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因为还没多吃五谷杂粮。吃多了,不一定不善,但人性肯定是不单一了。善没什么了不起,不单一却是好东西。饮食使人性丰富。一个北方人到南方去生活几年,饮饮那里风水;一个南方人到北方去生活几年,食食那里风土,于人性肯定大有益处。见多识广之后,通达的机会会多。一旦通达,向善是很自然的事情。丰富是最大的善。人之末,性复善,又是因为多吃了五谷杂粮。圣人教导我们要多识草木鸟兽之名,我教导自己多吃各种土特产。
吃是学习,吃也是受教育。
爱吃的人,大概不会是历史虚无主义者:我吃饸饹,想起鸿门宴。
在壶口,蹲在岸边的棘草乱石中,吃饸饹,沉甸甸的大粗瓷碗,酱油色的,像民谣中的老手。而饸饹绿幽幽,透着倔强劲,实在,憨厚。甚至是笨拙的。如果把饸饹说成拙重,似乎更确切。饸饹是大食品,大散文,大家,有巍巍汉风。这是外观上给我的感觉。吃上一口,更掂量到内功深厚。饸饹是大师,像我知道的艺术大师。
艺术大师,壶口下的一碗饸饹。
没吃饸饹前,想象它是纯白的。因为它用荞麦面做成。
荞麦,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略带红色,叶互生,三角状心脏型,有长柄,总状花序,花白色或淡粉红色,瘦果三角形,有棱,子实磨成粉供食用。
抄书抄来的荞麦,在我记忆里,它简直就是纯白的象征。这完全是白居易一首诗带给我的错觉。少年时读过,只记得大概了,叫《村居》还是《村居野望》还是《村居夜寒》,也许都不是,反正是一首七言绝句,第一句就打动我,可惜不记得。第二三句也很好,又没记住。只记住“月明荞麦花如霜”,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白居易的句子。想查一下作品集,我猛然发现,书架上竟没有这一位大众诗人。我开始慢慢地回忆,白居易这一首诗写于丁忧期间吧。荞麦花是伤心的,饸饹自然也就不免苦涩。
卖饸饹的人,推着一辆车子,呼啸的大风,咆哮的瀑布。这时刻,卖饸饹的人是黄河边最有气势的人。也说不定是黄河边最有想象力的人:推着饸饹车,像开着汽车架着摩托一样,飞黄——腾达过了黄河。
我捧着粗瓷大碗,在咆哮的瀑布下吃饸饹,水花打到脸上,这是平生吃得最惊心动魄的一次。风花雪月是美食的环境,惊涛骇浪也是美食的环境。不由得,想起鸿门宴。鸿门也在陕西境内,鸿门宴上,项羽刘邦也吃饸饹了吗?司马迁没有写,只写项羽给了樊哙一只猪腿,樊哙接过,拔出剑来,一片片削着吃。这猪腿是生的。这一段,“鸿门宴”中最为生动,也最具体,因为写到吃。也好像只有樊哙一个人在吃,其他人正忙于斗争。其实樊哙的吃也是斗争。其他人暗斗,樊哙是明争。尤其生猪腿,更是一个绝妙的细节(引得后人众说纷纭),司马迁写来似乎不着力气,但显露出他盖世的才气。《史记》的好看,就是其中多有“生猪腿”。
饸饹,据说也可写作“河漏”,因为生产饸饹的工具,底部是漏的。以此为一种食品名字,我觉得有趣,但却不愿这样写它。因为失了仁爱之心:河漏,不就是说决堤?黄河边的人是决不会如此使用的,黄河边是出圣人的地方。即使现在出不了圣人,圣徒好像还是有的。不管自封还是他封,无所谓。这是传统噢。
有人站在黄河边,说:“黄河流土。”
有人站在黄河边,说:“黄河流火。”
我现在远离黄河,我说:“黄河流饸饹。”
我已有十余年没吃到饸饹了,忆饹饸,如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