诗人(包括中英两文)、画家、说起话来集“京腔”和“苏白”于一口、听来十分甜蜜的卓以玉教授,这次自加州东征纽约,在台北画廊作个人画展。笔者久仰令名,乃搬她到纽约市大亚洲学系作一次公开讲演。我因在幻灯片上看出一张间歇的“空白”,在学生的掌声里,误以为画片已完,实际上还有两张画片未映,开灯稍早,以致讲听双方均意犹未尽,把这场盛会弄得美中不足,真是抱歉之至。
以玉我虽久仰其名,也零星地看过她的画,而看她的全集“个展”,这次还是第一次。细看她的二十几幅精心杰作之后,我对一同前往观赏的友人脱口而出的评语便是她“集图像、印象、半抽象、抽象和无象于一身”。
纽约是深得没底的全世界第一号文艺大城。各行各业的专才,以及欣赏专才的普通市民,往往都眼高于顶——真是阅人多矣。闯闯纽约,谈何容易,尤其是在“热门”之内;而卓以玉所搞的“现代画”就正是热门之一。不信到“疏荷”去看看。那三步一廊、两日一展的盛况,也真是吓坏内行、累坏外行。
自大陆上邓小平的开放政策大行之后,纽约更成为中国文艺专才外访的必经之道;而我们这些久适番邦的“老纽约”,也就变成了应接不暇的“导游”和“知客和尚”。在我们的客人之中,最感兴趣、最感迷惑、也是游客面前最醒目的一项艺术专业,就是无往而不存在的“现代画”。客人问起,使我们所最穷于解释的,也是它!
怎样来对这些万里外飞来的“游方”、“挂单”之客,于短短的三五小时之内解释清楚这种古怪的“现代画”呢?经验告诉我,最好是把现代西画发展的“通盘经过”来“融会贯通”地“概念化”一番,然后提纲挈领、简单扼要地讲出它的历史背景来,使好奇的游客来个“顿悟”。我的“概念化”的办法,便是提出个“十一字真言”:图像、印象、半抽象、抽象和无象。
为解释这“十一字真言”,我想最好能找出个个人画集——尤其是一位受现代西画训练的华裔画家的画集,作为我的“现代画导游示范”。这次看到卓以玉的“个展”,不禁为之大喜,她如果出个画集,便正是我所需要的示范之作。
以玉在50年代中期,曾和我的朋友心笛在纽约一起学画,可惜那时我们缘悭一面。当时她们这批青年画家学西画,是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洋现代画从头学到底的——这一点是华裔(尤其是说华语的华裔)画家的特点(西裔学画往往一出手便开门见山,从某宗某派开始)。所以这批华裔画家一旦成名,他们的个人画集,便显示出近百年西画从“印象”到“无象”的整个发展的轨迹——卓以玉的画便是这样的。
我这位“知客和尚”的“十一字真言”又作何解释呢?这里得简单说明一下。
人类画画自三五千年前初民岩穴壁画开始,到齐白石、张大千,画的都是“图像”(pictorial),也就是具体的“象”。有许多东西,本不存在,如龙凤、神鬼等,但是画家都会创造出个具体的图像来。
有些本有其具体的“象”,但这“象”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如孔子(现在我们的孔像是唐朝吴道子捏造的)、耶稣、荷马、圣母、关公、观音菩萨……但是早期的画家也都把他们“造”出个“象”来。这个“象”,后人也就视为当然了。前些时候,罗马教皇曾看到“耶稣显圣”——耶稣站在他床边,向他注目。他老人家就未想通,他所看到的耶稣,原来是艺术家的耶稣;真的“我主耶稣”,恐怕还不知道呢!
以前欧洲某圣地也有三千朝山仕女集体看到圣母在云端“显圣”的千真万确的故事。奇怪的是,这位圣母也是早期画家笔下的圣母——真圣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我国以前有些修炼的道士也曾千真万确地看过“关公显圣”,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真不能小视画家。
所以,一言以蔽之,中外一理,千年古画,画的都是些存在或不存在的“图像”。大家大同小异地一画画了数千年,到法国大革命以后的巴黎国家画院时期,图像是登峰造极了。那时他们“院士”们所画的,真是20世纪80年代的彩色照相也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物极必反。到19世纪中叶,巴黎画坛便起了“文化革命”,一批青年画家开始向传统造反——他们一反传统“图像”的画法,要把大自然中一瞬即逝的风月禽兽人物之美留下其“印象”(impression)。用句中国名词来解释一下吧,如画家画他对“平沙落雁”的“印象”,其美不在一两只落雁的姿态,而在万只落雁、在平沙、在夕照、在风声、在月色……怎样把这个“印象”画下来,就是所谓“印象派”(impressionism)了。
“印象派”初起时,曾受到冬烘的“院士”们的镇压和“肃反”,但是他们的革命毕竟成功了。
这是西画“现代派”响亮的第一炮。
卓以玉的画集中,也以“印象”为多,如《云林》《静观》《天抹微云》等,都是学的这一派,段数甚高。
“印象派”滥觞的结果,就必然走向没有具体图像的“抽象”(abstract)了。印象而杂以抽象的过渡期,便发展出“半抽象”(semi-abstract)来。以玉送我一幅画,她问我要哪一种,我说“半抽象”——结果我选了一幅《逸香》。
在“印象”、“抽象”之间的“半抽象”是人类“视觉艺术”(visual arts)自“图像”中解放出来的初期产品。彻底解放,那就干脆走向“无象”(non-objective)了。
绘画进入这个“无象”阶段,简直就和音乐合流了。现代音乐便是以音符绘出的“有声无色的图画”;而“无象”的现代画,则是用颜色和线条谱出的“无声有色的音乐”——两者皆是人类美感表达中的阿姊阿妹。毕加索、德·库宁晚年都升华到这一境界。晚近的“新表现派”(Neo-Expressionism)则又是这一境界的轮回反应。
卓以玉的画基本上是西方现代画。但她毕竟是一位在中国成长的艺人,她舍不得,也不可能背弃她自己的民族传统。她又是“林二哥”的崇拜者。她那幅“无象”之作“唵嘛呢叭咪吽”,“画”的干脆就是佛教密宗的“六字真言”。
以玉天才横溢,方面深广。她的作品正在丰收阶段,艺术前程似锦。谨不揣浅陋,作文以贺之。
原载《中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