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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山而行》无话可说的相见,不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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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可以互相安慰的人,再见面时已经很生疏了,很多时候干脆只是打个招呼,言多了,彼此反而尴尬。

刚回乡时,家里很久不住人,且不说收拾屋子,电路、热水器、灯管之类的都多多少少有问题,经过一一查看后,再找人来修理。忙了几天,还有卧室的锁和厨房的抽油烟机没换。电源的保险丝很容易烧坏,跳闸是常有的事,晚上一开空调电就不足,灯都开不了,两晚上都是黑灯瞎火睡的。做饭更让人头疼,光是那口锅就刷了半天,铁锈厚得难以想象。最令人想不到的是,将近十年的泡菜坛子都还在,里面的酸菜不知道是什么年头放的,当初离开时没有处理,坛子后全都生霉了,菜叶子已经腐烂,味道扑面而来,收拾了好久才洗干净。弟弟还在念高三,补课刚结束,我看他很多衣裳都有一股霉味,想来是从来不知道用滚水烫衣服,件件都得拿出来狠命洗晒。看着他老大不小了,生活上的事还理不清楚,心里也焦急。

几日后是亲婆的生日,再过几日到了七月半是表弟二十岁生日,看样子要大大操办了,生日后表弟要入伍,践行还得去一趟。爸爸那边,几个伯伯那儿也都没去,还不知道排到哪个日子好,再过些时候农忙了去也不好,走亲戚也得挑别人空闲的时间。感觉真累人,小时候多好,背个书包带上作业就去了,什么都不用管,没有那么多客套。现在不是走亲戚,是送人情。我母亲很不喜欢走亲戚就是这个缘故,乡里人一年到头挣不了多少钱,大部分都拿去送人了,你送我我送你,每家每户摆酒后都要算账,看能不能收回本。以前的人比较盼望吃酒,因平日里伙食不大好,一个月内难得吃到肉,谁家要是摆酒,就肯定有好吃的,能去的人绝对是拖家带口,必定要把礼金吃回来。小时候被大人背着去吃酒的机会挺多,渐渐就不稀罕了。住在城里就少了这些麻烦,实在要请吃酒也去外面吃,不带回家里。

做寿时,按乡下的风俗,亲戚提前一天就来了,从中午开始,大家就帮忙做菜。头天晚饭吃的是家乡的特色——臊子面,算是寿面。

像这样大的寿辰,家里会杀一头猪,不去外面买肉,头天都是吃这些的,好的肉留着第二天做“九大碗”。我坐在堂前记礼簿和回礼,白糖五斤酒两瓶之类的,回礼是一方帕子一包烟。一页一页礼单翻过。“亲婆”是姨妈的婆婆,八十大寿,我得叫“亲婆”。来得早的女眷在灶头帮忙烧火煮饭,切白肉调蘸酱,边做活儿边唠家常,谷子打了多少挑,隔天下不下雨等。

过大寿不易,谁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满堂宾客如院前的桑叶一样欣欣然,堰口田的、柿子湾的、崖高头的,都来了,远的要第二天才能到。我一度好奇:姨妈是怎么将那么多亲戚记住的?她也没有拿专门的本子记录,脑子里一想,手指头一掰,按照地名就把该来的亲戚算完了,如此才好安排饭菜,不至于太多或者太少,此外更要记清楚的就是谁家送了多少礼,下次有机会得原数补上,不然就是礼数不周全。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大家看起来都是欢喜的,互相置气的夫妻虽然不坐一条板凳,人前也客客气气。暮色中,饭碗的声音碰得叮当响,小儿女嬉戏于堂前。

◆ 上图:乡下做豆花。每次看到就不由得想起些什么,虽然没什么关联,但令人心安。
◆ 下图:日落时分,站在舅舅家楼顶上,望着远处的山,感觉自在而惬意。

乡下走亲戚很容易遇见故人,以前关系再好,现在也只是简单问候,寥寥数语后各自离去。碰到儿时的玩伴,俩人坐在屋檐下闲聊。空气里都是烟火气息,土灶烧火烟大,有点呛人。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抽烟时,我真没认出他,看背影,以为是个中年男子。和家人闲聊时,我听过他的一些近况,好像已经说了亲事,是相隔不远的女子。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大都各自隐藏着,又透露些许,成为与对方一点谈资,不至于冷场。那一别之后,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后来从家人口中得知,他媳妇已经有了身孕。像这样的相逢,在回乡时经历了许多,儿时可以互相安慰的人,再见面时已经很生疏了,很多时候干脆只是打个招呼,言多了,彼此反而尴尬。

“人生宛有去来今,卧听檐花落秋半。”晚间的乡下很冷,风灌进脖子,冷得发抖,心里想起龚自珍这句诗。我们每个人都在忙碌地向前,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情感拿给过去消耗。所谓的怀念,不过是,疲惫极了在树下休憩,偶然看着树荫里落下了一点星子,也不知道那是花还是光,又或者什么都没有。这些我都是一清二楚的,也很少有可惜的心情,如同站在槛内玩耍,看着门前的人来了又去,一遭又一遭,偶尔有能说上几句话的,又或者进来喝杯水,更多的只是淡淡望了一眼,不久就忘了。这样薄凉的姿态,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深情确实是不能勉强的,这是我对人世的歉意。

想起废名《桥》里的《窗》中写到:“这个梅院通到鸡鸣寺的观音堂,小林起初只看见有一扇门,不知有观音堂,这门却给了他一个深的感觉,他乃过而探之,经一走廊,到观音堂,细竹在前院梅树底下玩,他则徘徊于观音堂,认识佛像了。”又如“他仿佛什么都得到了,而世间一个最大的虚空也正是人我之间的距离,咫尺画堂,容纳得一生的幻想,他在这里头立足,反而是漂泊无所,美女子梦里光阴,格外的善眼天真,发云渲染,若含笑此身虽梦不知其梦也。”

我像是书里的小林君,忽然地又被抛回故乡,人还是以前的人,景也没有太多变化。漂泊无所,却是数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改善。旧日家中常飞来燕子,没见过它们落地,一直都是很客气的样子,为此家人也很喜欢。但若我将自己比作那寄居的燕子,家人听了会不喜欢,女子要宜室宜家才好,这是他们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