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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山夏牧场》宁静悠长的下午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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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马胡力放羊去了。但到了下午,羊全都回来了,他还没回来。扎克拜妈妈说:“斯马胡力在大石头上睡觉呢!”说着趴到花毡上,蜷着身子,做出睡得香甜的模样,嘴里还呼呼有声。

我一想,也是。斯马胡力这家伙走哪儿都能睡着,下雨刮风统统不是问题。更何况今天这样难得的温暖天气。

至于回来的羊,很诧异自己为什么没人管。它们三三两两聚在门口山坡下,有的舔空盐槽,有的咩咩唤宝宝。

过了一会儿,小羊群从北边的山头渐渐出现。两支羊群遥遥打过照面后,哄然奔跑起来,在北面山谷里惊喜急切地撞合在一起。

我们站在毡房后面看了一会儿这幕情景,回到房间里开始喝当天的第四遍茶。

要是上午或中午时分,大小羊是不被允许见面的,把它们重新分开非常麻烦。若不分开吧,剩下大半天足够它们拖家带口、无牵无挂地走好远好远,直到走丢为止。

在满山谷回荡的咩叫声中,我们掰开坚硬的干馕泡进茶水里,食物的香气低低地弥漫在碗边。天窗盖住了一半,室内光线很暗,阳光从毡房顶的破洞里投进来八个明亮的大星星。当羊群安静下来时,布谷鸟的声音重新回荡在森林中。

茶还没喝到一半,大家都昏昏欲睡了。我草草收拾了餐具,转身一看,妈妈和卡西已经东倒西歪躺在花毡上了。外面又开始刮风,森林急切地呼啸着。我们躺在毡房中,毡房像是在大海的风浪中孤独航行的小船。

每一天都有一场缓慢无边的下午时光,于是这样的每一天都漫长得似乎经历了好几个白天,这样的一天里似乎能做完好几天的事情。

每一天,一过了中午,连时间也恍恍惚惚地迟钝下来了,连时间也同我们一起躺倒进入睡眠之中。一过了中午,时间哗地大大敞开,时间内部的精确刻度拉伸、变形。时间不清晰了,我们的意识也不清晰了。我们倒在花毡上,梦见紧贴着脸庞的那朵绣花,梦见很久之前它是怎样在一双手的抚摸下,一针一线缓慢绽放……在梦中随着那针脚无边无际走了很远很远。

睡啊睡啊,甚至感觉睡了很多很多年。但终于醒来时,看到毡房里的八个大星星的位置较之睡前只偏移了一点点。于是困意的潮水又漫过头顶,翻个身继续睡。

每一天的下午时光都容纳了一场漫长的睡眠,因此每一天的下午时光都如洪水泛滥,四面漫延。

夏牧场真好。牛羊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羊羔长得飞快,嗖嗖嗖几下就大了。原先入栏后,还空着大半个羊圈,现在整个羊圈都挤得满满当当。在挤得最紧的角落里,羊羔们想转个身都很难。

羊羔进了圈,安静下来,一起扭头转向你,定定地看你。它们每张面孔都极为相似,那情景颇为震撼。大约是牙痒痒了,羊圈里总有一些小朋友喜欢啃旁边小朋友脑袋上尖尖细细的小角,啃得津津有味。很多羊羔开始长羊角了。

骆驼的驼峰也纷纷耸了起来,神气活现。然而还是有几峰骆驼不争气,吃到肚皮滚圆,看上去快撑爆了,驼峰仍瘪瘪软软,东倒西歪。

牛的产奶量也大增,每天煮完牛奶后,妈妈都会给我们一人匀半碗喝。

有一头牛失踪了两天,大家谁有空了,就出去找一找,却都不是很担心的样子。果然,第三天牛自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宝宝。原来,它的时间到了,独自生产去了。

初生的牛宝宝瘦骨嶙峋,笨不啦唧的,瞪着大眼睛什么也搞不明白。晚上天冷,我们把它牵进毡房过夜,谁知它一进来就开始尿。尿啊尿啊,像漏水的大水箱一样,一直尿了好几分钟才打住。我们又赶紧把它赶出去。

总之,一年之中最丰盈从容的季节来临了。

我们每天下午睡醒后,会在毡房里八个明亮的大星星中间翻翻照片,互相摆弄头发,唱唱歌,提起许多往事。没有客人,山谷中的小路深深地静止着。牛羊还在几座山外欣喜地吃草。马儿好几天没回家了,它们越走越远,却又惦记着家里鲜美的盐粒,此刻正犹豫着要不要回一趟家。上午脱脂的牛奶中午就分离出干酪素颗粒,装满湿干酪素的布口袋挂在草地中央的木架子上。在它完全沥干水分形成结结实实的一整块之前,我们都无事可做。

卡西掏出一张纸给我。接来一看,上面写满汉文,像是从某本杂志上撕下来的一页。我顿感亲切,觉得已经很久都没见过汉字了。上面印的是一篇学生作文,标题格局相当广阔:“回首过去,展望未来”。细细读来,果然内容空泛,措辞激烈而毫无用处。尽管如此,我还是认真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再看作者,名叫玛依努儿·阿依恒,是青格里中学的一名高一学生。青格里在阿勒泰地区最东边,是个更为遥远的地方。

这一页纸我保存了很久很久,一想起来就会掏出来读一读。每次都渴望能读出什么新花样来。早起若碰到雨天,生炉子非常困难,但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拿这张纸引火。

这个叫玛依努儿的孩子陪伴我度过了多少寂寞漫长的下午时光啊。那些由汉字排列成的句子,原先的用意已经全面退潮,只剩得贝壳一样的字眼干干净净搁浅在沙滩上,笔画漂亮匀称。一句一句读下来,竟能滋生异样的希望似的。看着看着,翻个身就睡过去了。

一些独自睡醒的时刻,我悄悄起身推门出去,坐在门口面对整个空荡荡的山谷。很久以后,一个骑白马的女人抱着穿红衣的孩子,从南面河谷走来。等她完全走过后,好像山谷里的一切都被她带走了。

门口草丛寂静。但蹲在那儿看久了,会发现寂静的草丛其实是热闹的森林。小虫子们你来我往,忙忙碌碌,彼此间连打个招呼的工夫都没有。

有一只长腿长脚、长了翅膀的大蚂蚁,逮了一条粗粗大大的肉虫子,比它自己的身子还要胖好几倍呢。这么大,如何运输?若一般的小蚂蚁的话,会赶紧回家呼朋唤友,然后团结起来,合力咬住往回拖。可这只蚂蚁很聪明,它把肉虫子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会儿,最后骑在虫子上,把虫子抱在怀里,用两条前腿紧紧搂住,用剩下四条长长的后腿大踏步前进。腿多了就是方便啊。

我蹲在那儿瞅了半天。看着它在空地上翻山涉水,迂回辗转,兜了一圈又一圈,绕了足足七八米的弯路,才总算将虫子拖进一米外自己的洞口里。看来个子太矮就没法做到高瞻远瞩,再聪明也没办法。

看着看着,又有些迷糊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躺了下去,本来只想在阳光下晒一晒肚子的,谁知一躺倒,睡意就像满满一盆水当头泼了下来,浑身透湿。于是眼睛一闭,顺势舒舒服服陷进睡眠的大沙发里了。在草地上睡着了,也不知挡住了多少小虫子回家的路,不知有多少迷路的小家伙在我身体上四处流浪。

还有些睡醒后的时光,我忍不住一个人走进东面那个狭窄的溪谷。一路上会分别经过幽密的落叶松林,明亮耀眼的白桦林,然后是尽头的杨树林。杨树光洁的树干上睁满了大大的美丽的眼睛。

林木深深,林间小径沿着溪流缓缓向高处延伸,并不时地左右倾斜。路面上满是牲畜打滑的蹄印。这是一条暮归的牲畜走出的路,一路上只有牛羊欣赏四面美景。

有一株掌状叶片的植物,簇拥在水边潮湿的沼泽里,叶子又大又美,色泽浅淡娇嫩,团团裹围着中间抽出的一支箭秆。然而寒温带的北方山地森林植被里多是细碎深绿的叶片,因此当这种妖娆温柔的巨叶植物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感觉说不出的古怪,像是因我的突然出现而躲闪不及的精灵就地幻化的形象。穿过整条溪谷,却只看到这么一株,再也没有第二株了。不知当初是怎样的一粒神奇种子被遗忘到了这里。

一路上还有七八个巨大的蚂蚁窝,像神秘的坟墓静静耸立在林间阴影中。最大的有一米多高,直径两三米,上面布满成千上万个洞口,壮观极了。蚂蚁们进进出出,忙得一塌糊涂。蚂蚁窝附近交叉遍布着蚂蚁的道路,路面不到一指宽,被蚂蚁们走得光滑干净,细晰地分布在铺满针叶和林间苔藓的空地上,蛛网一般密织交错。走在路上的蚂蚁匆忙沉默,像走在黑夜之中。

溪谷中潮湿阴暗,沼泽遍布。唯一的那一小片桦树林却干爽明亮,林间空地上堆积着又厚又软的陈年落叶,纯然一色,锦光灿灿。与周遭广阔的蓝绿色深暗丛林相比,桦树林是轻盈温暖的。

杨树林则整齐青翠,像一群孪生少女骄傲地站在一起。杨树林也不大,但林间没有一棵杂树,地上也铺满厚厚的落叶,不生一株杂草,使得这方天地从整个世界中干干净净剥裂开来,连外面世界的一丝微风也没法吹进来似的。

有一次途中走着走着,面前突然晃过一个极微小的绿点。本不太在意,正想径直走过去的,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根长长的蛛丝悬住了一条小小的青色肉虫!蛛丝细若无物,从上方高高的树梢一直悬到眼前。凑近细看,这条虫子还挺漂亮的,晶莹剔透,像一颗薄荷味的水晶糖柱被吮得细细小小,一触即折。再仔细观察,发现它和其他肉虫子还长得不一样,并非浑身长满了脚,只有头部和腰部后侧长着四对足。此时它的身子美妙地弓起,左右缓慢扭动,像是脱身不得,又像是兀自享受着这一小团寂静世界中的宽和与自在。我便小心地绕过它走了。

山谷虽然幽密,却并不深远,没一会儿就走到头了。尽头的溪水边横着一大块平平坦坦的石头。石头后是一小段急陡的上坡路。爬到高处,便陡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面前一大片宽敞明亮的坡地。在天气晴暖的日子里,我每次走到此处都会躺在石头上小睡一觉。当然也没法睡深,只是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倾听远远近近的各种声响,然后渐渐有所遗忘地进入恍惚破碎的梦境之中。然而哪怕已经进入了梦中,仍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那块山谷尽头的石头上。那时巨大沉重的风正从高处经过森林,它仔细地辨认着森林里的每一棵树和树上的每一只鸟巢。

总是想象着斯马胡力独自在外放羊的情景……他赶着羊群翻过一座座大山,重重美景让人疲惫,寂寞也让人心生倦意。于是他系了马,在森林边的大石头上躺倒睡过去了。羊越走越远,他的睡眠却越陷越深。哎,睡吧。心里还有什么挂碍呢?什么样的力量都无法像“寂静”那样,轻易地就能让人完全停止下来。斯马胡力睡着的时候,山野的另一个角落,我们的家,我们的毡房,也承载着我们沉重的睡眠,在归来羊群的环绕下,稳稳当当搁放在群山之间,像扎了根的种子一般坚定。而在毡房中沉入梦境的我们呢,却左飘右荡,随着孤舟漂流在无边无际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