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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的归乡》3 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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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比较低沉的轰鸣声,坐在飞机里飞向遥远的天边。内心里也有一种飞行。说话是多么容易;甚至生活也是多么容易。一个瞬间的想法:“一些新东西开始光顾我了。”下面沙嘴上,西海岸边的那座城市快速地远去。

这架飞机伴随着时间在飞行。事实上,好像那些白日梦的幻想也在时间的陪伴下渐渐到来,“犹如交替变换月相”。飞机中途在一座城市降落。这座城市坐落在落基山脉的东山脚下,自称为“一英里高城”4。降落时那里下着雪。本来预定继续飞的索尔格拿起箱子下了飞机,坐上一辆满载乘客的大巴。大巴行驶在一条雪被吹散的远郊公路上,正在穿过一片空无人烟的地区。这地方他从未来过。

雪花轻轻地撞在前窗玻璃上,然后又飞走了。那些白日梦闪闪烁烁,越来越深。在内心深处飘越出自己的界限:这是他思念其他人的方式。他不是刻意让他们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而是在他的自由想象中,他们渐渐走进他的意识里。

远处,一匹被雪覆盖的马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棵枯死的柳树旁,树干斜着沉入泥土里。小学生们纷纷拉上带风帽的羽绒衣的拉链,他们第一批下车:雪花飘进打开的车门,隔了一会儿才在温暖的手上开始融化。大巴里很快一片寂静。那是成年人的寂静。

后来,白日梦中出现了一张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分得很开,一道道褶子从眼边伸出,像一道道光似的。这时,索尔格确信无疑:他将在这辆大巴驶往的小山城里找一间旅店客房住一晚上,给在那里当滑雪教师的小学同学一个意外惊喜。

他还清楚地记着一年夏天自己在西海岸最后一次遇见他的情形:他那张藏不住任何东西的脸,脸上那张嘴还像上小学时那样,下嘴唇不停地往前伸,即使不说话时也是如此;然而说话时一个个词就像一个个小工件从那里面吐出来。

即使在平静时,这个滑雪教师看上去也十分疲倦,似乎总是在竭力将什么东西搞得更明白。他说话嗓门极大,但却从来没说清楚过。他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常常是大吼大叫,只要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恐惧。他信任谁,就向谁提出他的最终问题,也期望得到一个最后的回答。大家也认真地尽力给他一个这样的回答,于是他,一个骄傲的人,立刻变成别人的一个仆人:夏季无法干他本行的几个月里,他满世界去拜访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的“主人”,即使再琐碎的家务活他也热情地替他们干。他没有孩子,还在等着自己生命中的那个女人(他能够详尽地描绘出她),几十年来一直在等;可就连那些起初喜欢他的女人后来对他也只是表示惊讶。

在自己的白日梦中,索尔格将他看成是一个因没有过错而被轻视的人,他想象着,在问候时立刻就拥抱他;他看到了滑雪教师那粗壮的脖子,看到了他那宽宽的银色皮带,看到了他那两条细腿。坐着时,他总是将两手插在双腿之间。暮色垂入行驶中的大巴,滑雪教师的喉结在抖动,一簇簇坚硬的野草滚过雪地,一片玉米地上干枯的叶子呈水平状立在风中。

大巴后来穿行在一个还没有下雪的地区,似乎除此之外此地什么也没发生。过了一阵子,连这里也开始飘起了雪花,更加寂静,雪片越来越大。山坡带着冲刷印记的一座座山已经不见踪影,只能看见离得比较近的休耕地,地里偶尔有一群野牛,鼻孔中喷着气,撕咬着浅黄色的草尖;一辆辆小轿车开得很慢,好像出来就是为了完成一段特殊的行驶,它们溅起一股股白色的喷泉,而公路上脏污的雪末在追逐着它们的后轮。这段路上,偶尔能看见一些独个儿跑步的人的身影。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影。最终索尔格想象着,这帮人是在为应对一场世界大战而训练。

就连旅店电梯的地板上都有雪末。这家旅店是仿照欧洲阿尔卑斯山中的旅店修建的,有一个木头阳台,窗子周围画有画,还有一个太阳钟。楼下那一大块平地上一片灯火,索尔格在他那装着木墙板的房间里看着报,一条条勾勒出山峰的线条伸进了报头里。翻着翻着,他立刻看到了小学同学的名字。他定睛看过去:是登载短讣告的版面。他神思恍惚地还继续看着下面的名字,听见淋浴器中响起一阵滋滋声。

过世的小学同学的讣告是滑雪学校发的:他是一位“多年的成员”;其他仅告知了殡仪馆的地点和开门时间,此地称殡仪馆为“小教堂”。

索尔格立刻动身前往早已关门的殡仪馆。殡仪馆没有三角山墙,是一座连体房子,他从街上透过纱帘朝亮着灯却空无一人的一个个前厅望进去:一张张深色的小桌子上立着布灯罩台灯;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较大的桌子,旁边有几个座位,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旁边摆着一部象牙色电话机。这座房子共三层,有一部电梯供上两层使用。电梯里同样也亮着灯,里面是空的,停在底层。索尔格在靠院子一方找到一个大门,两个门扇非常宽,外面没有门把手。天刮着风,很冷。汽车的雨刷发出刺耳的声音,犹如铁锹蹭出的。自己踩在坚硬的雪地里的脚步声让人想起草地上割草机的割草声。后来他听到西部人说话的鼻音,这才又意识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回到旅店,皮肤在雪中冻得没有了知觉。脸上的骨头直发疼。他喝着酒,心情愉快起来。他用双手捧着酒杯,好像捧着一个碗,咧嘴龇牙。

夜里他梦见了逝去的人。他们两个人穿过田野。然而滑雪教师没有了形体,消失了,索尔格醒过来,身边没有人。他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系着一件蓝色围裙;他的双眼被反射着亮光的黑漆封住了。之后,索尔格想着极其没有意思的事,又睡着了,心中充满对一个虚拟世界的渴望。那个虚拟世界透入真实世界,将真实世界推入虚拟之中。

清晨,阳光照进立在屋角的一个空木头表盒里。索尔格去看望停尸间里的遗体。滑雪教师像个布偶躺在棺材里。眼皮的皱褶化成一条条纹路向旁边延伸到太阳穴上;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合,闪着微弱的光。他戴着那顶毛线织的帽子。见到他时,他几乎总戴着这顶帽子,上面有“天国峡谷”字样;脖子上戴着一个绿松石护身符。

索尔格站在房前人行道上。殡仪馆的看门人穿着一身缀着黄铜纽扣的制服,在大门前走来走去,路面上到处是他扔掉的香烟头,有的还冒着烟。他们的上方悬挂着星条旗。星条旗一旁,一种深绿色悬垂植物抽出的一条条嫩枝顺着房墙飘舞着。一大卷电缆从旁边滚过。一个个清晰的云团高耸在其他蒙蒙云团上方,近处是这样,远处也是这样。

出了小城,他坐上一辆上山的索道车。车厢因有人进来突然晃动起来,刚进来的人身上的滑雪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好似燃烧的木柴。即使在这群人中也有好看的脸。车厢外的雪地上,一些孩子在奔跑,摔倒后又爬起来接着跑,好像一个个可爱的轮子在滚动。

到了山顶站后,索尔格先是跟在一队并不相识的人后面,原因仅仅是他们都穿着相同的浅色毛皮大衣,后来才一个人接着走自己的路。下过这场雪后,还没有人来过这里。天暖洋洋的,但任何地方都没有融化的雪水流淌。积雪很厚,同时又松散,因而常常还能看见土地泛出的亮光。

他朝上攀登着,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在一个马鞍形山脊后,他看到了真正的石山,它们呈暗红黄色,一条白色云带在它们身后缓缓飘移而过。他快步顺着山坡向上爬,直到脸上沾了不少松针,随后他停下脚步,仿佛是走入了一个禁区。听不见一声鸟鸣,只能看见依旧还十分遥远的印第安人身影似的一个个圆形山头。他的前面,一条深深的沟壑边上,耸立着一棵山间孤松,旁边长着低矮的橡树林,雪花从橡树干枯的树叶间飘舞而出。这时,那棵松树里传出一种声响,但什么也看不见:一种轻细而清晰的噗噗声,持续的时间很短,一阵寂静之后,又重复了一次。过了一会儿,第三次响起那种噗噗声:但不再是同一棵树里,而是来自远处的一棵松树。它长在下面沟壑中,同样也是一棵孤松。紧接着,有两群尖声鸣叫的白肚皮小鸟从高处垂直而下,落在两棵树上。

索尔格站在厚厚的积雪里,好像又套了一双靴子,望着下面黄色雾气中的广阔平原,从山脚下向东延伸出几千英里的平原。这片土地大概从未经受过战争的苦难。他用雪洗了洗脸和手,开始吹起单调的口哨。他将雪塞进嘴里,但吹出的口哨声更大了。他咳嗽起来,最后成了抽泣。后来他垂下头,为那位逝者(和其他逝去者)大声痛哭。

他向上望去,觉得自己看见那些人使足了劲在笑话自己。他随着他们一起笑。现时在熊熊燃烧,往昔在闪着光亮。想象着自己的不复存在,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享受,脑海中现出河岸边的灌木丛。“不要极度兴奋!”(永远再不要极度兴奋。)为了战胜这种极度兴奋,他在四周寻找着某种依据。积雪在阳光照耀下的沟壑中构成一条闪闪发亮的垄沟:他曾经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声情不自禁的呐喊,一片树丛甚至传回轻细的回声。抑郁和情欲袭上索尔格的全身。

在返回这个一英里高的城市途中,又见那一簇簇坚硬的野草在冰冻的积雪上滚过那片休耕地。光秃秃的平原上有一片孤零零的矮树林,投出一个巨大的阴影。迫切的期待。然而,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或许也是期待吧。这样你就可以把玩一切都皆(极其)有可能的游戏,就像那地震化作人类的舞蹈一样,一种无意义的活着也成了有意义的游戏。

这架傍晚载着你继续东行的夜航班机中就再没有其他人吗?你这排座位都空着,前排那些靠背都立得直直的,影影绰绰地笼罩由客舱舱顶反射下来的昏暗的光线中——在深深的、半明半暗的机身中,那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成了一种调节情绪的声音,它使得这位乘客获得了与过去的数小时的联系。他在想着“自己的人”,构想起种种立刻与他们相见的计划;他再也不想到得太晚了。由于那个逝去的滑雪教师,他自己出身的那个家庭又真真切切一点一滴地浮现在索尔格眼前。他曾觉得对兄弟姐妹负有责任。他们之间甚至曾有过一种休戚与共的感情。在这种情感中,他们组成了一个圆圈形态,现在依然留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几乎再没有机会说共同的语言了(其间他们并没有失去它,但却只是作为记忆游戏背诵着它)。父母去世时——这个正在遐想的人就是这么看的。同时,他觉得下面深处平原上的灯火就是墓园中的一条条道,后来又变成了一个个星象——兄弟姐妹第一次相互拥抱了,此后这么多年,彼此间再没有通过信息:起先还是淡漠,久而久之甚至怀有敌意。这一个只当另一个消失不在了。如果他想起了兄弟姐妹,那就是突然在想象着一则讣告(他们也一样,对自己的兄弟也只是在等候着死讯,他认为自己对此一清二楚)。他们当然也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有时相互之间也说说话,可在现实当中,他们从未这样做过。不过在大多数梦中,他们只是作为具有危险的、无法移走的尸体四下里躺在祖屋里。因为他们从未明确表示成为敌人,所以相互和解也就无从谈起。

索尔格也没有幻想与他们之间能再变得“和从前一样”。他只希望能够像现在一样清醒,外部世界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成为活生生的空间的现在:或许以后一种新的交往形态就是顺其自然。他也看到了村里的其他居民。之前,他通常只能将他们看作一群幸灾乐祸地等待着自己的终结的人,而现在,他知道了相反的一面:他们向来站在他的一边(他离开了),认为他是正确的。

他在给兄弟姐妹写着心书,并在写好的内容里再添上一句亲切的骂人话。问题:“这些计划是否想入非非了?”自己十分确定地回答:“我无非在感受着他们而已。”

飞机响声有了变化。那种氛围离这位旅行者而去,而他还默默地继续说着(一边思索,一边编排着每一个词,仿佛他在写它们):“那么说?如果说没有一种普遍的法则适用于我的话,那我将一步一步地建立一部个人的法则,我自己必须遵守的法则。我今天就要找好它的第一个句子。”

一个个云团在舷窗边闪过,后来在视野的尽头,那座城市从晨曦中显露出来,好似已被烧毁,有的地方还闪着微弱的火光,准备降落的飞机在大海上空绕着“8”字,大海空寂而汹涌,太阳在它的雾气上方冉冉升起。那是许许多多的城市之一。飞机的轮子触到地面时,机舱里所有的灯都亮了,一个个靠背前响起了掌声;是为着陆还是为这座城市呢?这下子,索尔格知道了,这一路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出机舱时,他前面走着一个男人,他觉得这人很熟悉。那人回过身来,他们相互问了好,这才发现彼此并不是熟人。在出口,那个陌生人得体地弓身拦住了索尔格,请他和自己同乘一辆出租车。说话间闹清楚了,他们是同一个国家的人。“本来我是要马上继续飞往欧洲的。”索尔格说。然而,他随之却跟在那人身后,仿佛这就属于那个法则似的。出租车里,他抬起目光看着旁边行驶的一辆辆大巴里那些放松的脸,心里想着:“其实我倒是更想……”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请您原谅。让您为我花费时间了。我需要您的好心。您看上去是那样好说话。”

到了城里,他们分手了。城里到处是气喘吁吁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约好过后再见。在试图想象他时,没有睡足觉的索尔格只看见那个男人手中一个咬过的苹果,果核中向外透着亮光。

通常情况下,索尔格到了一个地方,总是急于“熟悉情况”,为的是能够及时找到自己的落脚地。然而这一次,他立刻就在世界都市饭店住下了。他的房间位于一座塔楼似的越往上越细的建筑的边角,有两个窗户,一个朝西,另一个朝南。从西边望出去,可以看见那个地势朝市中心沉降下去的大公园,里面有一个蓄着饮用水的湖,目光久久地落在那里——而目光望向南边,越过一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遮挡住街道网的屋顶,立刻就跃向天际。那些直插蓝天的商业摩天大楼从这一端到另一端锁住了天际。看样子,仿佛这个真正的都市是在那遥远的蓝色中才开始的。摩天大楼的前面是较小的住宅大楼,形成了色彩各异的平楼顶区域,绵延而自成为一体的风景,从那里,那一辆辆汽车鸣着喇叭,但身影却深深地隐没在像峡谷似的街道里,看上去要比那不计其数地在上方隆隆飞过的飞机远得多。目光从西窗和那片水面移开,在几秒钟的梦境中,这位观察者将这个封闭的体系看成是一个停工的工厂。湖上,一只只海鸥掠过浅灰色的水面。从另一个窗口看去,是一座大教堂的双塔,比周围那些高层建筑要低许多。索尔格感到疲倦,刚才还是精疲力竭,现在却成了自制和力量。他清楚地看见了这个陌生者的脸,有两个面颊,仿佛所有的肌肉都抽搐到一起;有一绺头发,贴到额头,在下唇的凹陷处好像又冒了出来。他听到他那跳跃的声音,一声高,然后又一声低,好像他在寻找正确的音位。一幢幢高层建筑那生硬的线条,一架架飞机的闪亮,一声声警笛的嘶鸣,它们犹如抛出的一条套索:房间里充斥着一种来自于整个城市的牵引力。

对过路旅客来说,与其说这是家饭店,倒不如说一座出租屋。许多人在这里要住好长时间,而且常常带着他们的家人。这位新到的人(忘记了睡眠需求)由一个身着镶边制服的电梯司机送往楼下大厅时,每一层都有成年人上电梯,还有孩子(膝盖都弯曲着),他们用不同的语言七嘴八舌地说着,直到索尔格(电梯运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作为“一个离开电梯群体的人”来到街上,在其他人的推拥下走着自己的路。

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绕道走。走在太阳底下时,从昏昏睡意中萌发出一种色迷迷的自我意识。每每绕道走时,他就越发强烈地觉得,许多地方重复走来走去,其间豁然展开一个个中间空间,这难道就是疲倦吗?

他一边以这样的方式为这个陌生的地方做准备,一边慢慢地拐进公园里。那里有一些花岗岩石块,犹如一架架被掩埋的飞机的机翼末端从草地上矗立起来。他在一块花岗石前停住脚步。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人们在两个山丘之间一片宽阔和雾蒙蒙的凹地中走过,就像北极地区的那些印第安人:在那个持续不断的行列中,此时突然跃出他那些故人的影像来。这些影像并不是产生于相像,而是只须凝神于这个世界都市南来北往的人群中就足够了。在这里和那里,在一个小小的手势里,在一条面颊线条里,在一瞥急促的目光里,在一条额头饰带里,这个图像自然而然地朝那些逝者延展过去,没有梦或者魔法呼唤。然而那些逝者并没有(像常常在梦境中那样)阻碍广大的生命活动,更确切地说,在激励这种活动,在重新发起这种活动。与其他地区不同,这个世界都市为这位观察者调动来了他“自己的人”,不仅仅是那些生者,还有那些死者。在这里,他们在那些东奔西走的人身上又复活了。

看着自己那些故去的人灵巧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这位依旧活着的人不由自主地用手搓着花岗岩石块上一条条凹槽,这是出于对时间有了新的理解而生发的喜悦,从前他只能将它想象成敌对者。在这里,时间不再意味着孤寂和走向毁灭,而是意味着团结和安全;在一个明亮的瞬间(不知何时他将再次失去它?),他将时间想象为一个“神”,一位“善神”。

是的,他说了那句话,于是时间变成一种光。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这个光照向一盏被朝阳照耀着的公园路灯的玻璃罩。那玻璃灯罩很厚,浑浊不清,落满尘土,里面立着被阳光放大了的电蜡烛的阴影。它在城市的雾霭中闪闪发亮,让人这样看着它,又继续将人的目光引向那些从旁边跑过的狗身上:再从它们引向一摞放在一棵小树树杈上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再从衣服引向那些在树下太阳地里踢球的孩子们以及那个滚动在他们脚间的黑乎乎的球。

他像一个远古世界的人似的走开了,也要去别的地方分享在每个物体上重新开始的白天的光。迎面走来一个人,他的眼睛与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箱子以及惨白的月亮似乎连成一个三角形。光变得太多了——没有与那些自然形态排列组合的重力联起手来,如何独自避免那极度兴奋的轻率和毫无结果呢?

他走进一家咖啡店,看起报纸。店里有一幅天气图,这个国家的各个地区在图上只被称作“极度寒冷”/“阵雪”/“温暖”/“晴有雾”。他深深地沉浸于其中,在杯子的叮当声和收音机里低沉的音乐声中,它们聚合成一个深秋中的亲切如家的大陆。在这个大陆最大的城市里,他像一个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的市民“喝着咖啡”,并“看着报纸”:在这里,索尔格完成了他的第二次,也是未来更加确定的回归西方世界的旅程。他看着外面一辆辆被阳光照得通亮的大巴,坐在车内纵向长椅上的乘客随车晃过,只能看见他们的后影,不过只是闪着各色光亮的发型。他置身其中的这个空间随之开始变得重要起来。

这家咖啡店很狭窄,只有一排座位,但往里却很深,犹如进了一个隧道。(长筒子似的屋子尽头打着灯光字:“女/水”。)地铁出入口就位于正面大窗户的正前方。外面水平方向过来过去的行人中,一再有人猛地一下奇怪地斜着向下退出画面,就像地铁出入口的阶梯,或者以同样的方式在四边形的窗前冒出来。这期间,首先让人看到的是脑袋。

索尔格听着身后这个都市人的说话声。那些声音并非总不带口音,但就是带着口音也是那么自信。他发现外面街道上孩子显得特别多,这也正是这里首先让人惊讶的地方。一个孩子走进店来,想买什么东西,但却没有。索尔格听见那孩子叹了一口气。这时,后面收银台边有人一边填着一张支票,一边大声与人交谈着,说出当天的日期,这时(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只有收音机里的音乐继续不紧不慢地响着,咖啡机的蒸汽仿佛在穿越日期)在咖啡店里,在普遍喘不上气的情况下,时间变得具有更加持久的效力(索尔格在一眨眼的瞬间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立在一片河流地区的上空),用一种暖融融的光波将屋子空间照得通亮。

这位目击者为此仅仅说了“世纪”和“和平时代”。他看到日历一页页落下,就像一部默片中那样。然而“时间女神”并未将这家突然间亮得像间大厅似的咖啡店从当天的日期中取出来,还有那些铁皮烟灰缸和糖瓶(它们成了珍贵器皿),而是相反,她将其与那些逝去的日子联在一起,直到这个空间(不再陌生,而是变得越来越像家)拥有了一个个世纪里所有那些继续有助于人类迈向某种可能的发明、发现、声音、画卷和形态。

一种共同的呼吸攫取了所有在场的人。光变成了物质,现时变成了历史;为了在其逃逸之前让目睹之事具有法律上的确定效力,索尔格起初在痛苦的抽搐中(就没有语言能够描述这一时刻),后来平静和客观了。他要记录下所看到的一切,使之具有法律效应,免得它又化为乌有:“凡是我在这里所经历的,不容逝去。这是一个立法的时刻:它宣布我免除了我的罪责,免除了那自我承担的罪责,也免除了那后来感受到的罪责。它让我这个独来独往的、始终只是偶然有能力参与的人承担起尽可能坚持不懈地参与的责任。这同时也是我的历史性时刻:我在学习(是的,我还能学习),历史不仅是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横加指责的序列,而且自古以来也是一个每个人(也包括我)可以继续和促成和解的形式。我刚刚感受过,迄今为止还是个局外人的我(当然也是个时而全力为他人着想的人)也属于那些形态的历史之列,甚至与里面咖啡馆里这些人以及外面街道上那些行人共同在其中发挥着作用,都重新被赋予了灵魂。在这个世纪的黑夜里,我被迫在自己的脸上研究着独裁者和世界统领的种种特征。对我来说,这个黑夜就此结束了。我的历史(我们的历史,你们这些人呐)理应光明鲜亮,就像这一时刻光明鲜亮一样;它直到现在似乎还根本没有开始:作为有负罪意识的人,我们不属于任何人之列,也不属于其他有负罪意识的人之列,我们无力在这和平的人类历史中一同振作起来,而我们的无形态只能不断导致新的罪责。我刚刚第一次看到了白昼之光中我的世纪,向其他各个世纪敞开着大门,而我赞同生活在现在。我甚至很高兴做你们这些同时代人中的一个同时代人,做尘世人中的一个尘世人:承载着我的(超越了所有的希望)是一种崇高情感——不是我的而是人类不朽的崇高情感。我相信这一时刻:我将它写下来,它应该就是我的法则。我宣布自己对自己的未来负有责任,我向往那永恒的理性,我再也不愿孤单。谨记。”

索尔格呆呆地与咖啡店镜子里的自己对望着,就好像在多少个世纪的深渊中望着自己,空虚而精疲力竭,是人却已石化。就在这一天,他被他自己的脸打动了。

他抬起目光,作为某种极为自然的事,他看见在西海岸地震公园遇见的那两个女人走在外面行人的队列里;他首先发现了她们的手,它们举起来打着招呼,等着他终究会注意到它们。他微微一笑,那两个女人很有风度地向他打着手势,消失在地铁出入口里:他们没准会更频繁地相遇。

后来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窗前的人群速度越来越快,他们在往一起挤,脸挨着脸,每一张脸都近似于恐惧,在匆匆经过时都显露出其所有的特征,最后占满了整条街道。几千双眼睛对着他发出火热的光。他看见这画面在晃动,觉察到自己又睡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胳膊里的热血,仿佛那就是与祖先的一种联系。他高兴地期待着同下飞机的那个男人。“我还能认出你吗?你会讲些什么呢?”

咖啡店里还发生了这样的事:看着桌面上的刮痕,索尔格趁机又找到了回归“他的”大地形态意识的路:他坐在这里,坐在这低矮昏暗的底层屋子里,犹如被四周高耸起的都市圈在当中,而那条已经封冻的河流的一片微光却在冬夜里闪烁着;一辆辆上下班人乘坐的大巴翻过重新显现的西海岸城市那个山口制高点驶入东方的晨曦,犹如翻过一个大陆上的分水岭。大洋上一个个波涛在他们身后翻滚着,在渐渐向空中升起的雾中清晰起来。不仅是桌面上那一道道刮痕,就连这家咖啡店的地面也在模仿大地的表面形状。它出人意料地朝收银台方向一个小小的凹地倾斜下去。索尔格走过去时,脚下的地不见了,也不过是在吓了一跳的那个瞬间里。咖啡店的地板似乎是直接铺在原样的地上,事先未经找平。由于内部空间的这种不规则,这个城市即使作为一个巨大的自然体也显得有了生气,来自地下深处的生气:继续走出户外,那条起伏不平的大街顺势也就成了咖啡店地面的延续,索尔格在一口呼吸中仿佛将整个岩石半岛都纳入自己胸中。走在人行道一块块花岗岩石板上,更加增强了这种空间征服感,使它具有了持久性。这时,他感受到这个似乎刚刚才从一个没有实际内容的石子路面上冒出来的城市的地下土层;那一栋栋建筑好像不再是单纯地搁置在这片土地上,而是与它结合成一体:仿佛这个石岛的的确确就是“摩天大楼的故乡”。这座城市甚至渐渐成了一个乡村式的聚居地,一个个带有凸窗的低矮房屋与大量小砖小瓦的高层住宅楼相邻而立。一个戴着圆点图案头巾的女人在等公共汽车,购物网兜里装着一个长棍面包,手里牵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炎热的夏天在一块深深插在焦油中的砖头上还留有它的气息。而在沥青路面上一个个此时积着雨水的深坑里,乡村冬天携着它的冰面已经现身了。

在一处地方,在随处可见的高耸的楼房之间,索尔格放慢了脚步,意识到已经身在地理意义上的纽约最高处。他看到一棵槐树,风从树梢高处刮过时,它不仅失去了一片片叶子,而且失去了一根根枝杈。

索尔格在西海岸那座城市里从未去找过什么人,而现在他有那个从同一架飞机下来的人,一个可以去找的人。那个陌生人称自己为埃施,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坐在出租车里的那个早晨一样,仿佛索尔格人虽不在他跟前,但脸却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坐在一家宽敞的饭馆里,起初几乎只有他俩,面前有许多空桌子,但之后不久好像就全被客人占了,夜幕降临时,他们好像一拥而上就把老大的大厅装满了。整个晚上,地铁都在他们脚下颤动。他们的座位是一个隔间里的拐角长椅,只要一扬头,那里的一棵橡胶树的叶子就会碰到他们的头。大厅的背景是白色,还有从厨房里冒出的蒸汽,那一个个盘子动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像明轮船。

陌生人的嘴唇起初十分苍白,但过了一会儿就不再那么显眼了,即便在说话和吃喝时,他也常常将脑袋倚在手上。他说(其间他一再伸出舌头):“您别以为我要向您提一些问题。我并没有打算结识您。白天一想到我们的约定,我就对自己的心急感到遗憾。我盘算着根本就不来这里——当时我估摸您也是这么想的。”

索尔格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当他再抬起头看时,那简直是个幽灵似的瞬间,仿佛在往自己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看。后来他才发现陌生人在哭。同时那双眼睛的颜色也变成一个自在之物(还有那光秃秃的脑门也是如此)。他俩往隔间的深处挪了挪,没有一个人再能看见他们。那人向索尔格要了一块手绢,擤了鼻涕,然后说:“您就好好听我讲一会儿吧。”他讲着“职场的失败”,讲着“无力竞争”,讲着“女人和孩子”,讲着“钱”,讲着“没有可能重返欧洲”,一段用了三句感叹的故事:“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呀!”——“我所能做的就是攥起拳头。”——(最后只有:)“唉,我呀!”

索尔格期盼自己的强大力量能够到来,让自己变成(这很困难)他俩坐在其中的这个小隔间,身子俯在这个偶然相识的人的上方,并且接纳他,因为这人已经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惊讶,开始摇着头,其间又一次客气地借去那块手绢。他要等到另外这个人那呆滞而残缺不全的塑像渐渐重新恢复生气,获得一个开始滑稽可笑的、后来却令人喜爱的孩子脑袋,最后搓起手臂。如他所说,刚才就是从这里“恐惧忽地一下飞走了”。在这一刻,索尔格觉得自己从这深深的黑夜空间飞越出来,犹如从创造的战栗中飞越出来一样。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真想在身体上与这个人融为一体:仿佛这是唯一能使他维持生存的可能。然而到后来,一道强烈的包含着其他所有意愿的目光就足够了,这个陌生人似乎可以在其中仰靠了。过了一会儿,索尔格索性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仿佛若要治愈这患病的世界,就要避开它较长一段时间。

这期间,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仿佛他在聆听着是自己的故事;不是因为它有相似性,而是因为他在这位自责的人嘴里又听出了那个也常常使他本人否认自己生存权利的声音。但在这里,这个声音出自一个陌生人之口(不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一架无声古琴),它没有诅咒他,而是变得可以让人看透了,看成有时不仅仅扼住他一人咽喉的荒谬。于是,索尔格打开“各个感官的大门”,离开自己和陌生人,可以成为那个“面带笑意的第三者”,赋予他们俩那欢快的秩序;虽说会因他人的不幸而震惊,他也依然在所见所闻中感受着一种淡漠的愉悦,无非就像是一个随行的观众。他甚至时而送出一个微笑,刚才还结结巴巴的埃施看出了他的微笑,感受到信任,便无拘无束地讲起来。

他描绘着自己的绝望,成为绝望的表现者:这并不是说,他在表演这种绝望——更确切地说,他为此成功地找到了一个个唯一恰当的表情和句子,并在唯一可能的时刻机智地将它们表达出来。起先作为自我的展示者,他描绘出一幅自身不幸的画面,既热烈,同时也简洁,因而成为自己真实情况的公布者;他就这样(与作为必不可少的对方的索尔格一起)避免了惊慌失措,对自己的听众变得挺殷勤,毫不做作。他一边精力集中地继续着自己的哀诉,同时在每次需要帮忙时都抢先伸手——斟酒、接账单。最后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的状态,进而以一种滑稽的表情动作组合将它像最后一轮组舞一样展示给自己的这位观众。他说:“我经常会哭——您往这儿瞧!”果然他真的就有了眼泪,当然只是有一种迹象——紧接着他亮出颤抖的双手,时间同样很短暂——之后发际线上冒出明晃晃的冷汗,随即又马上消失了——随后又出现了一个欢快的停顿,不过讲述者(又是在恰当的时刻)中断了,对他的听众耳语道:“我曾临近末日。”——然后将放着账单的盘子拿在手里,一支铅笔在盘中滚动着,他垂下目光看着盘子,声音平静地讲着自己故事的结尾:“公园里搬出来的那些死亡岩石下午还立着,动物园里的猛兽笼都空了。现在这个晚上:手里拿着一个盘子,上面还有一支铅笔在滚动,这是怎样的惬意啊。我祝我们大家长寿。”

他指着饭店的水族箱,用一种自嘲自讽结束了他的展示。水族箱里放着几个花岗岩小石块,装点着那些观赏鱼。最后,他让索尔格注意相邻的隔间,表情严肃,没有什么暗示。隔壁隔间里,坐在里面的一个女人的一条漂亮的腿上下来回晃动着——此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他也不躲避索尔格的目光,立誓要“自然死亡”。(之前在回答一个有关死亡愿望的问题时,他的两个瞳孔只是快速地转开了。)

这时,陌生人有了食欲。他吃得并不贪婪,一举一动完全符合礼仪要求,就是喝酒,也是每次只抿一下;每一口饭菜他都要看上很长时间,然后带着对饭菜一往情深的神情送向嘴里。他说,他感觉到吃的喝的确实在口腔里“放着亮光”;然后他送出一个微笑,持续了好多分钟:仿佛他就是这样来集结能量的。

索尔格看着这位进餐的人,学着他的样子,感觉到额头热乎乎的。他的脸被对方的脸覆盖住,最后也不再有另一个什么人了。

他们坐在这个隔间里,犹如坐在一座桥上。他们几乎不再说一句话。中间像同谋似的相互咧嘴笑着瞅瞅对方就足够了。他们沉溺于个人的想象之中,各想各的,但在其中却有着共同的惬意。“一个神在和他们消遣。”索尔格甚至睁着眼睛睡过去了,是被对方的声音唤醒的,但只听到最后一个句子:“您是第一个听到我讲述这些的人。”——这人讲了些什么呢?

苦难自然又一次在这人身上施展着余威。从洗手间回来时,他迷失了方向,自己毫无察觉,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左右都是陌生人,后来索尔格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失神地望着前方的他接了回来。

他以前该不会也常常抓错酒杯吧?他的套装马甲从前不会是反穿着吧?“强大的力量,赶快回来。”索尔格成了他的代言人:给他发出指令,不许他做这做那(再度陷入恐惧中的他倒是乐于服从);宣布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预言他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最后还为他祝福。接着,那最后的霉气从这位如此被劝来劝去的人的嘴上消失了,这位“绅士”的脸上只显露出一种“悲伤的满意”,后来衣帽间的那个女人这么说。

他们并没有出门“进入夜色之中”,而是从饭店走到街上,犹如从这座城市的一个空间走入另一个空间。埃施好像就是这些空间的主人,他走到门口就要踏出去时,甚至当着索尔格面前打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把索尔格当成了客人。

索尔格曾听人说起过中国一座奇特的圣山,它对外国人来说是禁地:据说,站在它的顶峰,中国人在下方的云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而从影子的特殊形状中可以解读出自己的未来,不过只有运气好碰到合适天气的人才能看到。在纽约这条被黄色灯光照亮的大街上,他俩自南向北,也就是从“商业区”往上面的“非商业区”走去,穿过半个城市,互相送对方回住处。就在这条大街上,就在这个夜晚,也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影子:这条大街到处都有一团团蒸汽透过沥青路面从地底下冒出来,颜色极白,闻着有一股热烘烘的糕点味,常常还带着细微的嘶嘶声,在眼角的余光里犹如一条条浅色的狗在跑动,在夜风中它们很快飘进暗色之中。就在这众多蒸汽团其中的一团上,显现出这个奇特的影子。在一处地下工地,一根口径极大的白铁皮通风管高高耸出街道地面,白色的烟雾从工地升腾而起,比其他的浓得多,也粗得多。那烟雾并没有立刻向一边散开,而是高高地冲出工地,形成一个稳定的汽团,但却在不停地改换形象。纽约有不少极其明亮的路灯,其中一个将人行道上一棵小树的影子投到这团蒸汽上:这个蒸汽团既屈从风,也屈从下方上来的一股股有节奏的推力,或变粗变宽,或重新冲向高处变细变瘦,汽团上的树影也或变大或变小——这时,它膨胀得大而模糊不清,紧接着又收缩起来,颜色深黑,被勾勒得十分清晰。就在同一时间,没有相互约定,两个漫步的人停住脚步,观赏着蒸汽团上有枝有杈的树影,枝杈上甚至还显现出个别悬吊的树叶。当然没有人提什么关于未来的问题,也就是他们能在那嬉戏的黑影中找到答案的问题——确切地说,看到这种(既不属“禁地”也不算多么“神圣”的、任何人都可以享有的)寻常景象,对于剩下的路段来说,一种将他俩毫无差别地纳入其中的现时开始占统治地位。在沥青路面上每走一步,他们都感受到土地那行善事似的硬度。

难道出现在这条起伏不平的大街上的这种美又仅仅是个匆匆的过客(只是偶然让这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夜游人碰上了)吗?难道那无与伦比的、有黄色的灯光、有耀眼的白色蒸汽、有似乎在蒸汽上吐着气前摇后晃的树影登场表演的舞台又将永远消失在永恒的无形之中吗?

索尔格和埃施在这条大街上继续走着,其间也有众多的夜间行路人与他们同行。这条“现时的大街”成为自成一体的地区,在他们面前显示着生机,有一个个属于它的奇特的街角,有处处目光无遮无挡的地方和一个个突出的建筑物,犹如一个为它的常年居民而形成的地界分明的城区:在许许多多的橱窗里,还真的立着邀请人们“来这条街上用星期日早餐”的牌子,仿佛这条从中间横穿都市的大街是一个传统的出游地。大街的这一边,每条横街的尽头都能看到那个如同跌入黑暗的公园。公园中不时有微弱的光从那些石头山包上闪过来。大街的另一边挂着残月,每走过一个建筑群,它都向顶点升高一点儿,都会洒下新的辉光,颜色渐渐——可以感觉到越来越冷了——变成白色,随后将一个宽敞的院子照得通亮。两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它消失在一片仅仅反射着城市灯光的云雾中。他们在十字路口旁一家通宵营业的超市门前停下来(似乎这里就是分手的地方)。后来,一堆又一堆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沥青路面上奔跑着,那些与之相关的形体也立刻随着它们而来:大片的雪花晶体,它们纷纷扬扬地从夜空中落下来,不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埃施说:“放在几个小时前,我在这些幻影中还会看到老鼠。”

他们现在位于美国辽阔的“阵雪”地区(想象中的图像:一个乡村丘陵地区,有一道道小车的车辙印和一个孤零零的木栅栏桩)。他们有时间并肩站在扬扬飘洒的雪花中。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但直到这条大街的深处,到处都还有移动的人,有的向上走,有的往下走。有些人已经在收拢停在路边的车顶上的雪花,准备用它们打雪仗。

在他们近旁,一个女人拥抱着一个男人,男人十分惬意地回头看着回应她。但当男人在聊了几句之后想抚摸女人时,她的头却躲开他。他低声劝着她,再次开始宽慰她,用整个身体把其间已僵硬的她拉到自己跟前——后来突然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将身子扭向一边。他双颊绯红。这时,索尔格才注意到那两个人年龄那么小,那个滑雪教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作为死者,滑雪教师曾有一张极其失望的脸。索尔格把这个家伙完全放到自己的世界里——这就是说,放进这让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亮的雪夜里,放进这疗效很强的冬季空间里,让他在那里复活再生。

后来他发现,就像一段荒诞的描写在嘲笑人类世界,在人行道上闹别扭的那一对可以说又跑到超市里,在紧靠窗户的地方再次登场了。他们成了收银台边两个年龄较大的男人(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是一个白人,站在收银台前面的是一个黑人),他们相互扫了一眼,仿佛除了他们分别是“雇员”和“顾客”以及“白人”和“黑人”这个肯定可以算作的事实之外,在两人之间刚刚爆发了比个人间的敌意更为糟糕的事:有伤脸面的、让人头脑混乱的、可悲可叹的缺乏理解——他俩谁也不愿意这样,这样让两个人同样不愉快。

与外面大街上那年少的一对儿不同(人行道上的男人偏着脸又在怯生生地挠着女人的痒痒),超市里那两个老人脸色煞白。他们什么也不说,也几乎一动不动(只是黑人把他那棕色的纸袋子捏来捏去)。两人都低垂着目光不看对方,各自的眼皮都在颤抖,没有请其余的人评价是非或求助他们,哪怕是一次。其余的人都拿着他们要买的东西,排成一条冰冷凝固的队站在他们身后,根本不是在等候,同样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各自站着;等到那个黑人终于无声无息地动着嘴唇打开大门时,收银员才抬起头来接待下一个顾客——然而他并没有(像外面的目击者所期望的那样)朝顾客笑,而仅仅是(没有任何具体对象地)露出他那双深色的、无神地瞪圆的、有那么一瞬间还闪着祈求之光的眼睛。

黑人不时举起他的胳膊,走进夜色中的大街,索尔格目送着他。这时,一道光突然扫过他们所有走在路上的人的脸——还包括一群在远处的黑暗里等公共汽车的人,随后又顺着一幢幢建筑的墙角继续扫过街道,就像一束正在搜索的探照灯灯光,尽管大街上根本就没有车在行驶。接着,大地发出颤抖以及随之而来的气流。一切都不言而喻,扫过人行道栅栏的那道闪光来自在下面行驶的地铁。

索尔格看着已经将身子转向半暗处的埃施,他立刻对这目光做出回应,两人此刻一次次互相望着对方,仿佛是在一个内心的圆弧上描画着他们共同的路:先是在热切地寻求办法时无奈地睁圆了双眼,然后“像知情者一样”半闭上眼睛,随之又近乎无赖地向对方眨着眼睛,最后只是恭恭敬敬地告别(似乎他们知道他们也可能是敌人)——直到他们的目光各自离开对方伸向夜色中的城市。在那里,秋叶夹裹着雪在进地铁的人身后飘舞着,朦朦胧胧的城市上空,一架接一架的夜航飞机不时突然在空中亮起来,犹如在一条附加的大道上飘浮。

最后,埃施递上了自己的(一个“悲伤的商人”的)名片,将他的“欧洲钥匙”弄得叮当直响,以显示他具有回乡的能力(这时,索尔格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钥匙);他做出极为顽皮的脸(此时他将脸凑到对方的近前)指责索尔格一时心不在焉,这也是“有罪责的”;他背诵着一首诗歌的片段:“美的行程短暂/如雪光中一梦”。临别时,他将自己的帽子送给了这位“同胞”。

那场灾祸不仅仅是延迟了吧?不会有人死亡!索尔格有力量祝愿,这个世界的宁静开始了。风变换着方向。雪和树叶朝大街高处飘舞而去:“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那里飞!”

这家饭店的接待厅与众不同,它比外面的街道低:好几级台阶从街道通向这个灯光耀眼的半地下层。时到深夜,这里空荡荡的,电梯司机在远处一个角落里坐在板凳上睡着了,从入口处看不见看门人,但却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向这个可以从后面的墙镜里看到的人打着招呼:“回来晚了?”一时间外面的空气从慢慢闭合的大门间嗖嗖地钻进来。随后大厅里的声音突然小了许多,这个回来晚的人要了一个越洋电话。

他坐在侧墙边一个绷着红色套子的扶手椅上等电话,旁边是那个睡着了的电梯司机,一头白发光溜溜地向后梳着。只能听见这个空间特有的声音:一台空调吱吱响着,一台制冰机每咔嚓响一声,里面就吐出一个亮亮的冰块。一个急步而行的人穿过大厅,走到另一面侧墙前,身上和扶手椅一样红。开着门的电梯前有一道黄铜栅栏,它将自己饱经岁月的光泽渐渐洒进(与整个旅店一样)起初只是给人牢固之感的大厅里。他上一次有闲暇注意这些毫不起眼、没有戏剧效果、只能暖暖人心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呢?“难道我想要的更多?只求心满意足地拥有周围之物那既属尘世又属天堂的魅力,这不就是我梦中的生活吗?”

后来电话响起刺耳的铃声,索尔格摇摇晃晃地进了电话间。他激动地说着,同时感到一种奇异的疼痛,就像在动一次手术。那疼痛将他从胸腔最深处往上直到额头切了开来,还伴随着一种折磨人的声响,那是他极具个人特色的笑声。(“你们那里在过什么节吗?”电话里问他。)

电话打完后,他依然毫无感觉地坐在昏暗的电话间里,只是还活着。回去的事他根本就没有提,而别人也没有好奇心。只有一阵尴尬的笑声表明了他的心情。索尔格心里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人需要自己。他就该如此,他坐在那里浑身冒汗,耳中还萦绕着其他声音,想说的总是同样一句话。同时,他还一直在默默数着从街道通向大厅的台阶。他期盼所爱的人到来,他们到了(他们整个时间都在相邻的空间里);同时那浩瀚的大洋横在他们之间。

“他无非是个动物。”

这是谁说的?他猛力推开电话间的门,看见夜班看门人隔着挂钥匙那面墙上的一个小窗子在和女接线员说话。她在隔墙的另一面,好像是坐在一个隔间里,面前是一个个插销接头。那句话似乎不是说在场的任何人:索尔格不由得朝闪着亮光的电梯司机望去,此时他注意到司机面颊上有一个流血的瘊子,制服的肩上没有饰带。看门人又对小窗口里的女人说:“他是一只动物——是一只已经发疯的动物。对付发疯的动物的唯一办法就是灭掉它们。”

更加深沉的夜降临了,像突发的(同时又是无法理解的)预感涌进灯光温馨的大厅上方,空调的叶片咔嚓咔嚓响了一会儿,大厅里的四个人仿佛失魂地坐在一列幽灵火车里:在空间/时间的一次抖动中,那几张脸扭曲成一个个往死里打的面具。这些面具显露出不可改变的凶恶,回响那暴力历史的一个个口号,也包括这个国家的。这个国家有时确实曾“神奇地”展现在这位外国人的面前。这微微的一抖足以将这明亮如昼的前厅连同门前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荒芜成热带丛林的余象,一把把刺刀的黑影从四面八方穿进这个余象里。这列火车发出一声吼叫,其中还能听见电传打字机的嗒嗒声。在看门人昏暗的脸上,索尔格辨认出一张印第安人的面具,它表现出一个“失去自己灵魂”的人,在那木头似的双颊上蹲着两只老鼠,正在吞食着灵魂——当然后来证实,看门人刚才只是在读一份报纸。

现在到底什么是有效的:是那美丽的序幕还是后来那可怕的混乱?“我想要什么呢?什么对我来说是真实的呢?”

放钥匙那面墙上的儿童绘画是真实的;女接线员那双因为困而一动不动的眼睛是真实的;让很大的声音惊醒的电梯司机那威风的神情是真实的,他用这种神情将索尔格请进了那装着玻璃枝形灯架放着红丝绒座椅的电梯;这位老人的一缕缕白发、歪斜的双肩和亮闪闪的漆皮皮鞋是真实的。他那一缕缕白发整整齐齐地平行排列着,因蘸着什么液体梳过而显得挺挺的。电梯缓缓升向塔楼里的房间时,他站在那里背对着乘客,说着听不明白的告诫话,最后竖起两个手指做出放行的姿势,手指间夹着小费:“这还有点儿意思!”凡是宁静的,都是真实的。

短短的走廊里弥散着一股油漆味。索尔格发现,他那早晨还是绿色的门已经被刷成了深红色。在夜色中回饭店的路上,一家白天还码着一堆堆闪光发亮的水果的商店不也变成了一个烧黑的窟窿吗?窟窿里的灰烬中不是只有个别皮绽肉裂的苹果吗?(他大衣后面有几道深深的口子,好像是剃须刀片划的。)

索尔格心里哼着那位歌手的一首歌走进房间。这首歌说的是一个人为避免身陷“死亡洞穴”甚至“准备像一个拙劣的侦探到处乱涂乱画”:“天生的赢家”。房间里的床好像是双人的,两边床头柜上的灯都开着,洋溢着黄色的光线。亚麻被单上的皱褶组成了一个世界地图的模样。在一呼一吸的瞬间,索尔格经历着从在遥远的欧洲出生至眼下现时的整个时间,那是缓缓的持续不断的上行运动。其间他感觉到,他是自己变得强壮起来的。

他又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百叶窗(窗户玻璃前飘舞着飞蛾似的雪花,夜色漆黑),翻看着这些年的一本本笔记。在看的过程中他明白了,自己关于那篇计划中的论文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对各种时间长久的自然空间的兴趣掺杂进了一种因种种空间形态引发的惊恐。就在“我索尔格”几乎可以说成了“它们的瞬间”的地方(不仅仅在大自然中),那些空间形态只是以片断的方式形成了,而那个瞬间同时也使那些空间形态成为一个个时间现象。然而对于这些倏忽即过的、几乎没有给记忆留下话语和图像的一个个独一无二的现象,难道就没有一种术语吗?

那个沉重的东西,那个光滑的东西,索尔格看见它就在面前,同时要挤出位置来在内心接纳它,那是一座玻璃山,它阻挠他归乡。他朝白色的床铺望去,犹如在看着一种逃离的可能性。难道这些未经证明的短暂空间就因为与那个最深层的人物交织在一起而不太适合作为重述的对象吗?正是那短暂的“空间环绕”每每令他兴奋不已,成了幸运的认识事件,而它随之则要求以某种形态存在下去,并这样传授给他一种真正的人的工作的观念。在这里,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厌恶感和分隔的痛苦或许都被消除了。事情难道不就是这样吗?然而你怎样会如愿以偿地“讲述”那些自身连“逐渐”都不知道的空间呢?

索尔格将那一个个记录本摊在桌子上,于是每个本子都显露出自己独特的颜色,整个桌面仿佛变成一幅地质图,而图中各种各样的颜色则意味着各种不同的地质年代。一种巨大而不确定的柔情袭上他的全身:自然他希望有一种“附加的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弯腰看着那五颜六色、有些地方因年久而发白的图案,直到自己成为其他颜色中一种平静的色彩。他翻看着一个个本子,觉得自己消失在文字里:消失在一段段历史里,消失在阳光和雪的历史里。现在他或许可以说服所有的人来自己这里,而这深色的地球仿佛是一台可以掌控的机器,甚至是可以让人破译最深处秘密的机器。

“伪造!”:然而此时这已不再是谴责罪责,而是一种救世理念:他,索尔格,或许要写出一本“伪造的福音书”;充当伪造者当中的伪造者,这是一个伟大的想象。(单个的伪造者仅仅适合做不完整的事情。)同时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承受失败:已经通过“自己”的拱门消失了。水流淌在一条小溪中,水中夹带着一个个冰块。

睡在床上,他在床垫上拍打掉最后的孤独,一边关灯一边祝所有的人万事如意。昏暗的房间里那一件件物品在拖着亲人的声音说话。他看见了两只眼睛,从它们那里感受到了爱;或离得很远,或离得很近,的确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着:“我爱你。”他停住了呼吸,他充满了乐趣,后来他睡着了。

欧洲在他的身下,成了响着夜之回声的迷宫,迷宫里响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他看见了那部描述他的人生的大手稿,甚至从中读出了一个句子(它十分清晰地从其他字词中凸显出来):“他毕竟就是他,镜子、虚无和威严相互触摸着。”

这是一个演绎着种种变形的睡梦:塞在双膝之间的胳膊变成一棵树,一根根手指化成树根扎进泥土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阿拉斯加那个印第安人村落的电话间里,劳费尔那不受管束的肩膀在一条宽宽的裤子吊带下一耸一耸的;太平洋那边那个邻居太太的眉毛变成圆形;埃施借助一个著名演员的脸给地球施着魔法,而索尔格则是囊括他们所有人的百搭5。

后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雪原上,他们一起坐在一张餐桌旁开家庭会(其中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一棵枝杈像驼鹿角的果树上挂满硕大的黄白色早熟苹果,树下雪地里也有很多苹果。

同时,他的各个感官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合上眼皮,看着曙光降临,透过隔墙上的那道门听着隔壁房间里一个人诅咒着天地间所有的人和物,一直诅咒到夜色离去,也没有停过一次,冗长而乏味的列举越来越混乱。

那枕头像一个婴儿的光脚掌触摸着他。醒来时,他内心里有一个小孩在活动。这孩子后来静静地朝外望去,睫毛一眨不眨,在与自己的呼吸嬉戏。凡是他自身从器官上所希望的一切,都是互相关联不可分割的;而所有非器官的东西都是毫无关联的。

“这就是我!”

有一次,索尔格对如愿以偿的一天有过这样的想法:在这样一天中,晨去暮来,有亮有暗,这一事实肯定就足以构成美了。向纽约辞行的几个小时里,他又有了这种感觉,他迅速而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用这个城市的水”漱洗完毕,心境既欢快又冷静地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天色放亮的过程,仿佛昼光特地为他稍稍延迟了到来的时间。他光着身子,而且很乐意就这样展现给别人。他在腋下感受到自由,在脑袋里感受到一种极强的洞察力;他可以沉入任何地方,而那不会是死亡。雪已经停了,西边渐渐明亮的天空悬着就要落山的深黄色月亮,像一只先前逃走现在又归来的家畜(“你到底是又回来了”);众星像一个个模范在四周闪烁着。远近的景色同时跳到了眼前,因而既可以看到身影模糊的鸟从塔楼窗户左右飞过,又可以望见新泽西州已披上白日光芒的群山在天际延伸开来。一片黄色的光从下面深处一条条看不见的大街里漫出来,但只照到一座座高楼最下面的几层,其余部分依然矗立在黑暗之中,不时有一道道看不见的汽车的远光灯在高层一排排窗户上画着圆圈。公园沉入市区,湖水的灰色真切地飘入眼帘;心形的水面因黄中泛绿的颜色变得又大又平静;海鸥栖息在昏暗的湖面上,只要其中有一只原地扇起翅膀,便会显现羽毛的白色。弧形的湖岸边有一溜儿积雪,如同凝固的波浪。第一批跑步的人已经像湖水本身那样十分信赖地围着湖跑,仿佛在用他们的大腿迎接这个世界。随着太阳的升起,湖水很快变成蓝色,闪出粼粼波光,风拖着暗色的轨迹在水面上恣意而行,突进,戛然而止,改换方向——最后,晨光终于与水波分离,作为昼光到处洒满城市空间。索尔格想象着自己站在底下的湖边,望着高楼上他此刻正站在里面的这个房间,呼吸着淡薄而给人力量的空气。烟雾犹如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过所有的屋顶,公园的每棵树上都纷纷扬扬地洒下上面的积雪。

“这就是现在!”

每次眺望这座城市时,都不会再次出现(以及确认)在别处经历过的、本以为已经消失的其他事件?——就连这间客房也掠过飞鸟(和飞机)的影子。相邻高楼的顶层有人穿过一个个阳光斑驳的房间,胳膊夹着一摞毛巾,毛巾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就像一条小溪里的水在一块色彩斑斓的鹅卵石上流过。一个移动物身后跑来一条狗,它作为海鸥升向空中,在湖水中照着自己的身影。“要获得再现的感知力!到下面去找那些人。”但之前一个整理房间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她说:“上帝保佑你。尽快与家人联系。”(然后喘着粗气看着他。)

索尔格又进了一座教堂参加星期日弥撒,由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扣眼里插着丁香花的男人(您想在哪里祈祷?)专门陪着走到长椅边。(这个星期天首先向他展现的是寥寥无几的汽车,它们远远地在几乎空荡荡的、水灰色的麦迪逊大街上一起一伏,像一条条小船。)信徒们的面容被捐献袋上的铜条映得发亮,募捐人一只只手在一根根铁条上弄出面包师从烤炉中拉出面包时的声响时,随同捐钱的索尔格觉得自己在与金钱结伍。当这面包变为上帝的身体时(“晚餐后他同样拿起这杯来”),当这酒化作上帝的血时,一种震颤传遍这个世界。

众人“以同样的方式”去领受圣餐。“我,索尔格”,又是作为辅弥撒者6以同样的方式在地毯边上绊了个踉跄。这个成年人态度坚决地跪了下去。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同样的方式向他问好。在上午明亮的大街上,他从一队高高兴兴地送葬的人身边走过。站在相邻的大街边上,他观望着一支南斯拉夫少数民族的游行队伍,他们的穿着相当军事化,他的先辈还曾被归为那个少数民族(还有极小的孩子,几乎刚会走路的孩子,也一身民族穿着,踉踉跄跄地跟随在队伍里)。公园里,他看着一个接一个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人(身后一再响起剧烈的喘息声和踢踏声),他们与那些只是走过去的人不一样,再未显露出熟人的面容特征:他甚至确定有一个欧洲上大学时曾与自己关系不错的男人疲惫不堪的脸显现在人群之中,随后他也就匆匆地望了望,那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一片暗色汗迹的背影。就连另外一个跑过时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的人也仅仅说了句:“多像瓦伦丁·索尔格!”——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这另一个大陆的最后一个画面,索尔格是在一个博物馆里经历的。面对着那些作品,犹如面对着一个个严格的(并且还毫无顾忌地发出噼里啪啦响声的)榜样,他渐渐挺立起身子。在它们还在为他增添力量时,他高高地站在博物馆内那巨大的石头台阶上,仿佛就在一次充满力量的心跳中,一幅幅画面展现在他的眼前:大厅里黑压压一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再穿过那些像房子一样高的玻璃大门,就是通向这座(坐落在公园边上的)建筑的岩灰色的82号大街的整个纵深;在那条与好几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交叉而过的街道尽头,从那个与曼哈顿岛比邻的、被称为东河的细长海湾闪烁着一片灰蓝色光亮;在那条状水面上,一片白茫茫的鸟群一直飞来飞去。每当转身回飞的瞬间,那白色的鸟群就变成透明的。

天又下起了雪。孩子们在外面的雪花中旋转着身子,在雪花中伸出舌头。一个个卖面包圈的摊位冒着烟。后来,天色变暗了——在这样一个居住着平民的、生机勃勃的区域里,从这个内空间——前景的大理石台阶直至后景中天际处的海湾已不再有距离可言,那一辆辆汽车或疾驰或拐弯;那一个个行人或站立或行走;那一个个跑步的人一个接一个向各个方向或急奔或冲刺,这是一种渐渐向黄昏中移动的情意切切的秩序。索尔格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这个秩序之中;他被这样的意识攫取了,要凭着自己的目光参与到现时的宁静之美和黄昏的昏暗乐园中来,因为这目光把自己早先的经历那样深化了,具有从容穿越空间的能力,此时此地能让他获得成功。

“噢,慢悠悠的世界!”

他那渴望的力量从内心最深处的自我喷薄而出,直至最外层的世界,因为它要将他这个独来独往的人与这个世界整体永远地连在一起。然而,为什么恰恰伴随着这种渴望的力量,立刻就会出现了一种苍白无声的闪电之光呢?在这种闪电之光中,那如此强烈渴望的东西又轻轻地、几近柔缓地离他而去,同时有一条张在大地之上的死亡之带的空寂显现在面前,削弱他的力量,让他突然之间又晕晕沉沉地返回自己之中。不过从所有的自私行为升华到所表现出的果敢坚定,而且只剩下对充实世界的志趣的热情(“我想拥有你,我想做你的一部分!”),只有在这时,他才为认识到一种无可补救的缺失而深受触动。这种缺失既不是因他个人而生,也不可能被归结到这个无论如何也很可爱的星球的这一历史时期。他不再期望进入另外一个时代——然而在现今时代,虽然怀着最纯真最热切的激情,可他从这个世界所能企及和所能悟透的东西却还一直少之又少。

难道他就从未觉得自己富有过吗?楼梯边上挤满了休息的人,他坐到台阶上,将鞋带解开又系上,速度非常慢。那些管理人员已经在拍着手掌,众人踏着小小的步子在他们面前向出口移动着。索尔格,刹那间,你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人类的历史似乎很快就要完结,一片和谐,没有惊恐。是的,会有仁慈。(或者?)那种没有幻想、吸血鬼似的愁苦放过了你,你感受到自己的眼睑仿佛涂抹着永恒而野性十足的对解脱的需求。一声深深的叹息不仅穿透了你,而且穿透了整个人群,你用新获得的力量抬眼望去,寻找着与你的眼睛似乎一样沉重的其他眼睛的目光。想到自己不得不马上离开这个宁静的舞台,你感到惆怅,最后感到切肤的疼痛,因而希望自己至少应该是最后走出博物馆的人之一。然而这疼痛中的美在于,大地在其中升华了(一如史前时期石灰岩在高温和压力的作用下变成了如今在你脚下闪闪发亮的大理石)。

这是在飞往欧洲的夜航飞机里,仿佛是你,我亲爱的索尔格,在你“第一次真正的旅行”中。在这里,正像人们所说的,你在学习“什么是自己的风格”。在你的身前身后,那些婴儿悲伤地大呼小叫,等他们终于平静下来之后,便瞪着深色的眼睛凝神而望,犹如一个个先知。你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你的伟人之梦在什么地方?你谁也不是。在第一缕晨曦中,你看到了烧焦的机翼。你们那一张张熬夜之后的脸上犹如涂抹着果酱。空姐们已经穿上那城市的鞋。空空的银幕刚才还映着日出的亮光,现在暗了下来。飞机隆隆地穿破一个个云团。

“飘然欲去的脸!

我脚边的石头将你送到近前:

沉醉于它们之中,

用它们压住我们。”

(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