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唐先生来信,要我“再把‘尘埃’打扫打扫”。在他的鼓励之下,我又把我自己凌乱的小货站里的破书箱、旧日记翻了翻,果然又找出一些五十年代遗留下来的中文剪报。
在灯下我把这一叶叶、触手便碎的小纸条集起来,一一重读一遍,它们对我真是“似曾相识”。再多看一两遍,这些“似曾相识”的小纸片,竟然也引导出一些“似曾相识”的故人,和“似曾有过”的往事。
这时窗外正呼呼地刮着风,冰粒儿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沙沙的响声。我扭灭了台灯,顿见窗外一片洁白——雪已积得寸把深了。
索性开了门,走向街边。风吹着头发乱飘,雪珠儿迎面扑来,脸上被打得疼兮兮的。马路上的雪被风吹得直是打滚,银白色的沙粒,向四处躲藏。我看着这些小东西忙碌的样子,再摸摸头发上、面颊上黏着的一粒粒小砂子,我想这分明是哪位仁兄仁姊,在天上“撒盐”!哪是什么“柳絮因风起”呢?
想起了,我不由得对一千多年来,围炉作赏雪诗的诗人们,抱怨一番。他们为铸造一个善于“咏絮”的女诗人,便把我们那位“作诗如作文”、老老实实写“撒盐”诗的男诗人谢朗,糟蹋了一千多年,不能平反。
这时又使我连带想起了幼年时所读的《千家诗》,什么“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雪”和“诗”又导引我翻出了五十年代初期的一段日记:
那是个和今天一样的夜晚。窗外的积雪在几个小时之内,便堆得一呎多厚。这时收音机里也发出了市长的紧急通告——“纽约市瘫痪了!”就在这个接近午夜的时分,我忽然接到一位青年美国同学的电话,他约我到赫贞江畔的河边大道上去“走走”。
这原是一条车水马龙、日夜不分的通衢大道——也是胡适之他们当年“匹克匿克”、“唱个蝴蝶儿上天”的地方。可是此时此刻,一部开行的汽车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片一望无边、像棉絮一般的白雪。
偶尔我们也发现三两位美国青年男女,手里玩着雪,发出一阵阵青年人所特有的、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其外便是一片的光明和沉寂。
电杆子上的街灯,这时特别明亮。它照得树枝之下、白雪之上,疏影横斜。两头不见边的赫贞江,远近一片迷蒙。华盛顿大桥上的千盏明灯,在雪花的背后,时隐时现。
我们循着河边大道缓缓地走着。雪不断地落在头上、肩上、围巾上,乃至眉毛上和鼻子上。背后的雪被我们踩出一个个足印,但是很快的,它们就被新的雪填补了。
好一个雪夜!
“纽约市瘫痪了!”
就由她瘫痪去吧。
倚靠在一段被雪埋起了的石栏边,同学回忆起,他幼小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雪的深夜——妈妈曾念给他一首与雪有关的催眠曲,也可说是一首赏雪诗罢。
那首“诗”似乎是这样的:
My dear little sweetheart:
Here lies in front of you
A field of untreaded snow;
Be careful of each step,
Because every step will show.
用粗浅的英语我也译出我们中国的一首赏雪打油诗,我念的是:
江山一笼统,
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互相“打油”之后,我们不禁扶肩大笑。后来我们又做了些雪球,投向远处的目标。我们也比赛,看谁抛得远。抛赢了,抛输了,都会引起一阵阵的欢笑。
在远处的人们——那些高楼上的失眠客——听起来,该也是一阵阵青年人欢乐的笑声罢。
夜深归来之后,我把同学妈妈那首催眠曲,也译成汉文,写在日记上:
我亲爱的小心肝:
现在躺在你面前的,
是,一片
人家没有践踏过的——
白雪。
你踩上去,
要小心点呀!
因为你每踩一步,
就要显出一个——
印烙!
这些记在小纸条、小纸本、人生旅程上的小事、往事,在那位林语堂先生笔下、充满着“不可得已之情”的大诗人苏东坡看来,便一条条都是什么“雪泥鸿爪”了。
可是在我们这个工商业社会里,谋生不暇、忙忙碌碌的俗人看来,这些小纸片,不过只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我们在公园里偶尔发现的几个昨天的足迹而已。我就从这堆小纸条中,选出了几张比较有“五十年代气息”的,拼在一起,就叫它们做“昨天的足迹”吧。
1979年岁暮于北美洲
海滩
是大地的边缘;
也是,
海的边缘。
潮来了,
就是海;
潮退了,
就是陆地。
蚌壳、海藻;
今年、明年,
永远相同!
在那,
蠕蠕爬行的,
小动物间,
永远找不着——
昨天的足迹!
原载纽约《华美日报》“沧海副刊”,1957年
梦
编者(顾梁)按:鹿桥兄讲“传统与创造”时说,“譬如写一首诗说梦,却不提个‘梦’字”。蒂楷(TK)兄便当场写了这首诗。
朋友,
你错了——
不该断断续续。
你替我带来了,
万里外的情人;
看着床头的阳光,
我多么失望!
你嫁与我,
无穷灾祸;
翻过身来,
我又忘了干净!
昨夜、
今夜、
明夜;
你为何,
不连成一气?
让:
苦难的人们,
都生存在,
两个世界里。
不知道:
哪个是真,
哪个是假。
原载《华美日报》“沧海副刊”,1957年
公园里的雪莱石像
——写给我们在一起“做诗的朋友”
它原来,
是块石头。
生在,
深山幽谷。
真得可爱;
笨得可笑。
无端,
被搬到城市里来,
乱加雕凿;
便被人们当成了诗人。
作家们,
说他伟大;
艺术家们,
说他美丽;
环绕他的少女们,
羡慕他聪明;
有钱的人们,
也买了些花圈儿,
套得他,
满头满身。
但是……
他只是块,
受了伤的石头;
呆呆地站在路旁;
凝视着,
花花绿绿的,
过往行人。
原载香港《人生杂志》第一九一期,1958年
街车
——寄周策纵
负载着,
忙忙碌碌的群众,
在人世间,
兜着圈子。
没有骄傲的分儿,
也从不暴戾。
在警察的棒子前,
停下了,
叹口气。
再继续前进罢;
继续那,
没止境的奔驰。
走向崎岖的路;
把平坦的大道,
让给那,
来势汹汹的勇士;
让给那,
潇洒风流的,
伙伴们,
飞驰而去!
宇宙变黑了,
人也睡了;
在风雪泥泞的深夜——
那失去光彩的豪杰们,
都僵卧在,
路旁水泊里。
你,独自
发出吼声,
冒着热气;
让眸子里,
发出的光芒,
照耀着大地!
原载纽约《海外论坛》月刊第二卷第一期,1961年1月
鲸鱼
——写给一条有“烦恼”的小金鱼
听说它,
前生是个少女。
有着:
明亮的眼睛;
柔弱的身腰;
美丽的灵魂;
和善的心。
离开了,
家和母亲;
在人海里,
漂来漂去。
那儿,
有魔鬼,
也有情人。
爱的烦恼;
被爱的痛苦——
酸、
甜、
苦、
辣……
永远分不清!
今生,
她发奋了,
变成一条大鱼。
把海水,
吸进来,
再吐出去。
没有爱,
也没有恨。
凭着个,
硕大的躯体;
游泳在,
蓝天和白云之下;
冰山和海的边缘——
忘他、
忘我,
随意浮沉。
原载纽约《生活半月刊》一二三期,1956年
夜归微雨
——眼儿媚
缱绻初离,
油碧车;
人懒不胜扶。
轻言,
“个那”;[1]
将行且止,
分外踟蹰。
新愁——
浑似春宵雨,
密密润如酥;
沾衣欲湿,
挥之不去,
欲就还无。
原载纽约《天风月刊》,1952年
金陵怀古
心笛戏书:
绿水因风皱面,
青山为雪白头。
乃拆其联,即席补成《西江月》两阕。
“绿水因风皱面”,
红绡凝泪微霜。
孤篷绝域忆清凉,
心事从头一样。
芳草曾沾粉渍,
衣襟每带唇香。
金陵应已菜花黄,
梦绕莫愁湖上。
孺子沿街赤足,
“青山为雪白头”。
金风如剪月如钩,
记取秦淮别后。
临去且行且止,
回头难拾难收。
错从苦海觅温柔,
曾把鲛绡湿透。
原载纽约《华美日报》“华美吟坛”,1956年
无题
岂向窗前,
效谪仙?
每依沙发,
挟书眠。
伤心,
家国权抛却;
一任桐阴,
上鬓边。
也好沉吟,
作短笺;
忍循旧谱,
拨新弦。
月明,
懒向桥头立;
怕惹闲愁,
学戒烟。
原载纽约《天风月刊》,1952年
注释
[1] “个那”者Goodnight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