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九段棋手,倘站在大街旁的树下观看初学者围棋游戏,他会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在段”的专业棋士。但据我已看到的资料,有的白国手黑国手,会蹲下来和小孩子在枰上调侃“摆招儿”。或许他会含着微笑听周围的看客评论盘上形势是非。或者会目注棋盘陷入沉思——他当然不是在考量这盘棋,是回忆起了当年他自己的经历吧?
琴、棋、书、画都是我们国学中的风雅事。但是,这里头有非常细微的人文心理区分,就是围棋本身具有的人民性、大众化和它的普及性,是别个学术艺术中不能类比的。谁都可以来一下。棋艺的高低不必挂怀。绝顶的国手和国际手,与平民共享围棋之乐,和谐而自然地相处——谓予不信?若有人在你面前乱弹琴,他水平不高,拨弄几下就会听得你心烦意乱;他的字画看不得,偏要写,偏要送你,你不好意思力拒,会满腹假笑连声道谢“珍重”收下,然后带回去,然后……在卫生间处理掉它……就是我吧,我在文学界是几段?我同样不知道,有些个文学爱好者,带上他的稿子“请二老师指教”,甚至兴高采烈地朗诵他的“诗”。我当然要忍耐。心里是个“掩耳而逃”的想法,却装出很欣然的样子“聆听”,这份难受不足与外人传……我读蒲松龄的《聊斋》中有《司文郎》一篇,把这种痛苦形容得淋漓尽致,令人捧腹。
围棋界有没有这样的心态?我想也是有的,高端棋手之间名缰利索所羁,那自然也是不能免俗。然而民众与专业棋手,总的来说是和谐同乐的那样一个境界。你若走进大观园,可以看到丫头们、小姐们在那里“赶围棋耍子”。贾府的四个小姐,元、迎、探、惜,她们的贴身丫头分别叫“抱琴”、“司棋”、“侍书”、“入画”,只有司棋一人有大段的情节,悲恻缠绵的艺术表述,其中有没有曹公社会理念的应合?这是不好说的一件事。怎么的?其余三位就没有一个……介入她们的情感生活?独独就凸显了一个“司棋”!
我从一九五八年学会围棋,到今年垂垂五十年矣。确实无疑的,一直是臭不可闻的屎棋。那原因绝非我“不勤奋”。我至今每天还要上网,和屎棋们杀上两盘。我有老师,是我的爸爸凌尔文,他是搞政工一生,一生也是屎棋。从我的经历看,过去有说法“围棋非四十年不能成器”是个误区,应该改成“围棋非高手指点不能成器”,“围棋二十岁前不能成器就完了”。由我倡导,我去部队当兵时也教了几个徒弟,很遗憾,他们也都成了终生酷爱围棋的“屎棋群”。
屎棋有屎棋的快乐,一样的乐不可支。我的棋友们下棋,一律的“见小忘大”,一律的“图近疏远”,一律的没有大局观,同样的粗疏,同样的贪吃,同样的顾首不顾尾,大家一律都是臭棋。也许有段的棋手们站在旁边会一个莞尔,或一个忍俊不禁。但那有什么干系呢?如果在网上,已经临败之际,突然发现对手破绽,一按鼠标,“轰”的一声绝响,提掉对方一大片子儿;或者偷袭成功,突破防线安全杀入敌阵,享受“所向披靡”那种英雄快意;或玩弄个小诡计小花样捏造出个金鸡独立之类的玩意——我的一个朋友,他专门在盘上制造“倒提”,千方百计玩这样把戏。你只消识破,他永远也不会成功。但他败而不馁,下一盘棋仍乐此不疲,一旦不小心被他吃掉棋一片,他会高兴得呵呵大笑……我经常有这样的事,在网上眼见败局已定,瞧定对手一个疏忽,杀吃他一条大龙,真的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乐不可支。尤其对手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恳求“悔棋”,我则一遍又一遍地用鼠标点按“NO”,心里的滋润就别提了。只是这样的对局,当对手要求“再来一盘”,你绝不可答应,否则会败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孔子讲“殷有三仁”,箕子、微子、比干。三仁者不同道,仁而已也,何必同?围棋也一样,高段起手赢半目,高兴啊!中级的杀条大龙,高兴啊!还有屎棋们,“倒提”你一块,高兴啊!同是高兴,不在乎档次之高下,身份之云泥。杀屎棋之快乐在《儒林外史》中有出色的艺术表述,高手是“将遇良材”,屎棋与屎棋何尝不是“棋逢对手”?
我写小说有些名气后,有不少青年作家也出了他们的得意之作,有人让我评论“文学多元化”的现象,我说了这样的话,“允许大狗叫,同样允许小狗叫,各种狗都叫,看谁叫的妙。”郑州王冠军八段请我写字,我写了“棋道即天道,人间第一趣”,就是这个意味。棋,属于“人间”,无论庙堂无论地摊,共享真趣。
棋道,乐乎哉?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