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地,人与人,虽是咫尺之遥,却总要走很久,这是常有的事。
近日的天是真凉了,要穿两件衣服。
院子里几十株桂花,是十几天前开的,没有注意过桂花会开到什么时候,但知道是一茬一茬地开,前几日的烈日晒透了香气,昨天几乎就闻不到了,晚上淅淅沥沥落了雨,今早起来,空气中又有了淡淡的花香。
昨夜枯坐灯下,听到窗外有起起伏伏的虫鸣,很清晰,愈发觉得秋夜清寂。收起书本,走出门,从森森的树影下路过,抬头看了看天,无星无月,耳边流水缓缓。便想起欧阳公的《秋声赋》,全文读起来虽有些肃杀之气,但我少年时尤其羡慕那样的时刻。欧阳公子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方来,令童子推门而望,但见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从前读书,知道古人很喜欢写秋虫之声,但那些文章多是羁旅之作,读后往往使人不乐,但这几日夜里,虫鸣入耳,却宛如清音,叫人十分好眠。蚊帐上挂着端午时道友亲制的药囊,现在隐约还有药气,记得当时他还送了一大包药粉,说药囊没了气味可以自己再装,但我太懒,一直没动手,所以药粉一直还放着。前天夜里停电,静坐在烛火旁,彼时心目内观,恍恍惚惚,眼前如隔氤氲,想起一些事,却又无关紧要。
半月前,和刘道长一行人去了趟太清宫,那宫观偏僻,许久前我曾说要去一次,但一直没有去成,那天中午,刘道长他们去看望老师爷,说要过节了,代师父看望老修行,这是老一辈的礼数,即使年年只去一趟,也要去的,一行人中还有一个准备换装的师兄,顺道量尺寸做衣服。
山路崎岖,车子开得并不快,探头就看见了窗外的山、土地。有长得很高大的红蓼,开得很自在随意,我在故乡看到的蓼花没有长这么高的,花影后是一方窄窄的土屋,大概是住家户闲置起来堆杂物用的,淡淡的黄土,令人有桃源之思。路旁还有许多腊莲绣球,花形和琼花有些相似,中间呈紫色,周围开白色的花朵,远看蓬蓬的,很可人。到了公路尽头,车子往右拐,进入了一条幽静的石板路,两旁种满了银杏树,叶子还是青青的。继续往上走便看见了老百姓的房子,门口种了些瓜果,其余空地里除了时令蔬菜,都用来种了紫薇和桂花。
太清宫的宫观是建在坡上的,从下面看不出是个道观,往上走才能看见殿堂。小师兄一早就在门口等着我们,请我们吃茶。左手边就是茶棚,老百姓搭的,接待一些闲散的香客,有木桌、竹椅,有黑漆漆的猫咪,几个游人坐在那里正喝茶闲聊,穿着小褂的师父在忙着什么。不冷不热的天,烟火和香火混在一起,真是世外才有的事。我看他们都像是天外的人,但大家都不觉得自己清贵,真是简静的好。
◆ 早已破旧了的磬,信众叩拜时道长会敲击,音声幽远,让人警醒。
我们一行人并没有坐,先去殿堂磕了头,又问小师兄师爷在不在,小师兄说师爷年年这几天都要出去一趟,也不知去哪里了。我们把东西留下,四处看了看。小庙香火冷清,师父们的日常和乡里的老百姓一样,种地养猪,修房补屋。我对小师兄说:“你真是自在。”他说:“是啊,天天像个野人,不能像你一样住大庙,大庙规矩太多了。”我笑了笑,“那是,可我也住不惯你们这里啊,我不会种地养猪,所以来看看你就好了。”
灵官殿前有个很宽的空地,左边有一株很大的藿香。院子并没有栏杆,底下全是桂花树,但听说有好多都不开花的,此外还有两株盛开的紫薇花,浅紫色的。当时想,深秋时坐在这院中,一人,或二三人,饮茶闲聊,应该也是美事。但其实心里也知道,真到了那时节,未必有闲暇过来。人与地,人与人,虽是咫尺之遥,却总要走很久,这是常有的事。
临走时,小师兄站在坡上对我们挥手,说人都来了茶也没喝一口,感觉很对不住我们。那场景让我想起幼时随大人走亲戚,那些住在很幽深的大山里的,平时几乎不走动的亲友,难得见一面,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去看望他们,吃顿中午饭,又匆匆离去。多年后,除了那些人,我更记得山中的小路,路旁的野月季、枸杞、黄荆花,还有山里人种的韭菜、红萝卜、橘子。不知怎地,越是久远的事,我记得越清晰,而对眼前的事,大多时候只是寥寥几笔,一带而过。
雨天里有时会想起读过的游记,以前的人也很爱出门的,去山上看月访仙,后来月亮看到了,仙人却没遇到,然后就会唠叨一些山家人无忧无虑,尘网相缠脱不得身之类的老话。前段时间我读到知堂住香山的一段记录,觉得有些新意:
“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我来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
“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天气也就颇冷了。般若堂里住着几个和尚们,买了许多香椿干,摊在芦席上晾着,这几天的雨不但使它不能干燥,反使它更加潮湿。”
像这样的文字,并不常读到,我自己总是试图多写一些,但写出来又总是不满意。这个月一直临摹《清静经》,自己总是不满意,现在写字写完就能看出问题,知道哪里不对,但写不到那个份儿上,所以只有苦练。这样反而坦然,没有了最初的烦恼,能体会到很努力但能力不足的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