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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慢:一位苏州才子,写了关于苏州的一切》东山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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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上市的日子,身上衣衫正薄,好觉得一阵通脱。杨梅有白、红、紫三种,这三种颜色的杨梅都好看。白杨梅像是少年,有些害羞;红杨梅还是不解风情的样子;紫杨梅红尘滚滚个中走过,以致红得发紫,自有一番经历,味道也甜得警觉且老到。荔枝的甜是腻甜、发嗲的甜;甘蔗的甜是清甜、贫寒的甜。而在紫杨梅的甜中有夜色与明月共同降临。

好事者把橄榄称为“谏果”,梨称为“快果”,有人是把杨梅叫做“君家果”,只能算是故事,并没说出杨梅特点。我也好事一把,把杨梅叫做……不叫了,杨梅就是杨梅,一好看,二好吃,三回忆起来有意思。不是什么水果都能又好看又好吃又回忆起来有意思的。芒果是好看好吃但回忆起来没意思,核太大了,周围纤维有股子粗俗气。杨桃是好看但不好吃,幸亏回忆起来还有点意思(鲜质粼粼的杨桃竟然没有杨桃蜜饯好吃。通常水果做成蜜饯后就像神童长大,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而杨桃是顽童接受蜜饯教育,出落为杂货店里抢手的零食博士)。和杨梅一样又好看又好吃又回忆起来有意思的,是水红菱。有没有一不好看二不好吃三回忆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的瓜果?有,当然有,傻瓜和后果就是一不好看,二不好吃,三回忆起来没有意思。

苏州人都知道这句话,“东山杨梅西山枇杷”,不是说东山不出枇杷,西山不出杨梅,是说东山杨梅好吃,西山枇杷好吃。但我疑心这是互文。东山在太湖边,是个半岛;西山是太湖里的一个岛,应该说东山西山都是秉承太湖灵气,彼此望得见,只是由于地气,也就难说。以我旅行经验,北方地气浑然,行个两三百里,杏子李子枣子的味道并没多少变化,语言也大致相同,而到南方,尤其江南,地气顿时敏感,事情语言,千差万别。无锡与苏州半小时路程,无锡就能出上好的水蜜桃,苏州出不了,无锡方言苏州人也不是全能听懂。水流多的乡国,差异性就大。干燥的地方多是白杨树,水分充足之处奇奇怪怪的植物都有。

常言“得天独厚”,苏州则“得水独厚”。

初夏天气,东山果农就挑了担来苏州城里卖杨梅,有散装的,也有一竹篓一竹篓卖的。那竹篓圆柱形,上部比下部稍粗,十分田园。竹篓口上盖着“杨梅草”,一种蕨类,叶子稀稀疏疏,细气,饱满的杨梅透出光来。

买一竹篓回家,竹篓上部的杨梅鲜吃,竹篓下部的杨梅用来浸酒。果农装竹篓的时候,人之常情,会把上好的杨梅放在上层。也不一定,或许是品质稍逊风骚的杨梅自愧不如,主动跑到竹篓底下躲了起来,让大人物浮动在公众面前。

清水里撒一把如雪吴盐(完全瞎说,现在哪有吴盐),洗或紫或红的杨梅。白杨梅是杨梅中的逸品,苏州并不盛产。苏州盛产的是走红发紫的杨梅神品。我在苏州吃到过的白杨梅,都从浙江运来。洗好的杨梅放进竹编器物,沥水,撒盐,盐在杨梅的肉身恍兮惚兮,随类赋彩,盐也粉红。以前我读古人笔记,读到“红盐”条,心里喜欢。掂匀了盐,坐到葡萄架下慢慢吃,这时候,架上的葡萄还是粒粒硬青。

要在苏州城里买到东山果农的杨梅,只有去南门,这当然是前几年的事了,现在是不是如此,我就不太清楚。他们在南门吴县长途汽车站附近,卖完杨梅,就乘车回东山。运气好的话,也会在沧浪亭、三元坊、饮马桥一带遇到从东山来的卖杨梅的果农。我从没在察院场看到过他们,初夏天气,在察院场口腔医院附近慌里慌张向外地人兜售杨梅的都是二道贩子,除去价钱昂贵,还会把不知道产于何方的杨梅说成东山杨梅。一不留神牙就酸倒,所以要在口腔医院附近买卖,这也可以看出苏州人天性善良,即使不厚道如二道贩子,也还是心存慈悲。仪征有卖河豚鱼的,那才是大手笔,在火葬场对面开店。苏州的二道贩子与他们相比,不够气派。

前面说过,竹篓下部的杨梅用来浸酒,烧酒浸之,或加冰糖,或放白砂糖,越陈越好。夏日误食不洁,肚疼腹痛,喝下几口准保管用。

我在苏州的饭店酒楼里从没吃到过杨梅烧酒,有一次在杭州西湖边吃到,虽然这杨梅烧酒滋味差远,但也有种悠悠往事。老式家庭的亲和力,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与长辈们加工食物有关,比如现在一到夏天,我就想念祖母浸的杨梅烧酒;比如现在一到冬天,我就想念妈妈炒的雪菜冬笋。常常是这么一想,我就回苏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