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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柔软,却有力量》第四辑 心美,一切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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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看花的人, 就会看云、看月、看星辰, 并且在人世中的一切看到智慧。

发芽的心情

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收成水蜜桃与水梨。那时候是冬天了,清晨起来要换上厚重的棉衣,因为山中的空气格外有一种清澈的冷,深深的呼吸时,凉沁的空气就涨满了整个胸肺。

我住在农人的仓库里,清晨挑起箩筐到果园子里去,薄雾正在果树间流动,等待太阳出来时往山边散去。在薄雾中,由于枝桠间的叶子稀疏,可以清楚的看见那些饱满圆熟的果实,从雾里浮凸出来,青鲜的还挂着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刚洗过一个干净的澡。

雾掠过果树,像一条广大的河流般,这时阳光正巧洒下满地的金线,果实的颜色露出来了,梨子透明一般,几乎能看见表皮内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种粉状的红,在绿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红如鸡心石一样,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

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见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的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大致已经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梨子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一种应有的尊重吧!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散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答应让我在仓库里一直住到春天。能够在山上过冬是我意想不到的事,那时候我早已从学校毕业,正等待着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无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来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钓具,空闲的时候就坐着到雾社的客运车,碧湖去徜徉一天,偶尔能钓到几条小鱼,通常只是看饱了风景。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从山下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床上,细细听着窗外山风吹过林木的声音,才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与大地工作过、静心等候春天的人。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目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的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去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黄的在风中抖颤的随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

园子中的落叶几乎铺满,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树总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

我静静的立在园中,环目四顾,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地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曾经雇用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伤,走过来拍我的肩,说:“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

“真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叶子全落尽了。”我说。

“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了,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那里呢!”园主人说。

然后他带领我在园中穿梭,手里拿着一把利剪,告诉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经没有生长力的树枝。他说那是一种割舍,因为长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结出许多果子,但一棵果树的力量是一定的,太多的树枝可能结出太多的果,但会使所有的果都长得不好,经过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实。我虽然感觉到那对一棵树的完整有伤害,但一棵果树不就是为了结果吗?为了结出更好的果,母株总要有所牺牲。

我看到有的拇指粗细的枝丫被剪落,还流着白色的汁液,我说:“如果不剪枝呢?”

园主人说:“你看过山地里野生的芭乐吗?它的果子会一年比一年小,等到树枝长得太盛,根本就不能结果了。”

我们在果园里忙碌的剪枝除草,全是为了明年的春天做着准备。春天,在冬日的冷风中感觉起来是十分遥远的日子,但是当拔草的时候,看到那些在冬天也顽强抽芽的小草,似乎春天就在那深深的土地里,随时等候着涌冒出来。

果然,让我们等到了春天。

其实说是春天还嫌早,因为气温仍然冰冷一如前日。我到园子去的时候,发现果树像约定好的一样,几乎都抽出绒毛一样的绿芽,那些绒绒的绿昨夜刚从母亲的枝干挣脱出来,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绿得像透明的绿水晶,抖颤的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尤其是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别早,也特别鲜明,仿佛是在补偿着母亲的阵痛。我在果树前深深的受到了感动,好像我也感觉了那抽芽的心情。那是一种春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

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与感动,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园子,看那些喧哗的芽一片片长成绿色的叶子,并且有的还长出嫩绿的枝桠,逐渐在野风中转成褐色。有时候,我一天去看过好几次,感觉黄昏的落日里,叶子长得比当日黎明要大得多。那是一种奇妙的观察,确实能知道春天的讯息。春天原来是无形的,可是借着树上的叶、草上的花,我们竟能真切的触摸到春天——冬天与春天不是天上的两颗星那么遥远,而是同一株树上的两片叶子,那样密结的跨着步。

我离开农场的时候,春阳和熙,人也能感觉到春天的肤触了。园子里的果树也差不多长出整树的叶子,但是有两株果树却没有发出新芽,枝桠枯干,一碰就断落,它们已经在冬天里枯干了。

果园的主人告诉我,每一年过了冬季,总有一些果树就那样死去了,有些当年还结过好果的树也不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原因,只说:“果树和人一样也有寿命的,短寿的可能未长果就夭折,有的活了五年,有的活了十几年,真是说不准的。奇怪的是,果树的死亡真没有什么征兆,有的明明果子长得好好的,却就那样的死去了……”

“真是奇怪,这些果树是同时播种,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顾,种类也都一样,为什么有的到了冬天以后就活不过来呢?”我问着。

我们都不能解开这个谜题,站在树前互相对望。夜里,我为这个问题而想得失眠了。果树在冬天落尽叶子,为何有的在春天不能复活呢?园子里的果树都还年轻,不应该这样就死去的!

“是不是有的果树不是不能复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就像有一些人失去了生的意志而自杀了?或者说在春天里发芽也要心情,那些强悍的树被剪枝,它们用发芽来补偿,而比较柔弱的树被剪枝,则伤心的失去了春天的期待与心情。树,是不是有心情的呢?”我这样反复询问自己,知道难以找到答案,因为我只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春的讯息,我并不完全了解春天。

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了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桠,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有那些懦弱的,他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远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发芽的人,才能勇敢的过冬,才能在流血之后还能繁叶满树,然后结出比剪枝前更好的果。

多年以来,我心中时常浮现出那两株枯去的水蜜桃树,尤其是受到什么无情的波折与打击时,那两株原本无关紧要的树,它们的枯枝就像两座生铁的雕塑,从我的心中撑举出来,我就对自己说:“跨过去,春天不远了,我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而我果然就不会被冬寒与剪枝击败,虽然有时静夜想想,也会黯然流下泪来,但那些泪在一个新的春天来临时,往往成为最好的肥料。

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了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桠,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

学看花

现代通家南怀瑾居士,有一次谈到他少年时代,一心想学剑的故事。

他听说杭州西湖城隍山有一个道人是剑仙,就千里迢迢跑去求道学剑,经过很多次拜访,才见到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老人先是不承认有道,更不承认是剑仙,后来禁不起恳求,才对南先生说:“欲要学剑,先回家去练手腕劈刺一百天,练好后再在一间黑屋中,点一枝香,用手执剑以腕力将香劈开成两片,香头不熄,然后再……。”

老人说了许多学剑的方法,南先生听了吓一跳,心想劈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学会剑,更别说当剑仙了,只好向老人表示放弃不学。这时,老人反过来问他:“会不会看花?”

“当然会看。”南先生答曰,心想,这不是多此一问吗?

“不然,”老人说,“普通人看花,聚精会神,将自己的精气神,都倾泄到花上去了,会看花的人,只是半觑着眼,似似乎乎的,反将花的精气神,吸收到自己身中来了。”

南先生从此悟到,一个人看花正如庄子所说:“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只是看花,乃至看树、看草、看虚无的天空,甚至看一堆牛粪,不都是借以接到天地间的光能,看花的会不会,关键不在看什么,而在于怎么看。

所以,南先生常对跟他学道的人说:先学看花吧!

南先生所说的“学看花”和禅宗行者所说的“瓦砾堆里有无上法”意思是很相近的,也很像学佛的人所说的“细行”,就是生活中细小的行止,如果在细行上有所悟,就能成其大;如果一个人细行完全,则动行举止都能处在定境。因此,细行对学佛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民初禅宗高僧来果禅师就说:“我人由一念不觉,才有无明,无明只行细行,未入名色。今既复本细行,是知心源不远。……他人参禅难进步,细行人初参即进步。”

我们常说修习菩萨道,要注意“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就是指对生活的一切小事都不可空忽,应该知道一切的语默动静都有深切的意义。

顾全细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从前,佛陀在世的时候,有一天到忉利天宫,帝释(即俗称玉皇大帝)设宴供养,佛陀即把帝释也化成佛的形相,佛陀的弟子目连、舍利弗、迦叶、须菩提等人随后到了忉利天,看到两个佛陀坐在里面,不知道那一位才是佛陀,难以向前问礼,目连尊者心惊毛竖,赶紧飞身到梵天上,也分不清那一个是佛,又远飞九百九十恒河沙佛土之外,还是分不清。(因为佛法身大于帝释,理论上应该从远处即可分清。)

目连尊者急忙又飞身回来,找舍利弗商量要怎么办?舍利弗说:“诸罗汉请看座上那个有细行?眼睛不乱翻,即是世尊。”

佛陀的弟子这时才从细行分出真假佛陀,齐向佛前问礼,佛陀对他们说:“神通不如智慧,目连粗心,不如舍利弗细行。”(按,目连是佛弟子中神通第一,舍利弗则是智慧第一。)佛陀的意思是智慧是从细行中生出,只有细行的人才能观到最细微深刻的事物。

细行,包括行、住、坐、卧、言语、行事、威仪等等一切生活的细微末节,来果禅师就说一个人能细行,到最微细处,能听到蚂蚁喊救命而前去救护,他曾说到自己的经验:“余一日睡广单(即通铺),闻声哭喊,下单寻觅,见无脚虱子,在地乱碰乱滚。”心如果能细致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不能办呢?

民初律宗高僧弘一大师,是南山律宗的传人,持戒最为精严,平时走路都怕踩到虫蚁,因此常目视地上而行。弘一大师的事迹大家在《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传》中都很熟悉,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比较不知道的:

弘一大师晚年受至友夏丐尊先生之托,为开明书局书写字典的铜模字体,已经写了一千多字,后来不得不停止,停止的原因,弘一大师在写给夏丐尊的信中曾详细述及,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他写道:“去年应允此事之时,未经详细考虑,今既书写之时,乃知其中有种种之字,为出家人书写甚不合宜者。如刀部中残酷凶恶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尸部中更有极秽之字。余殊不愿执笔书写。”最后,弘一大师无可奈何地写道:“余素重然诺,绝不愿食言,今此事实有不得已之种种苦衷,务乞仁者向开明主人之前代为求其宽恕谅解,至为感祷。”

我读《弘一大师书简》到这一段时,曾合书三叹,这是极精微的细行,光是书写秽陋的字就觉得污染了自己的身心,我近年来也颇有这样的体会,对我们靠文字吃饭的人,读到弘一大师的这段话,能不惭愧忏悔吗?

当然,我们凡夫要做到高僧一样的细行,非常困难,不过从世俗的观点看来,要使自己的人格身心健全,细行仍然是必要的,怎么样学细行呢?

先学看花!再学看牛粪!

学看花固然是不因花香花美而贪著,学看牛粪则也不因粪臭粪恶而被转动,这样细行才守得住。正是佛陀在《杂阿含经》中说的:“诸所有色,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彼一切非我,非我所,如实观察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如是观察,于诸世间都无所取,无所取故,无所著;无所著故,自觉涅盘。”

佛经里常以莲花喻人,若我们以细行观莲花,一朵莲花的香不是花瓣香,或花蕊香,或花茎香,或花根香,而是整株花都香,如果莲花上有一部分是臭秽的,就不能开出清净香洁的莲花了。所以有人把戒德称为“戒香”,只有一个人在小节小行上守清规,才能使人放出人格的馨香,注意规范的本身就是一种香洁的行为。

会看花的人,就会看云、看月、看星辰,并且在人世中的一切看到智慧。

“会看”就要先有细致的心,细致的心从细行开始,细行犹如划起一枝火柴,细致的心犹如被点燃的火炬,火炬不管走进多么黑暗的地方,非但不和黑暗同其黑暗,反而能照破黑暗,带来光明!火炬不但为自己独自照亮,也可以分燃给别人,让别人也有火炬,也照亮黑暗。

此所以莲花能出污泥而不染。

此所以仁者能处浊世而不著。

细行能成万法,所以不能小看看花,不能明知而走错一步,万一走错了要赶紧忏悔回头,就像花谢还会再开!就像把坏的枝芽剪去,是为了开最美的花。

那么,让我们走进花园,学看花吧!

放下一切的缠缚,狂心都歇,观闻从我们自性中流露的梅香。

梅香

一个有钱的富人,正在家院的花园里赏梅花。

那是冬日寒冷的清晨,艳红的梅花正以最美丽的姿容吐露,富人颇为自己的花园里能开出这样美丽的梅花,感到无比的快慰。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富人去开了门,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寒风里冻得直打抖,那乞丐已在这开满梅花的园外冻了一夜,他说:“先生,行行好,可不可以给我一点东西吃?”

富人请乞丐在园门口稍稍等候,转身进入厨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饭菜,他布施给乞丐的时候,乞丐忽然说:“先生,您家里的梅花,真是非常芳香呀!”说完了,转身走了出去。

富人呆立在那里,感到非常震惊,他震惊的是,穷人也会赏梅花吗?这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另一个震惊的是,花园里种了几十年的梅花,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闻过梅花的芳香呢?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以一种庄严的心情,深怕惊动梅香似地悄悄走近梅花,他终于闻到了梅花那含蓄的、清澈的、澄明无比的芬芳,然后他濡湿了眼睛,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为了自己第一次闻到了梅花的芳香。

是的,乞丐也能赏梅花,乞丐也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有的乞丐甚至在极饥饿的情况下,还能闻到梅花清明的气息。可见得,好的物质条件不一定能使人成为有品味的人,而坏的物质条件也不会遮蔽人精神的清明,一个人没有钱是值得同情的,一个人一生都不知道梅花的香气一样值得悲悯。

一个人的品质其实是与梅香相似,是无形的,是一种气息,我们如果光是赏花的外形,就很难知道梅花有极淡的清香;我们如果不能细心的体贴,也难以品味到一个人隐在外表内部人格的香气。

最可叹惜的是,很少有人能回观自我,品赏自己心灵的梅香,大部分人空过了一生,也没有体会到隐藏在心灵内部极幽微,但极清澈的自性的芳香。

能闻梅香的乞丐也是富有的人。

现在,让我们一起以一种庄严的心情,走到心灵的花园,放下一切的缠缚,狂心都歇,观闻从我们自性中流露的梅香吧!

素质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花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在家院的庭前种了桂花、玉兰和夜来香,到了晚上,香气随风四散,流动在家屋四周,可是这些香花都是白色的。反而那些极美丽的花卉,像兰花、玫瑰之属,就没有什么香味了。

长大以后,才更发现这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凡香气极盛的花,桂花、玉兰花、夜来香、含笑花、水姜花、月桃花、百合花、栀子花、七里香,都是白色,即使有颜色也是非常素淡,而且它们开放的时候常是成群结队的,热闹纷繁。那些颜色艳丽的花,则都是孤芳自赏,每一枝只开出一朵,也吝惜着香气一般,很少有香味的。

“香花无色,色花不香”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素朴的花喜欢成群结队,美艳的花喜爱幽然独处”也是惊人的发现。依照植物学家的说法,白花为了吸引蜂蝶传播花粉,因此放散浓厚的芳香;美丽的花则不必如此,只要以它的颜色就能招蜂引蝶了。

我们不管植物学家的说法,就单以“香花无色,色花不香”就可以给我们许多联想,并带来人生的启示。

在人生里,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非凡的素质,有的香盛,有的色浓,很少很少能兼具美丽而芳香的,因此我们不必欣羡别人某些天生的素质,而要发现自我独特的风格。当然,我们的人生多少都有缺憾,这缺憾的哲学其实简单:连最名贵的兰花,恐怕都为自己不能芳香而落泪哩!这是对待自己的方法,也是面对自己缺憾还能自在的方法。

面对外在世界的时候,我们不要被艳丽的颜色所迷惑,而要进入事物的实相,有许多东西表面是非常平凡的,它的颜色也素朴,但只要我们让心平静下来,就能品察出它内部最幽深的芳香。

当然,艳丽之美有时也值得赞叹,只是它适于远观,不适于沉潜。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少能欣赏素朴的事物,却喜欢耀目的风华;但到了中年则愈来愈喜欢那些真实平凡的素质。例如选用一张桌子,青年多会注意到它的颜色与造型之美,中年人就比较注意它是紫擅木或乌心石的材质,至于外型与色彩就在其次了。

我时常有一种新的感怀,就是和一个人面对面说了许多话,仿佛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着,什么话也没说,就仿佛说了很多。人到了某一个年纪、某一个阶段,就能穿破语言、表情、动作,直接以心来相印了,也就是用素朴面对着素朴。

古印度人说,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自觉和思索,以便找寻自我最深处的芳香。我们可能做不到那样,不过,假如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能从心灵自然的散出芬芳,那就像白色的玉兰或含笑,竟然没有任何香气,一样的可悲了。

在每一个『一朝』中保有菩提,心田常开智慧之花,否则,像竹子一样要等到临终才知道盛放,就来不及了。

一朝

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读《红楼梦》,似懂非懂,读到林黛玉葬花的那一段,以及她的《葬花词》,里面有这样几句: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落花也会令人忧伤,而人对落花也像待人一样,有深刻的情感。那时当然不知道林黛玉的自伤之情胜过于花朵的对待,但当时也起了一点疑情,觉得林黛玉未免小题大作,花落了就是落了,有什么值得那样感伤,少年的我正是“侬今葬花人笑痴”那个笑她的人。

我会感到葬花好笑是有背景的,那时候父亲为了增加家用,在田里种了一亩玫瑰,因为农会的人告诉他,一定有那么一天,一朵玫瑰的价钱可以抵上一斤米。可惜父亲一直没有赶上一朵玫瑰一斤米的好时机,二十几年前的台湾乡下,根本不会有人神经到去买玫瑰来插。父亲的玫瑰是种得不错,却完全滞销,弄到最后懒得去采收了,一时也想不出改种什么,玫瑰田就荒置在那里。

我们时常跑到玫瑰田去玩,每天玫瑰花瓣,黄的、红的、白的落了一地,用竹扫把一扫就是一畚箕,到后来大家都把扫玫瑰田当成苦差事,扫好之后顺手倒入田边的旗尾溪,千红万紫的玫瑰花瓣霎时铺满河面,往下游流去,偶尔我也能感受到玫瑰飘逝的忧伤之美,却绝对不会痴到去葬花。

不只玫瑰是大片大片地落,在我们山上,春天到秋天,坡上都盛开着野百合、野姜花、月桃花、美人蕉,有时连相思树上都是一片白茫茫,风吹来了,花就不可计数的纷飞起来。山上的孩子看见落花流水,想的都是节气的改变,有时候压根儿不会想到花,更别说为花伤情了。

只有一次为花伤心的经验,是有一年父亲种的竹子突然有十几丛开花了,竹子花真漂亮,细致的、金黄色的,像满天星那样怒放出来,父亲告诉我们,竹子一开花就是寿限到了,花朵盛放之后,就会干枯,死去。而且通常同一母株育种的竹子会同时开花,母亲和孩子会同时结束生命。那时我每到竹林里看极美丽绝尘不可逼视的竹子花就会伤心一次,到竹子枯死的那一阵子,总会无端的落下泪来,不过,在父亲插下新枝后,我的伤心也就一扫而空了。

多几次感受到竹子开花这样的经验,就比较知道林黛玉不是神经,只是感受比常人敏锐罢了,也慢慢能感受到“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那种借物抒情,反观自己的情怀。

长大一点,我更知道了连花草树木都与人有情感、有因缘,为花草树木伤春悲秋,欢喜或忧伤是极自然的事,能在欢喜或悲伤时,对境有所体会观照,正是一种觉悟。

最近又重读了《红楼梦》,就体会到花草原是法身之内,一朵花的兴谢与一个人的成功失败并没有两样,人如果不能回到自我,做更高智慧之追求,使自己明净而了知自然的变迁,有一天也会像一朵花一样在无知中凋谢了。

同时,看一片花瓣的飘落,可以让我们更深的感知无常,正如贾宝玉在山坡上听见黛玉的葬花诗“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那是他想到黛玉的花容月貌终有无可寻觅之时,又推想到宝钗、香菱、袭人亦会有无可寻觅之时,当这些人都无可寻觅,自己又安在呢?自身既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

看看这种无常感,怎么能不恸倒在山坡上?我觉得,整部《红楼梦》就在表达“人生如梦”四字,这是一种无可如何的无常,只是借黛玉葬花来说,使我们看到了无常的焦点。《红楼梦》还有一支曲子,我非常喜欢,说的正是无常: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从落花而知大地有情,这是体会;从葬花而知无常苦空,这是觉悟;从觉悟中知道万法了不可得,应该善自珍摄,不要空来人间一回,这就是最初步的菩提了。读《红楼梦》不也能使我们理解到青原惟信禅师说的:“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后亲见亲知,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如今得个休歇处,依旧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过程吗?

相传从前有一位老僧,经卷案头摆了一部《红楼梦》,一位居士去拜见他,感到十分惊异问他:“和尚也喜欢这个?”

老僧从容的说:“老僧凭此入道。”

这虽是传说,但也不无道理,能悟道的,黄花翠竹、吃饭睡觉、瓦罐瓶杓都会悟道了,何况是《红楼梦》!

虽然《红楼梦》和“悟道”没有必然关系,但只要时时保有菩提之心,保有反观的觉性,就能看出在言情之外言志的那一部分,也可以看到隐在小儿女情意背后那广大的空间。

知悉了大地有情、觉悟了无常苦空、体会了山水的真实、保有了清明的菩提,我们如何继续前行呢?正是“一朝春尽红颜老”的那个“一朝”,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一朝”,是知道“放弃今日就没有来日,不惜今生就没有来生”!是“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是“当下即是”!是“人圆即佛成”!

那么就在每一个“一朝”中保有菩提,心田常开智慧之花,否则,像竹子一样要等到临终才知道盛放,就来不及了。

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一只毛虫的圆满

起居室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家朋友陆咏送的画,画面上是一只丑丑的毛虫,爬在几株野草上,旁边有陆咏朴素的题字:

今日踽踽独行, 他日化蝶飞去。

我很喜欢这一幅画,那是因为美丽的蝴蝶在画上已经看得多了,美丽的花也不少,却很少人注意到蝴蝶的“前身”是毛虫,也很少人思考到花朵的“幼年时代”就是草,自然很少有画家以之入画,并给予赞美。

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可以说我们的内心有一种期许,期许它不要一辈子都那样子踽踽独行,而有化蝶飞去的一天。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内心里也多少有一些自况,梦想着能有美丽飞翔的一天。

小时候,我曾经养过一箱毛虫,所有的人看到毛虫都会恶心惊叫,但我不会,只因为我深信毛虫是美丽蝴蝶的幼年时代。每天去山间采嫩叶来喂食,日久习以为常,竟好像对待宠物一样。我观察到那些样子最丑的毛虫正是最美的蝴蝶幼虫,往往貌不惊人,在破茧时却七彩斑斓。

最记得是把蝴蝶从箱中放走的时刻,仿佛是一朵花飘向空中,到处都有生命美丽的香味。

对毛虫来说,美丽的蝴蝶是不是一种结局呢?从丑怪到美丽的蜕化是不是一种圆满呢?对人来说,结局何在?什么才是圆满?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正是我说的自况了。

初生于世界的人,是不可能圆满的,原因是这个世界原就是不圆满的世界,感应道交,不圆满的人当然投生到不圆满世界,这乃是“因缘”所成。圆满的人,自然投生到佛的净土、菩萨世界了。

幸而,佛经里留了一个细缝,是说在不圆满世界也可能有圆满的人来投胎,凡圣可能同居,那是由于愿力的缘故,是先把自己的圆满隐藏起来,希望不圆满的人能很快找到圆满的路径,一起走向圆满之路。

“有圆满之愿,人人都能走向圆满。”我们可以这样说,这正是佛说“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的意思。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来看几个人字旁的字,像“佛”、“仙”、“俗”。

仙,左人右山,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一直往山上爬,最后就成仙了。

俗,左人右谷,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往山谷堕落,最后就是粗俗的凡夫了。

佛,左边是人,右边是弗,弗有“不是”之意,佛字如果直接转成白话,是“不是人”的意思。“不是人”正是“佛”,这里面有极为深刻的寓意。当一个人的心志能往山上走,不断的转化,使一切负面的情绪都转化成正面的情绪,他就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觉行圆满的佛了。

成佛、成仙、成俗,都是由人做成的,人是一切的根基,人也是走向圆满的起点,这是为什么六祖慧能说:“一念觉,即是佛;一念迷,即是众生。”

从前读太虚大师的著作,他常说:“人圆即佛成”,那时不能深解,总是问:“为什么人圆满了就成佛呢?”当时觉得人要圆满不是难事,成佛却艰辛无比,年纪渐长才知道,原来,佛是“圆满的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称呼。

什么是圆满之境呢?试以佛的双足“智慧”与“慈悲”来说。

佛典里给佛智慧的定义是“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大圆镜智”,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标准,我们可以说圆满的智慧具有这样四种特质:一是善于观察世间的实相;二是能平等对待众生,因了知众生佛性平等之故;三是有生命的活力,所到之处,一切自然成就;四是有无比广大的风格,如大圆镜反映了世界的实相。

也可以说,假如有一个人想走向圆满,他要在智慧上有细腻的观察、平等亲切的对待、活泼有力的生命、广大无私的态度。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慈悲的圆满境界则有两项标竿,一是无缘大慈,二是同体大悲。前者是对那些无缘的人也有给予快乐之心,是由于虽然无缘,也要广结善缘;后者是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独存于世界,而是与世界同一趋向、同一境性,因此对整个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

慈悲的检视也和智慧一样,要回来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与众生感同身受,是不是与世界同悲共苦?切望能共同走向无忧恼之境,如果于一个众生起一念非亲友的念头,那就可以证明慈悲不够圆满了。

因缘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圆满的结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缘成就、圆满实现的心愿。

一个人有坚强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线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汽车又已加满了油,一时或不能至,终有抵达的一天。

但放风筝、开汽车的乐趣,只有自心知,如果有人来问我关于圆满的事,我会效法古代禅师说:“喝茶时喝茶,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什么牢什子的圆满?”

这就像一条毛虫一样,生在野草之中,既不管春花之美,也不管蝴蝶飞过,只是简简单单的吃草,一天吃一点草,一天吃一点露水;上午受一些风吹,下午给一些雨打;有时候有闪电,有时候有彩虹;或者给鸟啄了,或者喂了螳螂;生命只是如是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有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两行字:

今日踽踽独行, 他日化蝶飞去。

莲花与冰冻玫瑰

莲花

他们都爱莲花。

学生时代,他们一听到什么地方种了莲花,总是不辞路远跑去看莲花,常常坐在池塘岸边看莲看得痴迷,总觉得莲花不管什么样的情况都是美的。

初开的有初开的美,盛放的有盛放的美,即使那将残未谢的,也说不出有一种温柔而凄清的美丽。

有时候季节不对,莲花不开,也觉得莲叶有莲叶的清俊,莲蓬也有莲蓬的古朴。她常自问:为什么少女时代的眼中,莲花有着永远的美丽呢?后来知道也许是爱情的关系,在爱情里,看什么都是美的,虽然有时不知美在何处。

几次坐在池边,他总轻轻牵起她的手,低声的说:“我们可以不要名利财富,以后只要在院子里种一池莲花,就那样的过一辈子。我可以在莲花池边为你写一辈子的诗。”

他甚至在私下把她的小名取做“莲花”,说是在他的眼中他永远看见一池的莲,而她的声音正像是莲花初放那一刻的声音。

学生时代他早就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了,每天至少写一首诗送她,有时一天写几首,那真像一池盛放的红莲,让她觉得是他的一池莲中最美的一朵。

但她不是唯一的一朵,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他正在外岛服役,她高兴的写信给他说:“我们将会有一朵小莲花。”没想到从此却失去了他的消息。

最后,她把小莲花埋葬在妇科医院的手术台上。

她结婚以后,央求丈夫在前院里开了一个大池塘,种的就是莲花。她细心的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一池莲花,真正的看着莲花抽芽拔高,逐渐结出粉红色花苞;而那样纯粹专一的养着莲花,竟使她生出一种奇异的报复的情愫,每当工作累了后,她就从书房角落的锦盒取出他写过的一叠诗来,一边回味着当年看莲花的心情,一边就看着窗外暗影浮动的莲花,自己感觉到那些优美而雅嫩的诗句已随着当年的莲花在记忆里落葬,而眼前,正是一畦新莲,长在另一片土地上,开在另一种心情上。

有时未免落下泪来,为的是她竟默默在实践着少年时代他所留下来的誓言,唯一慰藉自己的是:他讲这誓言的当时应该是充满真挚的吧。

她有着一种无比的母亲的宽容,逐渐地原谅他的离去,她感觉自己的宽容,像水面的莲叶那样巨大,可以覆盖池中游着的鲤鱼。

她手植的莲花终于完全盛开了,她的丈夫也为此而惊叹起来,对她说:“我听说,莲花是很难种植的花,必须有无比的坚忍和爱才能种起来,没想到你真的种成了。”她微笑着,默默饮着去年刚酿成的红葡萄酒,丈夫初尝她做的酒,对着满院的莲花说:“你这酒里放的糖太少了,有点酸哩!今年可要多放点糖。”她也只是笑,做这酒时有一点恶戏的心情,就像她种莲花时的心境一样。

莲花结成莲蓬,她收成的时候,手禁不住微微的抖颤着,黑色的莲蓬坚实的保卫着自己心中的种子。她用小刀把莲蓬挑开,将那晶莹如白玉的莲子一粒粒的挖出来,放在收藏他的诗信的锦盒上,莲子那样清洁那样纯净,就像珠贝里挖出的珍珠,在灯光下,有一种处女的美丽,还流动着莲花的清明的血。

她没有保存那些莲子,却炖了一锅莲子汤,放了许多许多的冰糖,等待丈夫回来。

丈夫只喝了一口,就噗哧吐了一地,深深皱着眉头问她:“这莲子汤怎么苦成这样?”她受惊的,赶忙喝了一口莲子汤,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股无以形容的苦流过她的舌尖,流过喉咙,而在小腹里燃烧。

看她受惊,丈夫体贴的牵起她的手说:“莲子里有莲心的,莲心是世上最苦的东西,要先剥开莲子,取出莲心,才可以煮汤。”

她捞起一颗莲子剥开,果然发现翠绿色的莲心,像一条虫蛰伏在莲子里面,为此她深深的自责起来,为什么以前她竟不知世上有莲心这种东西。

丈夫拿起桌上的莲心说:“也有人用莲子来形容爱情,爱情表面上看起来是莲子一样,洁白、高贵、清纯,可是剥开以后,有细细的莲心,是世上最苦的东西。如果永远不去吃它,不剥开它,莲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果实呢!”

她终于按捺不住,哇啦一声痛哭起来,腹中莲子汤的苦汁翻涌的成为她的泪水。那时候她才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陪她看过莲花的人,那个人不只带她看了莲花,还让她是莲子里那一条细长的莲心,十几年后还饮着自己生命的苦汁。

冰冻玫瑰

他认识一个长辈,五十余岁的人了,看起来像刚三十岁的少妇,她的脸还有少妇一样光灿的神采,由于擅于保养的关系,她的身材还维持着可能在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就有的身材。

每次去看她的时候,他就真正知道时间和岁月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总还有抗衡的余地。她是战胜了时间,至少,是和时间拔河,而后来二十年并没有失去。

她独自居住在一栋巨大的房子里,他每次去,看她坐在窗口,阳光从她脸上抚过,觉得她真是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不只她的脸美丽一如少妇,她的眼睛格外有闪亮的光华,只是她微微布着皱纹的唇角有一种智慧,是少妇不可能有的,虽然他并不明白那是如何的智慧。

她常常请他去谈艺术,喝着她从国外带回来的伏特加酒,那酒看起来清淡如水,饮着,微微有一种苦意,喝入腹中则浓浓的烧炙起来,可以感觉它在血管中流动的速度。他是善饮的人,因此总是劝她少量的饮,但她饮了酒以后却生出一种连少妇都不能有的明媚,一如少女,谈着她对人生未来的期待,她还没有完成的艺术之梦,她对情爱的憧憬。听着的时候总令他忘记她的年纪,深深的为未来的美而感动不已。

有一天清晨,他去探望她,路过一家花店,看到红色的玫瑰开得正盛,就挑了九十九朵玫瑰去送给她,对她说:“青春长久。”她接过玫瑰后默然不语,把它们插在一个巨大的盆子里。然后他们坐在玫瑰花边,她涌出明亮的泪水,对他说:“已经有十年,没有人送过我玫瑰花了。”

她流着泪,说起了她的一生,三次失败的婚姻,十余次还可以记忆的爱情,以及数千个寂寞凄清的异国之夜,说到最后,她幽幽的说:“我的大儿子正好和你同年,看到你,我总是想起自己的孩子。”他陪着她饮完一整瓶伏特加酒,自己的脸上爬满了泪痕,他们相拥痛哭,她拍着他的肩说:“孩子,不要哭,孩子,不要哭……”声音喃喃,犹如清晨破窗而入的阳光。

她擦干泪水,微笑的对他说:“青春不是玫瑰,青春是伏特加酒,看起来不怎么样,喝光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后劲满强的。你是送我玫瑰花的孩子,我会永远记念着你。”她醉了,靠在窗口睡着了,他不敢惊动她,看着她泪痕犹湿的侧脸,好像自己已经陪着她,从她的幼年时代,一齐经历了一个大时代的变乱,还有无数充满了美丽和哀愁的故事。她像他的母亲一样,带他走过了一个巨大的园林,看到许多尚未愈合的伤口,这些伤口,他们认识五年,她从来没有说过,仅仅是一束玫瑰花,每一朵都有一个故事。

隔了一个星期,他去看她。她进屋不久端出来一盆玫瑰,是他送给她的,却还鲜新如昔,花瓣上还有初摘时一样的水珠,她说:“你看,你带来的玫瑰还没有谢哩!”他惊奇的说:“呀!没有玫瑰能维持这么久。”

“我把它冰在冰箱里,在冰箱里的玫瑰可以活两个星期以上。”她微笑着说:“你看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不会老?不是的,我只是冰冻起来,把我的青春和爱情冰冻起来,让它不致于变化,但是再长就不行了,在冰箱里的玫瑰,放久了,也会谢的。”

那一刻,他才体会到她真是老了,一个年轻的少女不会有把玫瑰冰冻起来的心思,那样无奈,那样绝望。

她似乎猜中他的心思,对他说:“其实,我最后的岁月这样准备着:我还要轰轰烈烈的爱一次,我少女的时候曾爱过,但不知道怎么去爱,后来我知道了怎么去爱,我已经过了中年。现在如果我有一次新的爱情,我全心全意的,把整个人生奉献出去,当这个心愿完成的时候,我一定会在一夜间死去,中年人真心的去爱是会耗尽心力的。就像一株竹子,每一株竹子一生只准备开一次花,年轻的时候,竹子不知道怎么开花,等到它会开花的时候就一次怒放,开完花就死去了。”

他们谈到了爱情,她的结论是这样简单:一个人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我觉得我的那一次还没有到来。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也不老的原因,那是她把二十年的青春冰冻起来,准备着最后一次的殉情,所以她不会老。他知道:她在他的心里是永远不会老的。

后来她出国了,他路过她的住家附近时,总是为她祈祷,为着青春与爱的不死祈祷。想念她时就记起她说的:“一朵昙花只开三小时,但人人记得它的美,一片野花开了一生,却没有人知道它们,宁可做清夜里教人等待的昙花,不要做白日寂寞死去的野花。”

只是在生命的起落之间,要人永远保有“快乐无忧”的心境是何其不易,那是远远越过了凡尘的青山与溪河的胸怀。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

现代诗人周梦蝶,他吃饭很慢很慢,有时吃一顿饭要两个多小时,有一次我问他“你吃饭为什么那么慢呢?”

他说:“如果我不这样吃,怎么知道这一粒米与下一粒米的滋味有什么不同。”

我从前不知道他何以能写出那样清新空灵、细致无比的诗歌,听到这个回答时,我完全懂了,那是来自心灵细腻的品味,有如百千明镜鉴像,光影相照,使我们看见了幸福原是生活中的花草,粗心的人践花而过,细心的人怜香惜玉罢了。

这正是黄龙慧南说的:“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亲何疏;深深涧底水,遇曲遇直,无彼无此。众生日用如云水,云水如然人不尔。若得尔,三界轮回何处起?”

也是克勤圆悟说的:“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众生在生活里的事物就像云水一样,云水如此,只是人不能自卷自舒、遇曲遇直,都保持幸福之状。保有幸福不是什么神通,只看人能不能千眼顿开,有一个截然的面对。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我们若想得到心灵真实的归依处,使幸福有如电灯开关,随时打开,就非时时把品味的丝线放到千尺以上不可。

人间的困厄横逆固然可畏,但人在横逆困厄之际,没有自处之道,不能找到幸福的开关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世界的困境牢笼不光为我一个人打造,人人皆然,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实在值得深思。

我有一位朋友,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有一天,我约他去吃番薯稀饭,他断然拒绝了。

他说:“我从小就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十八岁那一年我坐火车离开彰化家乡,在北上的火车上我对天发誓:这一辈子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再吃番薯稀饭了。”

我听了怔在当地。就这样,他二十年没有吃过一口番薯,也许是这样决绝的志气与誓愿,使他步步高升,成为许多人欣羡的成功者。不过,他的回答真是令我惊心,因为在贫困岁月抚养我们成长的番薯是无罪的呀!

当天夜里,我独自去吃番薯稀饭,觉得这被目为卑贱象征的地瓜,仍然滋味无穷,我也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但不管何时何地吃它,总觉得很好,充满了感恩与幸福。

走出小店,仰望夜空的明星,我听到自己步行在暗巷中清晰而渺远的足音,仿佛是自己走在空谷之中,我知道,我们走过的每一步不一定是完美的,但每一步都有值得深思的意义。

只是,空谷足音,谁愿意驻足聆听呢?

求好

有好多人喜欢讲生活品质,他们认为花的钱多、花得起钱就是生活品质了。

于是,有愈来愈多的人,在吃饭时一掷万金,在买衣时一掷万金,拼命的挥霍金钱,当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如此,他的答案是理直气壮的——“为了追求生活品质!为了讲究生活品质!”

生活?品质?

这两样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说有钱能满足许多的物质条件就叫生活品质,是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有生活品质,而穷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

如果说受教育就会有生活品质,是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有生活品质,没受教育的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

如果说都市才有生活品质,是不是乡下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是不是所有的都市人都有生活品质呢?

答案都是否定的,可见生活品质乃不是某一阶层、某一地区,或甚至某一时代的专利。古人也可以有生活品质,穷人、乡下人、工匠、农夫都可以有生活品质。因为,生活品质是一种求好的精神,是在一个有限的条件下寻求该条件最好的风格与方式,这才是生活品质。

工匠把一张桌子椅子做到最完美而无懈可击的地步,是生活品质。

农夫把稻田中的稻子种成最好的收成,是生活品质。

穷人买一个馒头果腹,知道同样的五块钱在何处可以买到最好品质的馒头,是生活品质。

家庭主妇买一块豆腐,花最便宜的钱买到最好吃的豆腐,是生活品质。

整个社会都能摒弃那不良的东西,寻求最好的可能,这个社会就会有生活品质了。因此,我们对生活品质最大的忧虑,乃不是小部分人的品味不良,而是大部分人失去求好的精神了。

在一个失去求好精神的社会里,往往使人误以为摆阔、奢靡、浪费就是生活品质,逐渐失去了生活品质的实相。进而使人失去对生活品质的判断力,只好追逐名牌,用有名的香水、服装、皮鞋,以至名建筑师盖的房子,来肯定自我的生活品质,这是为什么现代社会名牌泛滥的原因。

有钱人从头到脚,从房子到汽车,从音响到电视用的都是名牌,那些名牌多得让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一般人欣羡之余,心生卑屈,以为那是生活品质,于是想尽方法不择手段去追求“生活品质”,甚至弄到心力交瘁、含恨而死。君不见被警察抓到的大流氓乃至小妓女,戴劳力士,开进口车,全身都是名牌吗?

真正的生活品质,是回到自我,清楚衡量自己的能力与条件,在这有限的条件下追求最好的事物与生活。再进一步,生活品质是因长久培养了求好的精神,因而有自信、有丰富的心胸世界;在外,有敏感直觉找到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在内,则能居陋巷而依然能创造愉悦多元的心灵空间。

生活品质就是如此简单;它不是从与别人比较中来的,而是自己人格与风格求好精神的表现。

横过十字街口

黄昏走到了尾端,光明正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自大地撤离,我坐在车里等红绿灯,希望能在黑夜来临前赶回家。

在匆忙的通过斑马线的人群里,我们通常不会去注意行人的姿势,更不用说能看见行人的脸了,我们只是想着,如何在绿灯亮起时,从人群前面呼啸过去。

就在行人的绿灯闪动,黄灯即将亮起的一刻,从斑马线的一端出现了一个特别的人影,打破了一整个匆忙的画面。那是一个中年的极为苍白细瘦的妇人,她得了什么病我并不知道,但那种病偶尔我们会在街角的某一处见到,就是全身关节全部扭曲,脸部五官通通变形,不管走路或停止的时候,全身都在甩动的那一种病。

那个妇人的不同是,她病得更重,她全身扭成很多褶,就好像我们把一张硬纸揉皱丢在垃圾桶,捡起来再拉平的那个样子。她抖得非常厉害,如同冬天在冰冷的水塘捞起来的猫抽动着全身。

当她走起来的时候,我的眼泪不能自禁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落泪,但我宁可在眼前的这个妇人不要走路,她每走一步就往不同的方向倾倒过去,很像要一头栽到地上,而又勉力地抖动绞扭着站起,再往另一边倾倒过去,她全身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筋肉都不能平安的留在应该在的地方,而她的每一举步之艰难,就仿佛她的全身都要碎裂在人行道上。她走的每一步,都使我的心全部碎裂又重新组合,我从来没有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经验过那种重大的无可比拟的心酸。

那妇人,她的手上还努力的抓住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条老狗的颈上,狗比她还瘦,每一根肋骨都从松扁的肚皮上凸了出来,而狗的右后脚折断了,吊在腿上,狗走的时候,那条断脚悬在虚空中摇晃。但狗非常安静有耐心的跟着主人,缓缓移动,这是多么令人惊吓的景象,仿佛把全世界的酸楚与苦痛都在一刹那间,凝聚在病妇与跛狗的身上。

她们一步步踩着我的心走过,我闭起眼睛,也不能阻住从身上每一处血脉所涌出的泪。

我这条路上的绿灯亮了,但没有一个驾驶人启动车子,甚至没有人按喇叭,这是极少有的景况,在沉寂里,我听见了虚空无数的叹息与悲悯,我相信面对这幅景象,世上没有一个人忍心按下喇叭。

妇人和狗的路上红灯亮了,使她显得更加惊慌,她更着急地想横越马路,但她的着急只能从她的艰难和急切的抖动中看出来,因为不管她多么努力,她的速度也没有增加。从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因为她的五官没有一个在正确的位置上,她一着急,口水竟从嘴角涎落了下来。

我们足足等了一个新的红绿灯,直到她跨上对街的红砖道,才有人踩下油门,继续奔赴到目的地去,一时之间,众车怒吼,呼啸通过。这巨大的响声,使我想起刚刚那一刻,在和平西路的这一个路口,世界是全然静寂无声的,人心的喧闹在当时当地,被苦难的景象压迫到一个无法动弹的角落。

我刚过那个路口不久,天色就整个黯淡下来,阳光已飘忽到不可知的所在,回到家,我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去。坐在饭桌前面,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心里全是一个人牵着一条狗从路口,一步一步,倾斜颠踬地走过。

这个世界的苦难,总是不时的从我们四周跑出来,我们意识到苦难,却反而感知了自己的渺小、感知了自己的无力。我们心心念念想着,要拯救这个世界的心灵,要使人心和平清净,希望众生都能从苦痛的深渊超拔出来,走向光明与幸福;然而,面对着这样瘦小变形的妇人与她的老弱跛足的狗时,我们能做什么呢?世界能为她做什么呢?

我感觉,在无边的黑暗里,我们只是寻索着一点点光明,如果我们不紧紧踩着光明前进,马上就会被黑暗淹没。我想起《楞严经》里的一段,佛陀问他的弟子阿难:“眼盲的人和明眼的人处在黑暗里,有什么不同呢?”

阿难说:“没有什么不同。”

佛陀说:“不同,眼盲的人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明眼的人在黑暗里看见了黑暗,他看见光明或黑暗都是看见,他的能见之性并没有减损。”

我看见了,但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帮不上一点黑暗的忙,这是使我落泪的原因。

夜里,我一点也不能进入定境,好像自己正扭动颤抖地横过十字街口,心潮澎湃难以静止,我没有再落泪,泪在全身的血脉中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