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一书中表述一人物贾士芳,能呼风唤雨捉鬼擒妖,并有种种超自然的法术手段。该书在出版后,大受读者青睐之余,也因此受到许多读者批评。学者们自不待言,以为此种描写有违现实,不伦不类;普通读者也有非议,以为如此“现实主义”的社会生活不应插入鬼神魑魅之说。待到《雍正王朝》电视剧播出,里头有个披头散发形若魑魅的道士,一脸死样活气妖精味儿,我没看清是谁,经朋友指点“那就是贾士芳”。当时正在吃饭,我书中贾某人在电视剧里这般形容又大出意外,逗得一乐,差点“喷饭”。中国是个崇拜寿星的国度,生活质量倒不大讲求。释家讲色空,讲轮回,那讲的是什么?讲的是生命的转换与延续,是一种“永恒的变化”,植根于“空”与“寂”之中。道士们说性命,谈虚冲,则来得更直接:当是肉身可以成仙,丹炉九转大道既成,“一人升天,鸡犬相随”!这也是个说不到头的题目。儒家尊崇的是孔孟,是治世的显学。这个学问偏重于政治治理,因为从盘古开天辟地而后,毕竟那些个腾云驾雾,长生不老的神仙不曾真的现世一个,只留下许多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传闻疑案,孔老夫子很务实也很智慧地回避了这一论题。“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未知生,焉知死?我们连活着的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要去管死后的事?这事儿我不谈,无可奉告。很有点外交官对付记者的格调儿了。
但皇帝也是人。我敢说,人里头最希望神仙境界,最希望自家成仙长生不老的就是皇帝了。这道理并不难透窥。权柄、荣耀、金钱、美女、宫室、臣僚、子女、玉食、锦衣……要什么有什么,物超所值的享受了,缺的只是永恒。睡板房的人力车夫,做梦也会想到能娶个女人做老婆;捡垃圾的小女孩,顶多希望有人能扔点可以卖钱的破烂,绝不会把念头转到“长生不老”上头去。这件事有点像研制永动机,明摆着的现世生活中不可能,但仍旧有人要搞下去。愈是当官的,愈是官做得大的,便愈是期盼长生,更遑论皇帝了。所以从秦皇到汉武,一直到明清,阿房宫未央殿中,紫禁城这把戏几乎一直没有停过。现在报上炒得火热,说破解了人类基因密码,大家寿命可达到一千五百年——彭祖乃天下间长寿之祖,也只寿八百年。这个“成就”还了得?但我闭目去想,这世界也不得了。将来是多少人口?几十亿千年老妖精遍世界跑,是何种光景?但再想又释然,真的那般样?准是克林顿和普京们先“基因”一家伙,到老百姓时,还遥遥无期哩!
雍正信佛,而且是大师级的(圆明)居士。佛家讲“缘”讲“寂”,即是圆寂,也是“死了”。讲轮回因果报应,是不讲“肉身升天”的。但他似乎不能免俗。他希望自己长寿,而且要活得结实些,佛家毕竟太慢且太虚渺了。他的身体状况又出了些问题,“烧香请鬼”招来了一个叫贾士芳的道士。然自汉唐以来,历代天子,皆以尊儒治世标榜,其间或有兼用释道的,或灭佛,打得和尚们魂不归窍;或毁道,揍得道士们发昏,还没有哪个皇帝说孔子的坏话“谤圣”的。孔孟之道作为堂堂正正的治国理论,一直有着“定于一尊”的地位不可动摇。因此,“佞佛”也好,“访道”也罢,都只能偷偷来——他也晓得这不是什么体面事。对于自己信佛,他巧言令色说是为了“补于人之身心”、“然于知天下之道实无裨益”,甚至“试问黄冠缁衣之徒,何人为朕所听信优待乎?”
这就是睁着眼横着心愣说瞎话。文觉和尚一干佛门禅师沙弥就长住在宫中。他未登基前指使戴铎等门人,遍求江湖异人测字打卦求问将来,用双层夹壁箱密相传递,这还可说是病急乱投医。他继位后却仍秘密地不停地干,这就是说,他心里真的是不但相信,而且很认真地进行这种事。雍正七年二月,雍正朱批陕西总督岳钟琪,令秘密查询终南修行之士“鹿皮仙”(又名“狗皮仙”),岳钟琪不敢接近这红炭团,回奏“这人是个疯子傻瓜,一点道术也没有”。当年他又接见白云道观贾士芳(又名贾文儒),但可能二人都有戒心,赏了点银子就打发他走了。到雍正八年,他干脆发了一道谕旨,命地方官征访名医或精于修炼之士,给四川巡抚宪德的亲笔谕旨说:
“闻有此龚论者,可访问之。得此人时,着实优礼荣待,作速以安车送至京中……不必声张招摇,令多人知之……”
总督李卫、田文镜、鄂尔泰、山西巡抚罗石麟、福建巡抚赵国麟等人处都有他的征访“异人”密谕,由李卫、田文镜密荐。雍正八年,贾士芳再度人宫,并且露了几手,大蒙雍正激赏。从这些资料看,雍正的身体自七年以后已经出现了问题。但贾某人这番得宠好景不长,只两个月就身首异处。原因据留下来的资料来看,贾士芳操纵雍正的健康,“伊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果觉不安”——这样的本事谁不害怕?再就是贾士芳口出“背逆之言”,祷词中有“天地听我主持,鬼神听我驱使”等语,而且屡教不改,雍正觉得他的邪佞也不可容忍。
小说中的贾士芳就是根据这些资料“形象”出来的。其中当然也灌注了我对这一现象的看法。我以为:一、特异功能是存在的;二、用它来行道治世是荒谬的。这也好比人,发了高烧就易见神见怪。社会生活“发了高烧”,也会出来些个异能奇技的家伙来跳梁作怪。“搞鬼有技术也有限”,鲁迅这话千古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