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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的代价》杂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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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的若能皓首穷经,做点学问,自然是好;倘若资质不及,则应书不厌杂。陶渊明说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有所会意最是要紧。读书越是驳杂,于写小说越有好处。

常见古装戏里文武官员上朝,为某事在皇上面前争执,甚至有恶语相向者。读《清史稿》及相关杂书种种,便知这种场面全是胡诌。只说有清一代,百官上朝笼袖拱手而进,不得左顾右盼,不得抓耳挠腮,不得窃窃私语。各官按品级逐一出班奏事,奏毕退下站回原处。朝上专设纠仪官若干,稍有仪态不整肃者即行拖出,轻者鞭笞,重者查办。而影视片里,朝堂上往往混乱一片,其实是极可笑的。诸多真实细节,正经史书上未必得见。我曾于某杂书上读到,康熙皇帝极赏识南书房张英、陈廷敬、高士奇几个人,于成龙等人却奏请将他们放外任。康熙大怒,站在乾清门外叫骂:朕身边就这几个用得着的人,你们就惦记着,硬要把他们弄出去!这样的文章,你们做得来吗?张英等近侍宠臣,嘴上自是感激不尽,内心却未必真的称心。做京官清苦,且伴君如伴虎。做个巡抚之类的方面大员,比待在皇帝身边舒服实在得多。这不免让人想起姚文元。姚在“文革”时颇受器重,荣耀显赫一时。可他经常对别人讲,自己其实很适合到地方工作,有机会还是想下去。他想当个省委书记,该是何等风光!

清代沈起凤有笔记小说《谐铎》,其中有篇《泄气生员》读来令人喷饭。西安临潼有个生员叫夏器通,心性鲁钝,文章总为士林笑柄。有年乡试,一学政奉命去西安做考官。此公离京之际,拜访他的恩师,一位西安籍尚书,想看他有无熟人需要关照。谈话之间,尚书想放屁了,移了一下屁股,身子侧了过去。学政以为尚书有所嘱,忙问师座有何吩咐。尚书说:“无他,下气通耳!”意思是说,没什么,放了个屁。学政却以为有个夏姓生员必是尚书心腹之人,便暗自谨记在心。他到了西安,果然见有个生员叫夏器通。可考试之后,见夏生文章“词理纰缪,真堪捧腹”。但师座嘱托在耳,学政便强加评点,圈定夏生文冠第一。诸生哗然,却又百思不解。因学政是翰林出身,看文章不会走眼;夏生又是贫士,绝无关节可通。学政任满入京,回复尚书事妥。尚书闻之茫然,低头想了半天,忽然大笑起来:“君误矣!是日下气偶泄,故作是言。仆何尝有所嘱也!”夏生只因尚书偶放一屁而得功名,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但细细一想,又并不是夏生运气好,而是尚书放屁都是管用的。

我在《大清相国》里写到过康熙名臣高士奇,嘴脸不是太好。史载高士奇写得一手好字,学问不精却是杂家,既能诗书,又会玩古,颇有急智。因得明珠举荐,方才供奉内庭,行走南书房。据说他曾把假古董献给皇上,真是胆大包天。康熙皇帝极为欣赏高士奇,出行必令扈从。高士奇曾写诗说自己:“身随翡翠丛中列,对入鹅黄者里行。”鹅黄,指的是皇帝身边的黄马褂。可见高士奇何等得意。我对高士奇的印象,来自清人昭梿的《啸亭杂录》。此书记载,有回康熙皇帝出猎,御马的后腿老是乱踢,弄得龙颜不悦。高士奇知道了,马上故意滚得一身泥,跑到皇帝身边去侍候。皇帝问他为什么这个样子,高士奇说自己刚从马上摔下来,衣服来不及洗干净。皇帝大笑起来,说:“你是南方人,体格懦弱。刚才朕的马老是乱踢,朕都没有坠马。”皇帝见着高士奇的狼狈样子,便觉得自己异常英武,顿时就高兴了。还有一回,康熙登镇江之金山,欲要题字却胸中无词,提笔犹豫了很久。高士奇忙写了“江天一览”四字在掌心,凑到皇帝身边假装磨墨,故意稍稍露出手心的字。皇帝会意,欣然命笔。世人如能有高士奇的拍马功夫,何愁不飞黄腾达?曾听说某高官的车队遇事为百姓所阻,当地乡长紧急趋车前往救驾。快至事发之地,乡长令小车停下,脱鞋急奔而往,说:报告首长,我闻讯来不及叫车,赤着脚跑了来。高官问了乡长姓名,此人马上发达了。

清人朱翊清《埋忧集》有则故事叫《捐官》,讲一个布贩子捐官的遭遇。清代捐官本是合法买卖,但此人太不通窍。这个布贩子姓赵,花钱捐了个通判。依制需得引见,皇上问他做什么出身,为什么要捐官?赵某不会讲漂亮话,直说了:我私下以为做官比卖布生意更好些。皇上大怒,革了他的职。赵某非常气愤,跑到吏部大闹,说:既然夺了我的官,就该把银钱退还给我!吏部尚书哪里肯依,罚下去掌嘴五十,抽了一百鞭子,赶出吏部衙门。赵某倘若灵巧些,说些报效皇上之类的话,他的通判必定就做稳了,捐官的花销自可连本带息捞回。今天的官员比那位吏部尚书到底有情义些,游戏规则是收钱就得办事,事没办成绝对是要退钱的。假如收了钱又办了事,东窗事发就绝对不能讲办了事。据说,承认办了事就是受贿,不承认办了事还只是人情往来。

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虽被称为科学著作,但所载诸事今人看来有的只是常识,有的未免荒谬。比方,书中说东阿阿胶之所以好,全因济水多从地底下流,此水有往下走的特性,故而比别处的水清且重。人喝了用济水煮的胶,就能下膈、疏痰、止吐。这自是想当然。但书中记述很多趣闻,读来颇有意思。《故事一》卷记载,宋太宗赵匡胤曾到学士院正厅坐过,从此以后这个正厅只有每月初一,众学士才能到正厅去坐坐,平日谁也不敢独自去坐。又有一回,赵匡胤夜间驾临学士房,当值学士苏易简已经睡下,急忙爬起来接驾。因无灯烛照明整理衣冠,皇帝随侍宫女便把烛火从窗框伸进,窗格上留下了烧灼之痕。一百多年后,沈括记录此事时,学士们仍不愿意换掉那扇烧焦的窗格,要留作圣迹永世瞻仰。可见皇帝们的被神化,都是读书人自己干的事。假使古今之人都像这班学士,百姓们早已无立锥之地。康熙、乾隆是最喜出巡的皇帝,龙幸之地都得开作纪念馆,天下黎民只怕要往地底下钻了。《故事一》还有一则掌故,说的是学士院第三厅前有一巨槐,此厅被叫做槐厅。据说在槐厅里办过公的学士,好几位都做了宰相,无疑风水很好。于是,学士们都争着要在槐厅里办公。有人刚从槐厅提拔走,马上就有人抢着进去;更有不讲理的,把先搬进去的人的行李扔出来,相互扭打亦不少见。沈括说他做学士时,亲眼见过这等闹剧。据说如今有人越是做了大官,越是迷信。有些地方机关大门选朝向,必听风水先生指点;有的官员履新选日子,也要请高人算上一卦。曾见报道,有的官员选秘书、配司机,都要看他们同自己命相是否犯冲。可机关算到这等地步,到底还是有许多翻了船。

《梦溪笔谈》所涉极是庞杂,官制、仪礼、地理、医药、天文、器用,等等,不一而足。举其有关地理一则,说到凡河流以漳命名者,必定是河水清浊相汇。比方,当阳、灨上、鄣都、漳州、亳州、安州等地都有以“漳”命名的河流。漳与章近义,章有花纹的意思,故而水流清浊相混为漳。沈括做了大量推敲之后,话锋一转却讲君臣之道了。由“漳”谈到了“璋”。“璋”以“章”为部首,而“璋”为皇帝左右大臣所持。《诗经》说:“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璋是圭的一半,二璋合一便是圭。所以,大臣们手持玉璋,便是联合一心,供奉君王的意思。科学谈到最后,就是讲政治了。沈括著此书时虽已归田,但他毕竟曾为朝廷高官。

读《梦溪笔谈》,有“封驳”二字让我印象极深。宋时设有银台司,其管辖的门下省,有项重要职责,就是封驳。所谓封驳,就是把皇上不适宜的诏令封还,把大臣有错误的奏章驳回。依民间戏台上的说法,皇上可是金口玉牙,怎么可以把皇上的诏书打回去呢?其实宋代皇上虽乾纲独断,亦有钳制之规。我却听一位县委书记讲过一件真事,同古制大异其趣。曾有一位高级官员,好穿白衣白裤白皮鞋。一日,此白衣官员到县里视察,双手插在裤口袋,身子一摇一晃的。视察工厂,县委书记才汇报几句,白衣官员就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比德国西门子差远了;视察养鸡场,县委书记才汇报几句,白衣官员又大摇其头说:不行不行,这比我在日本看的那个养鸡场差远了;县委书记汇报稻田养鱼,白衣官员问:你们全县多少稻田?县委书记汇报:早稻九十八万多亩,晚稻一百一十多万亩。白衣官员马上批评:早稻为什么差十多万亩?你们工作没做好嘛!县委书记只得汇报:那十多万亩是晚稻秧田。白衣官员又问:稻田养鱼有什么好处?县委书记汇报:可多一项收入。白衣官员听了高兴:那很好嘛!你们县里有多少稻田养鱼?县委书记回道:十万多亩。白衣官员马上批评:不行不行,你们起码要搞到九十万亩。县委书记见白衣官员很不高兴了,只好答应认真做好稻田养鱼。县委书记对我苦笑说:他懂个屁,哪有那么多水可供稻田养鱼!保证十多万亩就很不错了。我同这位县委书记开玩笑:他拿你们县里的企业同德国、日本比,你不知道把他同美国总统比?县委书记笑道:哪敢啊!不要命了?如此,还能“封驳”吗?

《世说新语》里写一个叫阮遥集的人格外喜欢木屐。一天深夜,有人去拜访他,见他亲自吹烛化蜡制作木屐,自言自语感叹说:“不知道我这辈子能穿几双木屐?”阮氏虽好木屐,到底是自己制作,最多安他个“恋屐癖”。记得几年前北方一官员贪案事发,报道此人一个好笑的故事。他曾受人天价劳力士表,却不敢公然戴出来。正是俗话说的,偷来的锣鼓敲不得。但他实在喜欢那块手表,只得每夜睡前在床头把玩,眼巴巴儿望着上面的钻石闪闪发光。听说也有“恋钞癖”的,家里放着很多现金,没事就拿出来数数。家乡有个小女孩在外地做保姆,没做多久就从那户人家逃出来了。她说到自己见闻,像个传奇故事。那家主人有栋大别墅,她进门之后就不准出门,天天被反锁在院子里。一切用度都是女主人自己带回来,小保姆只管在院子里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她之所以跑了,只因那栋屋子里放着许多钱。桌子上、沙发上、床头柜上,随处都是成捆的百元大钞,她看得心跳。她跑回家之后,仍说不清自己曾在哪里做事,也不知道主家是官是商。不管怎样,那家主人该是“恋钞癖”患者。

明人冯梦龙《古今谈概》记有一事,说的是明世宗时通州边事紧急,皇帝怒而杀掉兵部尚书丁汝夔。官员们感叹说:“仕途如此险恶,做官还有什么意思?”有人却笑道:“如果兵部尚书一日杀一个,那就不要做了;如果一个月杀一个,还是要做的。”做官为何有这么大的诱惑力呢?拿阿Q的话来回答最为干脆: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清人郝懿行所编《宋琐语》,录了《宋书》里的一个故事,说南朝刘邕嗜食疮痂,觉其味似鳆鱼。他的封地南康国小吏两百多人不论罪否,都甘愿相互鞭打,使身上结满疮痂,供他食用。刘邕倘不做官,喽啰们岂肯自忍鞭痛而饱他口福?去年曾有报载,某地几个煤炭老板家赀巨富,却仍要弄一顶县长助理的帽子戴着。可见在不少人眼里,钱再多都不如做官过瘾。

我很爱苏东坡性情,一生坎坷而放达不羁。明人曹臣《舌华录》记有东坡许多趣事。一日东坡退朝,饭后拍着肚皮问侍儿:“你们说这里头装着什么?”有婢女说:“都是文章。”有婢女说:“满腹都是机械。”东坡都不以为然。爱妾朝云却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这才捧腹大笑。知东坡者,朝云也。苏东坡少年得志,但其后半生颠沛流离,都因“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性不能忍,遇不平不快之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苏东坡同王安石政见不和,却始终不肯屈迎。有日东坡问王安石“坡”是什么意思,王安石说:“坡者土之皮。”东坡反问道:“然则滑者水之骨乎?”王安石无言以对。虽似笑谈,暗藏机锋。一日东坡会客时行酒令,一人说:“孟尝门下三千客,大有同人。”一人说:“光祖兵渡滹沱河,既济未济。”一人说:“刘宽婢羹污朝衣,家人小过。”东坡却说:“牛僧孺父子犯事,大畜小畜。”牛僧孺为唐朝宰相,史载是个清官。王安石正是当时宰相,东坡借牛姓骂王氏父子。这则故事,倒让东坡失了厚道。不过文人戏言,大可一笑了之。东坡在朝廷叫权贵们容不下,自请外放而任杭州通判。他到了地方上,官绅仰其才望,朝夕聚首。东坡不胜杯酌,疲于应付,直把杭州看做酒肉地狱。可见官场应酬自古如此。然做官受人爱戴是苦,受人冷遇更是苦。东坡之后有个袁姓官员也来做通判,却没有人请吃请喝,他便在亲信面前自嘲:“都说杭州是酒肉地狱,现在这地狱里没人了。”如今便有戏言,官场中人日日饭局自是烦恼,但隔上三日没有饭局便会发慌。倒也不是嘴馋而慌,慌的是位将不保,或人已失势。

陈眉公应该是最早开工作室的中国文人,据传他雇请许多文墨匠人写清言短章,都以陈氏之名刻行于世。陈氏钓得大名,且沽得厚利。读他的书,便觉这个古时的上海人太过精明,通达世故却流于油滑。他曾说过:“士人当使王公闻名多而识面少,宁使王公讶其不来,毋使王公厌其不去。”看似告诫读书人恪守气节,不求闻达于诸侯;但他骨子里看重的仍是王公如何见待,此番言论太存机心而似伪。用今天的话说,只是为了作秀。有人就讽刺他“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陈眉公名目之下的那些性灵清言,颇似今天有些人的小散文或大散文,看似锦绣格言,实则矫揉造作。比方他《小窗幽记》有段话说:“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这段文字大有凑合堆砌之病,却最适合风雅之辈请人写了挂在墙上。陈眉公虽颇为后世诟病,但说他全无是处也不公允,他于人情世故还是很练达的。比如他说:“有人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后一句未必在理,前两句却把世道人心说透了。看来,宁信恶而不信善,老祖宗那里就害起的病,远远还断不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