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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夏牧场》伟大的扎克拜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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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克拜妈妈总是无情地模仿别人说话,还故意模仿得怪里怪气,难怪老是牙疼。

扎克拜妈妈牙疼时,腮帮子肿老高,整天捂着脸不吃不喝,不停呻吟。大家一筹莫展,只好一声不吭,眼睛尽量不往她躺的地方看。

妈妈除了牙疼,还三天两头地头疼、胃疼,还总是嚷嚷脖子疼、腰疼。用来治疗的药物有:水煮的蒲公英,一块红色矿石泡出来的红色水,以及索勒的脂肪。但统统没啥效果。

最见效的治疗只有呻吟。她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安拉,安拉……”,并发出嗞嗞嗞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是半小时,就能起身继续干活了。

妈妈总是每天早上第一个起来,晚上最后一个躺下,白天的午休时间也最短,实在是家里最辛苦劳碌的一个。但是若要写年终总结的话,怕是啥都没得写。

外面赶牛放羊的活由兄妹俩包了,家里的活由两个女孩分担。说起来,妈妈是没什么具体的任务。但不具体的那些任务一点儿也不轻松——她的任务就是督促和帮助年轻人完成任务。要不然,年轻人拖拖拉拉,总是啥活也干不好。

往往天黑了,大家结束了一天的劳动以及晚餐,准备洗脚睡觉时,才发现没水了。妈妈生气地说:“女孩有两个,水却一点儿没有!”说得我很不好意思。但那会儿很晚了,外面黑乎乎的,我才不会摸黑下山挑水呢。好在灌完开水瓶后,茶壶里还剩有一小口水,我便珍惜地将之注入洗手壶。妈妈拎拎手壶,又叹息:“水倒是不少,就是脚太多!”

从那以后,一到黄昏,我总会密切注意用水情况,一到傍晚挤完奶腾出桶后就赶紧出门提水。并且死死地盯着斯马胡力,不准他乱用水。

在冬库尔的时候,妈妈是我们那条山谷一带的大能人,今天被强蓬家请去搓绳子,明天又去帮莎里帕罕妈妈熬肥皂。

熬肥皂是极慎重的事,失败的话就会浪费许多羊油和油渣。熬制的尺度又不易把握,因此需要有经验的年长者帮忙。但奇怪的是,莎里帕罕妈妈也上了年纪啊。(说到熬肥皂,莎里帕罕妈妈一边熬一边把手伸过来给我看,上面破了好几处圆形的伤口。她说是做肥皂时弄的。实在不明白,不就煮一锅碱水和羊油吗?怎么就这么危险?)

而搓羊毛绳显然不需要特别的技术,只要熟练了,谁都能掌握。可是,不管是强蓬媳妇、赛力保媳妇还是莎拉古丽,统统都不会!不过依我看,不是不会,是不想会。搓羊毛绳不是个好活,妈妈才搓了两天,手掌全磨破了。没有药水,妈妈只在伤口上抹了点儿黄油,又撕了块塑料袋,请我帮她裹住伤口包起来。可没过两分钟,她就把塑料扯掉了,因为不方便搓绳子。

她边搓边说:“莎拉家的绳子还好搓些,强蓬家的不好,强蓬媳妇给的羊毛又粗又硬!”

我看着又粗又硬的羊毛绳在妈妈手掌的伤口上碾来碾去,都替她疼……

我问:“她们给钱吗?”

妈妈撇嘴:“哪来的钱?”

晚餐时,妈妈又跟兄妹俩提到这事:“李娟还问我有没有钱!”然后大笑不止。

是我太功利了。哈萨克人之间的互助行为是传统礼数,没有交易意识的。

第二天,妈妈搓完绳子回到家,唤我过去。她解开一块打着结的红色仿绸碎布,里面裹着七八粒糖果。她挑出来一块给我,说:“这就是钱!”手更烂了。

给恰马罕家搓绳子回来,得到的是一个刚刚擦洗出来的旧铝壶,四下瘪塌,没了壶把,用一根铁丝穿在耳孔里代替。

妈妈告诉我,可以用来替代我们失去盖子的那把洗手壶。

是的,这个壶好歹还有个盖儿。但是,“用来洗手,太大了吧?”四升的容积呢。

她笑着说:“那就用来洗澡吧。”

市场里卖的现成的尼龙绳又便宜又结实,年轻人谁还愿意自己手搓羊毛绳呢?传统正在涣散。而我们的扎克拜妈妈,看起来似乎到了今天仍牢牢依附旧式的习惯生活。比方做饭,她只做较传统一些的食物,如烤馕、煮抓肉之类。而平时的炒菜、煮汤饭之类全都交给卡西和我,从不插手。不管卡西做得多难吃也决不抱怨(若实在难吃得过分,卡西自己也会知道,也会悔过的),好像真的敬重和防备一切陌生事物,好像真的是一个旧式的妇人。但其实我知道并非这样。妈妈聪慧又敏感,怎能不明白如今的现实和新的规则?之所以不随从而去,大约出于骄傲——难以言说的一种骄傲……又似乎是自尊。再说,她的童年和青春已经完整地结束,她的生命已经完成。如果她乐意表现的话,仍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最时髦的生活。但她知道,那没必要。她早就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强大到不惧怕陌生,强大到不需要改变。她会随着录音机里的音乐一起哼唱流行歌曲,然后突然转调,唱起古老的草莓歌……让人听着一点儿也不觉异样。

每次喝茶,我只喝两碗茶就结束了,妈妈说我像猴子一样。开始我还没听明白“猴子”这个词。妈妈便把手遮在额头上东张西望,做出孙悟空的样子。我哈哈大笑。

为什么说吃得少就像猴子呢?大约因为猴子太瘦了,肯定平时吃得少。

卡西嫌自己胖,有一段时间只喝清茶不放牛奶。妈妈也说她是猴子。

而斯马胡力荡秋千,一会儿站着荡,一会儿蹲着荡,一会儿头朝下倒着荡,花样百出。妈妈还是说他像个猴子。

妈妈总是说人像猴子,就像杰约得别克只会骂人母鸡。

一般来说,人们的比喻往往离不开身边的事物,可新疆明明没有猴子啊。

有一次聊到西瓜,我没听懂“西瓜”那个词,问是什么。妈妈先凭空画一个圈,再端起莫须有的东西从左啃到右。我立刻就明白了。

刚开始接触临时帐篷“依特罕”这个词时,卡西解释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而妈妈,只需十指交叉着比画一下。

妈妈只教过我很少的几个哈语单词,可每一个都异常生动,难以忘怀,如檩杆上端打结的临时房子、叠被子。若是请教卡西的话……

我们三个年轻人聊天、争论的时候,一旁的妈妈只顾捻线,很少发言。但一发言必是经典,令我和兄妹俩大为折服,连卡西这么自负的家伙,也会感慨地用汉语说:“我的妈妈的厉害的!”

收拾房间,折腾些小摆设,都是年轻姑娘的事。妈妈从不干预,实在看不过去时,也会一边嘟噜一边整理一番。一个装过蔬菜的白色泡沫箱,会被她立放起来,像个端端正正的壁龛一样,再整齐地供入干净碗筷和瓶瓶罐罐。我们惊叹:“像商店一样!”她闻言高兴地吆喝起来:“便宜的,便宜的!快来买啊,酱油有,番茄酱有,苏打粉有,碗有……”

对于快要断掉的挎包带子,她就用一块串门时用来包糖果的小布头裹起来打补丁。为了表示这并非补丁,即使没有坏的另一根带子,她也给对称地补了一块。

妈妈很能说笑话,上门做客的女人总是被逗得爆笑不止,隔一条山谷都能听到。妈妈又擅长模仿,连别人打个喷嚏,也要兴致勃勃地学一下,卡西的汉话更是每句必学。每当翻看影簿时,她总是看一张就模仿一下照片里的人的动作,逐一取笑。还指出,照片中的阿勒玛罕无论出现在哪里,胁下都夹着个破塑料袋子。

看到可可一家三口的照片时,她笑道,可可的媳妇阿依古丽怀孕时,肚子没怎么大,胸脯倒先大得不得了。为了进一步形象地说明,她往自己的毛衣里塞了只靠枕,并一直推到胸前,然后在花毡上步履蹒跚地到处走,引起兄妹俩的“豁切”与大笑。

然而几分钟后,妈妈又沉默了。她久久看着同一张照片,说:“可可的孩子……”眼泪就掉了下来。

可可夫妻之前生过一个男孩,一岁多就夭折了。

我从没见过比妈妈更会削苹果的人,皮削得跟纸一样薄!她削出的苹果,比别人削的能多吃两到三口。削完后,一个苹果分四瓣,分给眼下的四个人。那时,我总是不吃,把自己那份留给妈妈。因为她手脚总是开裂,严重缺乏维生素。可兄妹俩脸皮真厚,立刻替妈妈说:“妈妈胃疼!”硬是给瓜分掉了。于是兄妹俩一人占据了苹果的八分之三,咔嚓咔嚓两三下就吃完了,而妈妈还在慢吞吞地嚼那四分之一。他们又眼巴巴地望着她,妈妈被看得实在吃不下去了……于是,两兄妹又各自分得了一个苹果的十六分之一。

妈妈总是声称胃不好,每到吃拌面时,只吃一点点就停下来,厌恶地推开盘子。于是兄妹俩立刻扑上去争抢,最终总是斯马胡力赢。

妈妈劳动时总用背部负重,久而久之,平时走路也如负重一般佝偻着腰身。才五十岁,她的双肩就有些畸形了。虽然时常抱怨健康,行动上却总是满不在乎。下雨时,晾晒的奶疙瘩一定要及时盖起来,而自己待在雨里长时间干活却完全无所谓。

抢救完奶疙瘩后,妈妈穿着湿衣服喝茶、烤火。雨还在下,妈妈突然说:“真冷!”然后出主意把炉子从木屋挪进毡房。木房子四面透风,不如毡房保暖。于是大家立刻付诸行动。此时雨越下越大,四面雷鸣,闪电大作。我说:“等一等再说吧?”但妈妈已经坚定地拔下了烟囱,卡西也开始拆炉子了。然后两人一人抬一截烟囱,在门口的雨地里磕啊磕啊,先把里面厚厚的炉灰磕空了,再把两截烟囱对到一起套接(这些活儿在室内做的话,会把房间弄脏)。烟囱在搬家途中变形了,一时怎么也套不上。风大雨大,两人冒着雨,努力奋斗,好像非要和老天爷犟到底。我也帮不上忙,只能站在木屋里往外看。真是的,冷是冷了点,但每天不都是这么冷吗?为什么突然急成这样,还非得冒着雨干?

好不容易把烟囱接上,炉子装好,雨也停了。

不管怎样,也算完成了一件大事。想到从此要改在毡房里做饭喝茶,又觉得小木屋空着真可惜。

结果,就在拆炉子的当天,就在临睡前,妈妈和卡西居然又费了老鼻子劲儿把炉子拆了从毡房里重新挪回木屋……她们说毡房太小、太挤。我才不信挪之前没考虑到这个!总之就三个字:能——折——腾。

在赶羊回来的路上,妈妈走着走着,总会突然一屁股就地坐下,往路边草地上一躺,摊开胳膊腿就开始休息。我呢,无论再累,总会坚持回到家了才上花毡休息,觉得就那么胡乱躺着,被人看到多不雅观。又一想,真是的,哪会有人!渐渐地,我也学会了随时置放身体。哪儿不是一样的呢?毡房里无非多了一圈毡片的围挡。

扎克拜妈妈是从容的。给我们三个人分糖的时候,若有客人一头走进门来,那时妈妈一边和他殷切地问候,一边继续从容不迫地给我们分,也不给客人递一个……谁叫他是男的,男的还吃什么糖。等糖分匀了,把剩下的糖原样用头巾扎成裹儿,锁进箱子里。这才开始摆桌子铺餐布招待客人。不愧是妈妈,要是我和卡西碰到这种局面,只会掖藏不及——虽然搞不清有啥好心虚的。

在单调的生活里,糖的甜,简直甜得摄人心魄。有时在外面走着走着,看到路过的泥巴里陷着糖纸的一角,都会蹲那儿刨半天,心怀一线希望,愿那糖纸下面不是空的。

而扎克拜妈妈最偏袒李娟,从外面串门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大声问:“李娟在哪里?”我应声从房子里出来,她连忙塞给我两粒糖,再转身掏出卡西的一份。我一看,我的糖果里有一枚猕猴桃干,而卡西的只是普通糖果。于是,吃在嘴里就更甜了。

熬胡尔图汤时,煮沸的奶液表层会浮起一层薄薄的油脂。斯马胡力和卡西总爱用汤勺底子在水面滑过,然后两人轮流伸出舌头分三次舔完粘在勺底上的一层黏糊糊的油脂。妈妈不时训斥他们。然而,当他俩不在时,妈妈也会用勺子粘一层油递给我舔。我舔了一下,果然香极了!不是纯黄油的味道,酸溜溜的,乳香浓郁。

每当与我独处的时候,妈妈总是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不停地和我说这说那,忘了我可能会听不懂。有时会说到苏乎拉,有时候会说到冬牧场……这些话题似乎发生在几万公里之外,几万年之前。

黄昏暂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时候,扎克拜妈妈和卡西坐在山顶的爬山松边,居高临下望着整个山谷,等待牛羊归来。卡西倒在妈妈怀里,任妈妈拨弄自己的长发,像找虱子一样仔细地翻看,然后对着她失聪的左耳喊了又喊。

牛羊还是迟迟不归。于是妈妈把女儿额头的碎发细心地拢往头顶,并一路扎成小辫。再把她所有头发光溜溜地盘了起来,带着无限爱怜。

而就在这天早上,妈妈还凶巴巴地把卡西从热被窝里骂起来挤牛奶。中午卡西刚背完柴回家,还没歇口气,又催着她去找牛……此刻却是十足的慈母。卡西搂着妈妈用汉语娇声娇气地对我说:“这个,我的妈妈,我的妈妈的,我的好的妈妈!”

接下来卡西又给妈妈梳头,妈妈的身体虽然在生活压力下处处损坏,头发却非常健康,五十岁了,还没有一根白发。她略显骄傲地说,自己年轻时,辫子长得一直垂到小腿。

羊群终于出现在山坡下的林间空地上。母女俩站起来,一起拍着巴掌,咯噜咯噜地呼唤犹豫不前的羊群。

这一天羊和牛差不多同一时间回来,妈妈和卡西得去赶羊,便让我一人系小牛。我将小牛赶入牛栏,命令它们排成队,在一根横杆上系得整整齐齐。以为完成了任务,拍拍手就走了,去帮忙赶羊。可刚走到山顶的雷击木下,妈妈就在远处大喊起来:“李娟!牛!李娟!赶牛!快点!快……”扭头一看,原来系牛时,有一头小牛的绳子留得长了一点儿,牛妈妈此时靠近了它,小牛两条前腿往下一跪,仰头就喝上了奶,正吮得痛快呢!我立刻冲回去,拾根树枝就打。可那母牛非常蔑视我,任我打断了树枝都不正眼瞧我一下。我又对着它的大屁股一连串地击掌,纹丝不动。大怒,抬起脚踹,仍不奏效……绕着这个大家伙转了好几圈,从各个方向攻击,对方始终稳如泰山,半步也不肯挪开。怪不得大家都说脸皮厚的人,厚得跟牛皮一样……果然厚,一点儿也不怕疼。

正气急败坏时,突然看到海拉提骑马从山下上来了,赶紧呼救。海拉提勒转马头走过来,只吆喝几声,甩了两下鞭子,就把母牛赶跑了。

才开始,妈妈站在坡顶上远远看着这一切,显得很着急。可越到后来越感到有趣,哈哈大笑起来。晚饭时她反复提到这件事,为进一步说明当时的情形,还用手拍桌子,用脚踹墙架子,表演了半天。大家都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