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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夏牧场》玛妮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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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月的弹唱会上,我们遇到了扎克拜妈妈的二女儿莎勒玛罕,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来观看演出。分手时,扎克拜妈妈对大一点的外孙女玛妮拉说:“跟阿帕走吧,去吾塞,天天可以骑马。”于是这个看起来非常腼腆的孩子急切热烈地答应了。玛妮拉家开着杂货店,没有牛羊,也没有马,用大汽车搬家。

就这样,三岁半的玛妮拉坐在扎克拜阿帕的马鞍前跟我们来到了吾塞,并一起生活了十来天。

然而阿帕骗人了,在吾塞并不是天天都可以骑马的。马儿全部放养在外,只有放羊的斯马胡力才有一匹马骑。于是小姑娘大失所望,每天都会为之哭泣两到三次,每次时间从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不等。除了五毛钱,什么也不能使之停息。

那种哭,是真正的哭,肝肠寸断的哭,孤苦无望的哭。一般小孩子的哭总是伴随着闹,又哭又闹,哭得有目的、有策略。而玛妮拉娇弱敏感,她出于失望而哭。她想回家,她出于孤独而哭。

至于五毛钱,大约是生意人的习惯吧。玛妮拉家是开杂货铺和小饭店的嘛,收钱收习惯了。

玛妮拉哭之前总是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导火索。喝完茶,呆呆地坐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便开始哭了。傍晚,大家热热闹闹地挤牛奶,在所有人最快乐的时候,她也会突然一头扑在草地上痛哭起来。

在离开前最后几天里,小姑娘的情绪从悲伤转至悲愤,五毛钱也没有用了,两块钱也没有用了。哭累了就趴在毡子上睡,睡醒了起来懵懂地揉揉眼睛,立刻想起睡之前的事,便继续哭。卡西和斯马胡力轮流抱着哄,“玛丽(玛妮拉的昵称),好玛丽”地唤了又唤,但后果是使之哭得更惨烈。隔壁的海拉提远远听到了也过来劝慰,并许下无数假兮兮的承诺。海拉提家的两个男孩子也跑过来把唯一的白皮球送给她玩。但她还是不依不休,泪水汹涌,浑身发抖。这样哭下去,非哭感冒不可。要我的话,如此哭法,不到十分钟嗓子就哑了。不知眼下这个小小的身体里蕴藏了多么巨大的能量!如火山爆发般猛烈壮观,底气十足。

于是大家只好由她去。她一个人卧在花毡上孤独地哭啊哭啊,好不容易势态渐渐转弱,开始抽抽搭搭、哼哼唧唧地拉开了尾势。正当大家长吁一口气的时候,这尾势戛然而止,深渊般安静了片刻。很快,又一枚响亮的信号弹笔直悠长地射向漆黑的夜空,并轰然爆裂出无限的流光火花……激动而明亮的哭喊声重新回响在林海孤岛上空。大家喝着茶面面相觑,不知她又独自想起了什么。

若是个大人,这样的哭法绝对是无法收场的。但玛妮拉毕竟只是三四岁的孩子啊,哭累了,哭饿了,就很自然地边哭边加入到我们餐桌这边,边哭边要求阿帕多多地往茶水里放些海依巴克(新鲜的稀奶油),然而对于馕却没有太高要求。她用细细的小指头用力掰开坚硬的馕块,一边抽咽着,打着泣嗝,一边小口小口仔细啃。实在啃不动的话就泡进茶水里,泡软了再用勺子舀着吃。

大约与能量的消耗有关,玛妮拉饭量极大,几乎大人吃多少她也能吃多少,并且能一直吃到最后,所有人都离席了她还在不紧不慢地吃,也从不挑食。

尽管是任性娇气的孩子,吃饭的礼数却周到而矜持。吃抓饭时,大家共同使用一个大盘子,唯她要用小碗盛着吃,吃完一碗后,再亲自盛一碗。喝茶时也不用人照顾,喝完了就把空碗递给左座的妈妈,要求再冲一碗。并且从不浪费食物,吃多少要多少,决不贪心。

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小玛丽也是懂事而独立的。她会自己穿鞋子,自己系鞋带。她轻巧地把鞋带穿进小孔,然后敏捷熟练地打蝴蝶结。这让我很惊奇,才三四岁的孩子,手指就已经这么稳当灵活了。

总之在不哭的时候,玛妮拉乖巧得实在令人疼惜。她热爱劳动,勤奋而快乐,一有空就去附近树林里拾柴火,然后集中在小木屋东面的山墙下。时间久了,那里居然码起了很高的一堆。

在不哭的时候,玛妮拉总是自己照顾自己,决不麻烦大人。如果觉得冷了,会自己去生炉子。她从外面蹒跚着抱来柴火,一根一根交叉有序地填进炉膛(决不乱塞)。要是柴枝太长了,就将它放在门槛上,用小脚踩啊跺啊,直到折断为止。

要是我的话,觉得柴枝长一点就长一点嘛,反正都会烧短的。但小姑娘才不图省事儿。长柴放在炉子里,伸出炉门老长一截,不但碍事,还难看。平时不在意,渐渐就养成坏习惯,于是在客人面前也会不知不觉地放长柴,不知不觉地丢人。想来想去,这也是一种“君子慎独”吧。

总之柴整齐地填进了炉子,接下来她趴在炉门边努力吹,小脸涨得通红。火已经熄灭很久,柴灰里只剩一点点火星。于是,每次总得吹很久很久才能把火重新吹燃,但她拥有无限的耐心,决不放弃,所以每次都能成功。等火噼里啪啦烧起来了,她就满意地把小手凑到火边烤了起来。

每天清晨刚起床时总是那么冷,她光着肚皮在房间里到处走,找衣服穿。卡西也帮她找,但卡西这家伙嫌麻烦,只翻出一条厚绒裤就想打发她。但小姑娘还想在秋裤和绒裤之间再穿条毛裤。卡西又匆匆找了一圈,没找着,不耐烦地说:“又不冷,穿什么毛裤!”小姑娘坚持道:“马上要下雨了!”我觉得很有趣。曾见过许多小孩穿衣服的场面,往往是大人又劝又哄又骂,非要让小孩子多穿点儿,眼下却反过来了。哎,真懂得保护自己啊。

卡西急着出门赶羊,就不理她了。她只好自己到处找,最后还真找着了。

接下来自己穿衣服,过程有条不紊。先把腿上的秋裤拉直了,再一只手按着秋裤的裤脚,另一只手拎着毛裤往脚上套,极其小心。穿完一条腿再穿另一条。两条腿都穿好后,还要再拽一拽里里外外的裤角,到处都扯得顺顺平平。穿小毛衣的时候同样也手心攥住秋衣的袖子穿,不让它翻卷到胳膊上。然后还要把毛衣下摆仔细掖进毛裤的裤腰,再套上外裤,穿外套,穿袜子。穿袜子很是费了些功夫,因为腿上穿得实在太厚,膝盖不好打弯。最后穿鞋子。穿鞋之前,没忘取下火炉边厚厚的毡片鞋垫——她每天晚上都坚持要把它掏出来烤在火炉边——塞进小鞋子。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二十分钟。穿好后往那儿一站,浑身又展又顺,哪儿都不塞不鼓。

真不错!就算是大人帮忙也得很费一番功夫呢。完全能照顾好自己,太让人省心了。

再感慨一次,如果不哭的话,玛妮拉是个多么完美的孩子啊!

不哭的时候,玛妮拉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扫地,没完没了地扫啊扫啊,把垃圾(无非是些碎柴枝和泥土)整齐地拢作一堆。这还不算完,她还要想法子将它们倒出去。总是得分三次才能倒完,每次都会走很远很远,远到快山下了。真讲究,我平时倒垃圾都不会倒那么远的。

在忙这些事时,若经过炉子,她还不忘顺便填一块柴。

虽然是客人,但共同的生活还是令她充满了家庭责任感。突然下起大雨的时候,大家都冲出去抢收晾晒的奶制品,玛妮拉也歪歪扭扭跑出去——对了,她是个残疾孩子——冒着雨去拉毡房天窗上的毡盖。这件工作对她来说实在太吃力了,但经过不断的坚持,沉重的毡盖还是被拉了下来,严实地盖住了漏雨的天窗。我远远望着这一幕,感动又羞愧。面对大雨,我第一反应是担忧,而一个小孩子的第一反应却是尽力保护这个家……

玛妮拉才三岁多,我想,她这么做也许并非因为真的乐于承担义务,更多的怕是出于对劳动的好奇吧。她常常看见自己的父母做同样的事情,于是饶有兴趣地模仿之(没有电视,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可模仿的了)。然而正是这种好奇,让她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强大的孩子,令她不会害怕生活的艰难与沉重,让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维护一个家,保护其他人,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玛妮拉是男孩。虽说很多哈萨克族小姑娘的确像极了男孩,每次见到小孩都忍不住怀疑一番性别(我发现,六岁以下的哈萨克族小孩似乎没有性别特征。我看不出来倒也罢了,当地人也一样没眼力,曾经有上门的客人向我打听沙吾列是男是女),但不知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玛妮拉时,我立刻认为她铁定是男孩,大概因为她是个坚强的(呃,不哭的时候)残疾孩子吧。

玛妮拉有着漂亮清秀的面孔,腿却一长一短地拧着长,呈严重的内八字,走起路来缓慢而拘谨。在她家店里,也生活着一只残疾的黑羊羔,浑身皮毛漆黑闪亮,没有一点儿瑕疵,整个身子却严重地左右扭曲着,脊梁呈“S”形,走路一拐一拐。它原先是爷爷家的羊,由于无法跟着大部队长途跋涉,便留在了玛妮拉家店里。后来我们去耶克阿恰,在玛妮拉家店里喝茶。当我看到小黑羊艰难而孤独地慢慢走动在房前房后,看到玛妮拉捧着一大碗客人吃剩的面汤,蹒跚地向小黑羊走去,严厉而喜悦地呼唤它过来吃时,感到说不出的悲伤和欣慰。

玛妮拉大约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但她仍然自信地成长着,只是较之别的孩子,更容易哭泣。

玛妮拉很多时候也会蛮不讲理,尤其在孩子们中间,总爱霸着白皮球一个人玩,但大家都愿意让着她,连原先最任性骄横的小姑娘加依娜,在她面前都会变得异常宽容和气,绝对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玛妮拉说:“打!”加依娜就把脑袋伸过来让她打(用一个榔头状的塑料充气玩具)。

玛妮拉说:“等我!”正在追逐奔跑的孩子们会立刻一起停下来,一起看着她一拐一拐靠近。

玛妮拉很容易哭泣,但同样地,也很容易快乐。快乐的时候就不停大笑,其激烈程度与她的哭泣一般壮观。有时哭和笑之间相隔不到半个小时,如此剧烈地一张一弛,居然也没事。

有趣的是,伤心时,小家伙哭着要回家,一分钟也不想停留,但高兴时却说什么也不愿走了。那时,谁要在她面前提一个“走”字,她就大大地生气,手里无论握着什么都会统统丢掉。

尤其到了晚上睡觉前,小家伙总会到达兴奋的顶点,将每个人的被窝都钻一遍,在花毡上到处爬,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大家都累了一天,都不理她,各自捂头大睡。她并不介意,一个人也能唱全台戏,同时还能兼任演员和观众。有时候半夜三更的,小家伙突然醒来,在黑暗中摸到太阳能灯的开关,打开灯,又唱又闹,演出继续。

当然,这些都发生在不哭的时候。更多的夜里,我们在玛妮拉的哭声中反复地醒来又睡去。她坐在黑暗中愁肠百结地哭啊哭啊,长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玛妮拉不哭也不兴奋的时候则占三分之一,那时她一个人静静地游戏。她尤其钟情木屋门口那小半盆粗盐粒,总是长时间蹲在那里,欣赏晶莹的灰白色颗粒从手心撒落的情景。若是不小心把盐粒撒在草地上,又正巧被妈妈撞上了,就会挨几句骂。她倒不会哭,还饶有兴致地帮着妈妈一粒一粒往回捡。

大家总是很忙,顾不上玛妮拉。但玛妮拉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好,一会儿玩盐,一会儿扫地,一会儿进森林拾柴,一会儿又找小羊说话。那时家里一头白山羊刚产了双羔,羊羔太小,便没让入栏,每晚系在木屋旁过夜。每到黄昏,妈妈说:“玛丽,去看小山羊!”玛妮拉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欢天喜地跟着妈妈跑向暮归的羊群。然后这一老一小一人抱一只有着粉红嘴唇的雪白小羊回家来。羊妈妈则焦急地紧随左右,仰头盯着自己的宝宝,凄惨地咩叫不休。

有玛妮拉在的日子里,小小的人儿不时出现在林海孤岛的各个角落,或哭,或笑,或默默无语地蹲在草地上长久地凝视着什么。甚至睡梦中都能感觉到她强烈的存在,睡着了都能听到她和扎克拜妈妈在旁边绵绵不绝地聊着什么。

六月的吾塞总是很冷很冷,每天上午摇完分离机再收拾完房间后,总是瞌睡得不得了。又冷又瞌睡的感觉特痛苦,尽管身上披着斯马胡力沉重的厚外套,还是会睡得浑身冰凉,咳个不停。咳醒后,记起睡梦中四周的情形欢乐又嘈杂,可起身一看,分明只有扎克拜妈妈和玛妮拉两个人面对面躺着小声说话。妈妈极富耐心,虽然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仍坚持应付与玛妮拉的交谈,并且像对待真正的大人一样,口吻郑重。我赶紧凑过去把玛妮拉抱开,逗她转移目标,好让妈妈好好睡觉。

玛妮拉在生人面前从不说话,总是拘束地紧皱眉头。可一旦混熟了,便会甜蜜蜜地黏着人不放。她坐在我对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我不能完全听懂,却感觉得到其情节相当曲折,大起大落。虽心不在焉,还是积极做出各种反应,这使她异常快乐。

当她对我说到有什么东西是两个的时候,坚定地对我伸出两个指头,嘴里重重说出“两个”这个词。为了强调其不可思议的程度,还闭上眼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说:“真的是两个?”她立刻说:“对啊,对啊。”怕我不相信似的,摇着我的胳膊激动地大嚷:“真的是两个呢!”

但到底是“两个”什么呢?我真想问个明白,但又怕暴露了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听懂的事实,扫了她的兴。

炉火很旺,不知不觉,一块木柴烧至炉门口,冒着烟掉落在地。玛妮拉停止讲述,赶紧走过去拾起柴丢进炉膛,免得烟呛人。

把玛妮拉送走后,家里顿时空了许多。到晚上铺床的时候,妈妈觉得很欣慰:“太好了,玛妮拉没了!”要不然,这一晚上又不得安宁。

但到了第二天早茶时,妈妈又重重地叹息:“玛妮拉没有了,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