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禅定的人,才能具足戒体,系缚住妄念的天马,也只有禅定的人,才能生起般若智慧,使天马有广大而良好的方向。
日本佛教史上,有一位伟大的真观禅师。
真观禅师到中国学佛,他先研习天台宗教义六年,再研习禅学七年,后来又在中国名山参学了十二年,总共在中国“留学”二十几年,他返回日本后,在京都、奈良传扬禅法,一时,禅学大兴。
有一天,一位研究天台教义三十余年的道文法师,慕名来向真观禅师求教,他很诚恳地问道:“我自幼研习天台法华思想,有一个问题始终不能了解。”
真观禅师说:“天台法华的思想博大精深,圆融无碍,应该有很多问题,你只有一个问题不能了解,可见有很好的修持,你不能了解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道文法师问道:“法华经上说‘有情无情,同圆种智’,意思是树木花草皆能成佛,请问:花草树木真有可能成佛吗?”
真观听了,不但没有回答道文的问题,反问说:“三十年来,你挂念着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对你自己有什么益处呢?你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如何成佛才对呀!”
听了真观禅师的话,道文法师感到非常吃惊,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请问:‘我自己要如何成佛呢?’”
真观禅师说:“你说只有一个问题问我,这第二个问题就要靠你自己去解决了。”
我从前读到这个故事,深受感动,它表达了禅的一个重要精神,就是要从自我开始,不要把自己纠缠进一些旁枝末节里面。星云大师有一次谈到这个故事,曾下了这样的结论:“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因为大地山河,花草树木,一切宇宙万物,都是从我们自性中流出,只要我们成佛,当然一切草木都跟着成佛,不探讨根本,只寻枝末,怎能进入禅道?”
但是,当一个禅者回到真实自我的时候,花草树木是在哪里呢?这是法华精神,就是一地即是种种山川草木,而不是除去山川草木还别有一地,那么,山川草木不都是我们自性法身的流露,不也是成就我们的一部分吗?
在无明的冰火中
所以修习禅法的人,固然要从自性开始,回到真实本来的面目,可是在外在的对应上,却必须知道连花草树木都是不可轻慢、不可任意摧折的,如果我们在面对外在事物的时候不能有敬重包容的心,不能把它放进自我心量的一部分,那我们就难以理解“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的真谛了。
山川草木还不是很难对应的,最难对应的是我们四散飘飞的心念,我们常说想象力如天马行空,是难以驾驭的,其实,从无明升起的妄念也是想象力的一部分,如同天马一样飘忽来去,不要说驾驭了,有时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它升起的地方,当然也不能控制它飞往的所在了。
想象力如果是天马,天马总要有个来处的,总要有一处天马的故乡;或者说,这天马在飞行动荡的途中,总有落下歇息的时候。对禅者来说,那天马的故乡,那天马偶尔息足,正是进入禅定的第一步,所以佛经里才说:“多知多识,不如息念。”息念也等于系住了那匹没有一定方向飞行的天马。
不过,有一些禅者,因此认为人的想象力、意识、妄念是无意义的,这反而使他们的禅失去了活泼有力的生机,而成为枯木寒岩一派了。想象力乃至妄念这样的东西,固然是禅者的干扰,何尝不是禅者最好的锻炼呢?
佛经里不是有一位“罔明菩萨”吗?罔明就是无明,无明是想象、意识、妄念的来处,也正是意念天马的故乡,连无明都成就了大菩萨,我们如何敢轻视无明呢?无明从何处来?《中阿含经》说:“人以爱为食,爱以无明为食,无明以五盖为食,乃至不信以闻恶法为食,譬如大海以大河为食,大河以小河为食,乃至溪涧平泽以雨为食。”也就是由于听到恶法而不能信正法,不能信正法就生出贪、嗔、痴、慢、疑五种盖障,因为五盖而生出无明,由于无明才生爱欲,有了爱欲才有了人。
如果一个人没有无明就不会投生为人了,因此我们不能轻视无明。
《止观辅行》里说:“为迷冰者,指水为冰。为迷水者,指冰为水。如迷法性即指无明。如迷无明即指法性。若失此意,俱迷二法。故知世人非但不识即无明之法性,亦乃不识即法性之无明。”这是多么晶莹剔透的见解,法性与无明本来就是一体,就像冰与水一样,无明的冰就是法性的水呀!无明一转,就是般若;烦恼一转,即成智慧;迷执一回身,就是觉悟了。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一念迷,即是众生;一念觉,即是佛。”
修行人对待自我的无明,并不是斩断无明,而是在无明的冰火中,冶炼出般若慧水;同样的,修行人在对待山川草木时,是不轻贱一片地、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那是因为大地无不是法界,法界中无不是我们自性的流露,而且即使是小草上的一滴露水,无不是饱孕着般若的,只看我们有没有明净的心地去观照罢了。曾经有人问牛头慧忠禅师说:“阿那个是佛心?”他说:“墙壁瓦砾是。”又有人问他说:“你说无情也有佛性,那么有情又怎么说?”他说:“无情尚尔,况有情耶?”
在禅宗里,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多,有一个有名的公案,可以使我们更清楚这种说法的题旨。
一阐提人,皆有佛性
晋朝的大禅师竺道生,他曾向当时最伟大的译师鸠摩罗什修学佛法,他常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当时《大涅槃经》尚未流传于中土,大家听到了这种说法都非常惊惧,认为非佛所说,是背离了佛道的。
因为,“一阐提人”依照《楞伽经》的说法是:“一阐提有二种,一者舍一切善根。及于无始众生发愿。”意思是阐提分为两种,一种是断善阐提,就是起大邪见而断一切善根的人。二种是大悲阐提,是指有大悲心的菩萨,发愿要度尽一切众生才成佛,由于众生没有度尽的时候,自己也就成佛无期。理论上,充满邪见的人、毫无善根的人,成佛当然无望;而那些要度尽众生才成佛的菩萨们,由于他自许的诺言,成佛也是遥不可及的事了。
可是竺道生竟敢说他们都能成佛,很自然引起了众人的疑虑,甚至都摈弃他的说法,但他仍坚持这个看法,还发下誓言:“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时据师子座。”(如果我说的话有违反经义,现在就让我得重病,如果我说的法不违背实相,但愿我死时是坐在师子座上说法,安然而逝。)说完,他拂袖而去。
竺道生后来进入平江虎丘山,搬了一堆石头竖起来做听众,他就为那些石头讲经,讲到“阐提悉有佛性”的时候,他问那些石头说:“如我所说,契佛心否?”听讲的石头全部点头。这个景象被路过的人看见了,传说“道生说法,顽石点头”,大家又认为他有道,十天之内来跟随他的学徒有数百人,后来他到庐山去,徒众更多。
不久之后,昙无谶在北凉译出了《大涅槃经》的后品,传到南京,里面果然说到“阐提悉有佛性”,和竺道生最早的说法相同,才证明这是佛陀曾说的话。
竺道生拿到《大涅槃经》时非常高兴,立即升座说法,当整部经快说完的时候,他手上拂尘的毛纷然坠下,端坐正容而圆寂了,死时颜貌不变,好像进入定境一般。
以无心来通达佛法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竺道生坚持一阐提人都有佛性、都能成佛,正是肯定了邪见、无明、断了善根的人,也可以因正面的对待而得到成就,我们回想起来,他当时要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需要多么大无畏的勇气!
竺道生的故事还有一个有趣的部分,就是他说法时顽石为之点头,一般解禅的人都把这看成是竺道生的神通,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竺道生在说法时进入了无分别心的境界,顽石成为他自性的一部分,他是以无心来通达佛法,无心的顽石也成为他通达的一部分,乃至成为他的众生,那么点头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只是旁边看的人对石头有分别,才以为那是神通罢了。
可能有人会认为山川草木是自性心水的流露,无明与法性一体的说法还是太玄了,那么我们回到现实世界来看一个例子。
我从前听过一些西方、日本打击乐团的演奏,这些乐团非常前卫,他们不使用任何传统的乐器来演奏音乐,用的都是破铜、烂铁、脸盆、木棒、石块、瓦砾等现代社会公认的废物,但当他们用棒子打击废物时,竟生出了非常优美的音乐,在演奏会现场,使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把这些音乐录下来,从录音机中放出,几乎没有人能听出,原来那些都是废物所发出的美妙音声。那么,瓦砾中有微妙的音乐是可能的,瓦砾中有无上法又有什么不能呢?
美术史上的波普艺术、达达主义,不也是从废物堆里发展出来的吗?甚至现在最风行的朋克艺术、新表现主义,不都是从垃圾堆里找到的灵感吗?
有音乐的人,心中遍满音声,可以从任何材料发出,不一定要用非凡的乐器。
有美感的人,心里流动颜色,可以从任何材料发出,不一定要用最昂贵的颜料。
因此,有佛法的人,到处都是佛法,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流露自性的芳香,不一定要在庄严的道场,不一定要正襟危坐才有佛法呀!
回到自心的明净
从前有人问黄檗希运禅师:“如何得不落阶梯?”
他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
他不是叫人不要吃饭、不要走路、不要与人相处、不要做事,而只是叫人不要被境所惑而已,事实上,我们吃的米、我们走的路、我们行的事、我们会面的人,都只是一个缘起,端看我们如何去对待罢了!
写到这里,才发现我这篇文章正是天马行空一般,仿佛没有凑泊之处,但天马不是没有故乡,天马的故乡是回到自心的明净,开启自性的般若。
僧稠禅师和弟子的几段对话,可以帮助我们的天马,回到故乡。
问:“大乘安心,入道之法云何?”
答:“欲修大乘之道,先当安心。凡安心之法,一切不安,名真安心。言安心者,顿止诸缘,妄想永息;放舍身心,虚壑其怀;不缘而照,起作恒寂。种种动静音声,莫嫌为妨。何以然者?一切外缘,各无定相。是非生灭,一由自心。若能无心,于法即无障碍,无缚无解。自体无缚,名为解脱……”
问:“何云名禅?”
答:“禅者定也,由坐得定,故名为禅。”
问:“禅名定者,心定身定?”
答:“结跏身定,摄心心定。”
问:“心无形状,云何看摄?”
答:“如风无形,动则即知。心亦无形,缘物即知。摄心无缘,即名为定。”
天马的故乡是什么?
禅定两字而已!
只有禅定的人,才能具足戒体,系缚住妄念的天马,也只有禅定的人,才能生起般若智慧,使天马有广大而良好的方向。成佛的道路,是在戒定慧中孕育福慧的资粮,以便可以行走漫漫长路,绝对不是要一刀砍死想象的、妄念的,乃至无明的天马!因为,天马一死,哪里才是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