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短则数十载,长亦不过百年,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或为痴,然而在这样的无常中,道人们却恒常地坚守着一份素朴的生活方式,来去无声。
师爷的坟在上清宫边的林子里,通向林子的路少有人走,堆满了落叶,周围还有其他老师父的坟。枝叶都带刺,去上坟要带着砍刀,边走要边用砍刀清理,祭台上有厚厚的青苔。腊月上坟时看见坟边还有一块大石头,上面有斑驳的刀痕,是早几天刘师兄来清理杂草留下的痕迹。
我们这一代出家的年轻人是幸运的,前辈们打下了好的基础,才有了今天这样好的修行环境。关于师爷的生平,以及她和上清宫的故事,我大多是从师父那里听来的,平日里散步时零零散散记着,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老师父的一生。
现在的人,留下生活痕迹的方式有许多,纸张、图片、音像等,但在师爷那个年代,能有相片留下来已经很可贵了。现留存的关于师爷的资料有限,她的生平,我只能从《肖明孝元君行道碑记》中了解一二,这个碑记是从师父那里看到的,不知道是何人所作。
碑记里介绍,肖明孝元君系四川金堂县杨家墩人,幼年父母双亡之后,继抱姚姓,自小善德纯厚,深得各方道师恩泽。一九四六年在成都二仙庵得益于大律师申方丈受戒登真,戒名肖宗静,后又承道恩师刘元常。一九八六年旦春任上清宫主持。
师爷一生简朴,不只是自己,对门下弟子的要求更是如此。一九八三年,我的师父在上清宫出家,那时候上清宫还由管理局管理,道人们的生活很艰苦,吃住条件是今天的后辈们无法想象的。豆腐和花生米都是很宝贵的食物,只能用来待客。成都的居士每隔几个月送豆腐来,师爷就用盐将其封在缸子里,花生米炒熟后用来招待客人,客人没吃完的用袋子封起来留待下次吃。而庙里出家人吃的菜需要自己种,几乎顿顿都是洋芋和黄花菜,所以,后来师父一提起黄花菜就吃不下,那时候吃伤了。一直到一九八五年,国家落实了宗教政策,庙子逐步归还给出家人管,出家人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但老师父们又面临着更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庙的修建。
王纯五在其主编的《青城山志》中提到:“上清宫位于高台山之阳,自晋代以来,青城有三处上清宫,一在天国山,一在成都山,俱废。此处观宇为清同治八年(一八九六年)起至民国初年,由道士杨松如、龚仰之陆续重建(建筑面积四千二百多平方米)。”民国过后的百年间,道观又有多方损毁,修建是迫在眉睫的事,而那时候师爷是上清宫的当家。整个庙子的收入大概分为两部分,一是功德箱里善信的捐助,二是卖洞天乳酒的收入,但卖洞天乳酒所得的那部分钱是不归上清宫的,所以师爷就把十方善众和弟子的供养钱都存了起来,谁也不能碰。据师父回忆,上清宫的保险箱谁都动不了,唯有每次傅圆天师爷出门前,会来上清宫,师爷就把钱全部给他,用于进行道门的建设,这样日积月累,陆续修缮了如老君阁、云海亭、三清殿、观音堂,此外还有塑造神像、铸造炉鼎钟磬、刻牌匾等,前前后后累计花费约几十万。
有一天傍晚,我和师父在林间散步,一时说起了师爷。她说师爷这辈子,没吃上什么好的,也没穿什么好的,一生都扑在了庙子上,真可谓大公无私。
如今,青城山“青城四绝”的声名在外,慕名而来的游客很多。大多数人只知道它们分别是乳酒、贡茶、白果炖鸡、泡菜,可能不了解它们的创制来源。这“四绝”都是食物,并且都是就地取材,酿酒的原材料是猕猴桃,茶是青城山产的绿茶,白果就是银杏果。现在青城山还有酒厂,厂址就在飞仙观。二十几年前,道人们还种茶、做茶、卖茶,现在,除了玉清宫有少量的生产,别的宫观是不做茶的,银杏倒年年都结。
◆ 师爷一生没享福,但她的正直品格,会像上清宫门口的银杏树一样,一直“长”下去。
重点要提的是泡菜,它是由师爷一手创制的。四川人做泡菜的功夫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泡菜坛子。水里放入花椒和盐等调料,泡菜的材料则根据各家喜好来选,如黄瓜、生姜、豇豆、萝卜、菜秆儿、白菜、木耳等,种类繁多。赵朴初吃了青城泡菜后写了一首《调寄忆江南》:“青城好,泡菜冠全川。清脆姜芥夸一绝,芳甘乳酒比双贤。吾独取椒盘。”他在词里给了青城泡菜极高的赞誉,说是“冠绝四川”。师爷当年具体用的是什么秘方我不得而知,但我个人猜测,除了秘方,应该也和青城山的水质有莫大的关系。青城范围内的水特别好,《槐轩杂著》里说:“泉洌而甘,饮者长寿。”山上的泉水自然更甘甜。不仅是做泡菜,做茶、酿酒,都离不开好的水源。
当年,宫观里还没有安装水管,吃水都要去井里担,想来当年师爷正是用那口井里的水做出了被誉为一绝的泡菜。在师爷留下的相片里,有一张就是在井旁拍的,虽然井没有入镜,但水井旁边那棵很大的白杜鹃树清晰可辨。相片里白杜鹃堆叠成云,正是繁盛的时候,师爷蓝衣黑裤,略带微笑地站在花丛下,头上戴着混元巾,看得出,彼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三月里,路过鸳鸯井,杜鹃还是花骨朵,形如玉簪,旁边的紫荆恹恹的,我曾在树下赏花。扫描师爷的相片时想起这件事来,风景和衣着相似,人不同而已。师爷曾经走过的路,我亦在此停留过,树上开着一样的花,井里的水还在涓涓流淌,只觉冥冥之中,命运相随,又俨然可亲。
除了泡菜,师父也和我说过师爷的厨艺。以前做饭是大锅饭,不仅要做得好吃,还要有力气,完全是个技术活。八十年代的时候,信众及游客很多,信众往往会组团来,全国各地都有,一来就是七八十个乃至上百个。一般人锅铲都翻不动,更别提别的了,这些事,几乎都是师爷一个人操持,可见其技术了得。师父总说自己厨艺不好,但年年还做泡姜,罗师父做的糟豆腐也特别好吃。想起来觉得有意思,师爷的徒弟们在这方面倒也都有所继承。
提起师爷,无论是师父还是其他认识她的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师父人歪得很。”这个“歪”字在四川方言里是指一个人脾气不温和,为人刚烈。春天时,有幸和学院里的师生一起去彭州阳平观参访,席间各位师父们在一起聊天,偶然听郑当家说起往事,提起师爷,她说师爷凶得很,她怕得都不敢拜她为师,可见师爷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可师父也和我说,师爷刚烈的性格是那个年代里不得不养成的,否则如何守住这方道场呢?
以前出家的师父不像我们,庙务做完了还可以在空闲时间学习。彼时生计艰难,既要卖酒、卖茶,又要接待游客,老师父们巴不得年轻道徒没日没夜地干活,最见不得人偷懒。师父没出家时,中午都有午睡的习惯,到了上清宫后,每天中午都要忙着接待信众及香客,有时候靠在柱子上打盹儿,要是被师爷看见了,师爷不说话,“棒棒”就直接打到师父身上。
有一回,师父生病起不来床,偏偏那天香客又多,师爷就在楼下骂人。那会儿出家的人多,老师父们是要骂人的,道徒却都受得住,用老话说来就是:“披蓑衣的走了,戴斗笠的又来了。”不像现在,出家的年轻人太娇贵,别说打不得,连话说重了也不行。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师父给师爷送饭,我听了不禁发笑。有天中午,师爷在殿堂值殿卖酒,平日里师父去送饭要看准时机,人多了不行,得找人少的空隙送过去,不然要被骂,偏偏那天人一直很多,师父就端着饭在殿堂下等着。不一会儿就听到师爷在殿堂里骂,大意是说:这就是孝徒啊,我都要饿死了啊。旁边的游客听了觉得奇怪,不知道她在骂谁,师父也只能木木地在下面听着。
然而,提起师爷的脾性时,师父都是抱以一种理解的态度,她说那是有时代的因素,那时候道徒不过是身体上累一些,干好活就行了,而老师父们不仅要操持庙务,还要和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斗争,性格上稍微柔弱一些,就只能被人欺负。为了保护名胜文物,师爷还曾与妄图窃取庙内财物的宵小作斗,观中文物这才得以完璧存世,像她这样的老师父还有许多。在过去动荡的年代,许多道观、寺庙都受到了严重的破坏,而青城山的文物却保留得非常完好,这要倚赖于老一辈师父们的拼死守护。
除了严格,师爷对徒弟是非常公正无私的,她一共收了五个玄裔弟子,住在本山的现在还有四个。师父总说,同门师兄弟之间关系不好处,若是当师父的偏心,底下就难搞好关系,而师爷对每个徒弟都是公允的,因此徒弟之间非常团结。
虽然住在同一座山上,我真正去上清宫的次数却不多,除了冠巾后上去给师爷上香、磕头,其余时间很少去。记得去年秋日,银杏叶刚刚泛黄的时候,我去过一次上清宫。道人们住在食堂背后的小院子里,院中植了许多花木,虽是深秋,并不觉萧瑟,连菊花也是绿瘦黄肥。右侧的木屋里供着师爷的相片,彼时山清人静,我上完香、磕了头站在院子里看花。想起庄子说的“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天地之间,生灭是常事,人生短则数十载,长亦不过百年,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或为痴,然而在这样的无常中,道人们却恒常地坚守着一份素朴的生活方式,来去无声。或许在世俗人看来,师爷的一生没享什么福,但她留下的坚毅正直的品格,却影响着一代代后辈门人。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午时,丹书速召,青鸟高飞,师爷于此时仙游九天,享年八十七春。十方道众信众听闻后,齐集送行,遥祝天福。她的碑记里有一首偈[1]:厚德载物身度外,守真抱朴灵性开。清静和合生万象,无私无物无我在。善人善心善面俱,置善其身筑丹田。脱尘超俗虚怀谷,两露升华若水来。
如今算起来,师爷安葬在上清宫也快十年了。上山时,快到上清宫那段路有岔路口,我往往绕右边走,这样会路过师爷的坟。坟两边的两棵银杏树渐有合围之势,古人常说“荫庇子孙”,而今那树长得如此葱郁,或许正是仙逝的师爷对后辈门人无言的护持。
[1]道教、佛教术语,译曰“颂”“称颂”或“了意”的意思,全偈总共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