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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喜菩提》第二卷 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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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耕耘

童年松土的记忆深埋在我的心里,知道强根固本的重要,但若没有柔软的土地,强根固本也就成为妄谈。人也是和土地一样,要先把心地松软了,一切菩提、智慧、慈悲,以及好的良善的品性,才有可能长得好。

童年时代,家里务农,种了许多作物,不管是要种什么,父亲带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松土地。

如果是种稻子或甘蔗,就用牛犁,一行一行的把土地翻过来,再翻过去,最少要把两尺深的硬土整个松过一遍。父亲的说法是:“土地是有地力的,种过的土地表层已经耗去地力,所以要把有地力的沙土,从深的地方翻出来。而且,僵硬的土地是什么作物也不能种植的,柔软的土地才是有用的土地。”

如果是尚未种过的土地,就要用锄头松土,因为怕牛犁损坏了。先要把地上的杂草拔除,然后一锄一锄地掘下去,掘起来的土中夹着石头,要把石头拾到挑篮里。这些石头被挑到田畔去做水圳,以利灌溉和排水,并保护土地。

第一次耕种的土地要掘到四尺深,工作是非常繁剧的。

“为什么要掘这么深?”有一次我问父亲。

他说:“不管是种什么作物,根是最要紧的,根长得深,长得牢固,作物的生长就没有问题。要根长得深和牢固,就要把石头和野草的根彻底地除去,要使土地松软。土地若是不松软,以后撒再多肥料也没有用呀!”

童年松土的记忆深埋在我的心里,知道强根固本的重要,但若没有柔软的土地,强根固本也就成为妄谈。人也是和土地一样,要先把心地松软了,一切菩提、智慧、慈悲,以及好的良善的品性,才有可能长得好。即使是年年长好作物的农田,也要每年搓草、松土,才能种新的作物。

因此,一切正面的品德,最基础和根本的就是有一颗柔软的心。

柔软心在佛教的经典里常被提到,例如把十地菩萨的第五地称为“柔软地”。如来常教我们要有柔软的心、柔软的行为、柔软的语言;要柔顺、柔法、柔和忍辱、柔和质直。

例如在《法华经》里,佛就说柔和忍辱是如来的心,如果一个人有柔和忍辱的心,就可以防止一切嗔怒的毒害,如衣服可以防止寒热一样。佛说:“如来衣者,柔和忍辱心是。”“诸有修功德,柔和质直者,则皆见我身,在此而说法。”

例如在《大集经》里,佛说:“于众生中常柔软语故,得梵音相。”因而把如来温和柔软的声音,称为清净殊妙之相。

什么是柔软心呢?就是不执著、不染杂、不僵化、能出污泥而不染的心。是指慧心柔软的人,能随顺真理,既能随顺人的本性不相违逆,又能与实相之理不相乖违。所以在《十住毗婆沙论》里说:“柔软心者,谓广略止观相顺修行,成不二心也。譬如以水取影,清净相资而成就也。”那么,柔软心也可以说是不二的心,不分别的心,清净的心。

有柔软心的人才能真正的生起道德,也才能以这种柔软使别人生起道德。贤首菩萨曾说:“柔和质直摄生德。”意思是慈悲平等,质直无伪的人,才能摄化众生进入正法。

我们都知道,佛教里以清净的莲花,作为法的象征。莲花的十德里第五德就是:“柔软不涩,菩萨修慈善之行,然于诸法亦无所滞碍,故体常清净,柔软细妙而不粗涩,譬如莲花体性柔软润泽。”(《除盖障菩萨所问经》)所以,莲花也叫做“柔软花”。

据说在天界最鲜白柔软的花曼殊沙华,也叫做“柔软花”。不知道莲花与曼殊沙华是不是相同,但是把人间天上最美的花都叫做“柔软花”,可以见到其中深切的寓意。在西方净土诞生的人不也是在莲花上化生吗?可见,柔软,是独步于天上、人间、净土的。一个真正柔软心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出入自在。传说地藏菩萨在地狱行走的时候,焚烧人的烈焰,一时之间都化成柔软美丽的红莲花来承接他的双足呀!

有柔软地才会耕耘出柔软心,不是来自印度的观念,中国本来就有。

传说老子的老师常枞要死的时候,老子去问法,请老师说出最后的教化。

常枞缓缓张开嘴巴,叫老子往嘴巴里看,问老子说:“你看见什么?”

老子说:“我只看见舌头。”

常枞说:“牙齿还安在吗?”

老子说:“牙齿都没有了。”

常枞说:“这就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老子又问:“而今而后,我要向谁请教?”

常枞说:“你要以水为师,你可看河床的石头虽然坚硬无比,不久就被水穿成孔、流成槽了。”

说完,常枞就仙逝了。

这是中国古代讲柔软心的动人故事。常枞“以水为师”的教化可以和佛圆寂时说的“以戒为师”相互比美。以水的柔软为师,能知道天下最坚强的就是柔软;以戒的清净为师,能知道天下最有力量的是清净。

老子以水为师,说出了千古的真意:“守柔曰强。”“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老子是通达柔软心的真实开悟者。

柔软的水才能千回百转,或成平湖、或成瀑布、或成湍流,天下没有可以阻挡的;柔软的土地才能生机绵延,或在平原、或在奇峰、或在污泥,都能展现生命的活力;柔软的心才能超越人生世相,或处痛苦、或陷逆境、或逢艰危,都能有着宽容、感恩、谦卑、无畏的心情。

故知柔软心是觉悟、是菩提、是般若波罗蜜多,是成就一切法门的根本心,也是一切法门成就的境界。

当我们说到修行,修行就是不断地松土、除草、捡石头,使土地维持在最好的状况吧!土地如果在最好的状况,随便撒一把种子,生机就会有无限的绵延。

童年松土的时候,时常会踩到石头跌伤,锄伤自己的脚踝,被虫蚁咬肿,甚至偶遇西北雨,回家就感冒了。但只要知道那是使土地柔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就能安于刺痛、锄伤,与感冒。

每年,在土地完全翻松的时候,我站在田岸上,看着老牛吃草,白鹭鸶在土地上嬉戏,就仿佛已看见黄金色的稻子在晨风中点头微笑,看见了油菜花嫩黄的颜彩上有彩蝶翩翩,看见了和风吹抚在翠绿的芋叶上,夕照前的晚霞横过天际……

在土地翻松那一刻,我们已看见收成的景致呀!一个人有了柔软心也如是,仿佛闻到了《法华经》说的“花果同时”的芬芳!

蓝天的背景

学习菩萨行的人不能忘了倾听心海的消息,不能忘记,在天空里虽有各种美的点缀,背后有一个湛蓝的、无染的、广大无边的蓝天的背景。

佛经里说到菩萨与阿罗汉的不同,说:“菩萨留惑润生”。

这“留惑润生”很容易译成白话,就是“留迷惑在人间以润泽众生”,却不太容易了解。因为,如果说“惑”就是一般的迷惑或疑惑,那可能曲解了菩萨的原意。由于菩萨是“觉有情”,所以这“惑”不是一般众生的惑,而应该是“有情”。

我把“留惑润生”解为“留下一丝有情在人间,润泽众生”。

“惑”是“有情”,然而不是许多的、纠缠的有情,而是“一丝”,一丝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仿佛是蚕茧上拉出来那种纯白无染的丝线,坚韧、悠长,却不纠缠。一个蚕茧表面上看起来是密实复杂的,拉开来,只有一条线,菩萨的有情也是如此,整个复杂的因缘只是吐丝在人间时预留的丝线呀!

菩萨的惑因此与众生的惑大有不同,在本质上虽同为有情的生起,在清浊之间,则因随愿或随业的相异而不能混同。

果煜法师有一次讲到其中的不同,以天空与彩霞来做譬喻,说得好极了。他说:

“如果山头上乌云密布,则一定没什么好彩头,反之,天上万里晴空,也未必有什么好看头。最好的是,山顶上恰有几片稀稀疏疏的白云,此云既不能太浓,也不能太大,浓得发黑,大得压岭,都是不行的。”

他说,烦恼如果不是很多,只是稀稀疏疏,又离心头不是太近太远,就像云在山头不近不远处,“则在智慧的觉照中,反而会有一份清朗分明的觉受,而从地上的众生看来,也会觉得其更光彩耀目,更亲切宜人。”

“当然要成就一位菩萨,虽未必晴空万里,但至少要有日月的光明,要有相当开阔的天空,否则云雾密布,又冷又黑,不只是自己吃不完兜着走,也要叫人寒毛矗立,倒尽胃口了。”

果煜师父把“惑”说成是“烦恼”,也是十分贴切的,因为留了一丝有情也等于是留了一丝烦恼,那丝有情或烦恼仿然是天空中横过的晚霞和彩虹,不是为了与天空争美,而是为了点燃蓝天,反衬出蓝天之静好。

惑与烦恼同意,这是众生之意,惑是为菩提预留的彩虹,则是菩萨的心情。因此智者大师曾说:“故知虽具惑染,愿力持心亦得居也。”菩萨是以愿力持心的人,因而能够安住于惑染,为什么要住于惑染,则是要“使惑趣之徒,望玄指而一变”(《中观论序》)。

没有变化的晴空万里,虽是无染的好景,但有多少众生能欣赏呢?菩萨于是重入轮回,说:“让我化一道彩虹或一片晚霞吧!免得大家觉得单调乏味。”有时候他说:“让我化成一片乌云或一道闪电吧!让大家知道清朗的日子原是如此可贵。”甚至有时候他化成一些雨水,他流泪与忧伤,是为了润泽大地。

在《华严经随疏演义钞》里曾说到菩萨的五种解脱:一生死不能缚;二境相不能缚;三现惑不能缚;四有不能缚;五惑不能缚。故菩萨虽然留惑,留下一丝有情、几片烦恼,却能不受束缚,那是由于“菩萨了达迷妄即真如,烦恼即菩提,故无著无不著”。

惑的不能束缚,有如蚕吐丝不是为了捆绑自己,而是为了化蛹成蛾,为了一次完美的羽化。那么我们观察一位菩萨,不是从“留惑”的角度来看,而是看他的“润生”。润生不只是利益众生,也是在自润,因为在菩萨的心眼里,我和众生是没有差别的。

润生在《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疏钞》中有一段讲得极好:

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正等正觉。譬如旷野沙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

润泽众生最好的是大悲水,菩萨留下的有情乃成为大悲的因。所以,菩萨的“惑”是为大悲而留的,它不是迷情,而是自觉悟里流露的一种大爱。证严师父在《菩萨心如清凉月》里说:

“爱,是人生最幸福的,这种爱,不是迷情,是觉悟的爱。慈悲就是一种无彩色的爱,这份无彩色的爱,像一湖清水,清澈见底。这种爱是绝无附带条件的爱、无污染的爱,是透澈的,也叫清水之爱。要爱得像清水、像镜子一样,一旦景象离开,立即恢复澄清,不再留存任何色彩。要如此,我们才能爱普天下的众生。”

以无彩色的爱为基础,菩萨的心就能如同清凉的月色。证严师父说:“菩萨的心就像月亮的光明,我们平常就要培养这份像月亮一样的心——不管多污秽的地方,多恶劣的环境,还是要把她的光明遍照,绝不会只照在风景幽美的地方,或是华丽的殿堂上。人,不论美、丑,在月光下,都会增加几分姿色,因为月光是这么柔和,就像菩萨心一样。”

像清凉的月,像璀璨的彩虹、像温暖的阳光、像从很远的不可知的山林吹来的和风,甚至像暗夜里飘过的动人的乐章……不管是什么,菩萨的行止是那样的美,那样的芬芳,但是学习菩萨行的人不能忘了倾听心海的消息,不能忘记,在天空里虽有各种美的点缀,背后有一个湛蓝的、无染的、广大无边的蓝天的背景。

当我读到《如来不思议秘密大乘经》里菩萨润生的四种法门,就好像看见那广大蓝天的背景了:

一智门:菩萨以大智慧善知一切众生之根性,而随顺调伏,令其解脱。

二慧门:菩萨以大妙慧为众生分别宣说深法妙义,令其开发慧性,以了知万法本来空寂。

三陀罗尼门:菩萨以总持之法,随顺众生而开导正信,令其灭诸恶行而行一切善法。

四无碍解门:菩萨以无碍智解为众生宣说无尽甚深法义,令其获无碍解。

是呀!当我们为菩萨的彩虹目眩,为菩萨的云霞神摇的时候,不能忘却窗外有蓝天。那蓝天,才是菩萨留惑润生真正的背景!

向前的姿势

不管今年几岁,让我们共同携手,一起来保持一个向前的姿势。因为“日日是好日”,所以向前走是最好的姿势!因为向前走也是最美的姿势,所以“日日是好日”!

1990年12月5日我应邀到慈济护专演讲,非常幸运的,遇见了从小就非常景仰的谢冰莹女士。未见面时,从报纸杂志看到她已经八十六岁,心里也就预估了一个八十六岁老太太的形貌。

等到见面时,我感到十分吃惊,因为她远比想象中年轻得多。当证严师父介绍我们认识时,她走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手非常温热,并且有力量。

我们走到护专的楼梯口,要到四楼的会客室,众人都趋前要去扶她。她摇手大叫:“你们不要扶我。扶我,我就不会走路了。”然后她轻巧地(几乎是迅捷地)一步一步走到四楼去。

那时,我站在楼梯口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一点都不像是八十六岁的人哪!我心里想:“我八十六岁的时候,不知道可不可以像谢教授一样?”

我们坐在会客室聊天时,我才知道她的腿在六十七岁时曾跌断过,经过两次危险艰难的手术才复原。许多人问起她年轻时的旧事,她幽默风趣、妙语如珠,好像是天真的赤子一般。

后来,她在周会上对学生讲话,结语时她恳切地说:“如果将来有机会,我愿意和各位坐在一起来学习,因为在这么好的环境中学习,实在是各位最大的福气呀!”听到的人无不动容。

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她食量很好,一个人吃了半盘豆腐。她对我说:“我还有很多书要读,还要写一些文章!”我本来就是容易感动的人,看到八十六岁的谢冰莹教授,对生命与生活还如此有兴味,浑身充满了人格、意志、风范的力量,使我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谢教授离开花莲以后,下午我走在慈济纪念堂未完成的广大的工地上,想起不久前也有一个令我感动的画面。世界级的美国舞蹈大师玛莎·葛兰姆率领舞团到台湾来表演,她今年九十六岁。

九十六岁还坐飞机从美国来?不怕……

对呀!九十六岁不但坐飞机从美国来,亲自召开记者会,以幽默风趣的语调回答记者的问题。每一场演出后,她必定亲自出来谢幕。演出的舞码里,有今年才编出来的新作。玛莎·葛兰姆几乎可以不发一语,以她的灵敏、体力、风范就证明她是当代最伟大的现代舞大师。

演出的第一天,台湾的摄影大师郎静山到后台去向她祝贺。郎大师今年一百岁,还是穿着那一袭灰蓝色的长袍,头发每一根都像少年一样的竖起来。他不久前才在历史博物馆开过百岁回顾展,有一些作品是九十五岁以后才拍的。

郎静山步履轻盈地走过去,玛莎·葛兰姆礼貌地站起来迎接,那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全部立正来向他们致敬了,两个人加起来一百九十六岁,人间难得呀!更难得的是,玛莎·葛兰姆还在编舞,郎静山还在摄影,都维持着像青年一样活泼的创造心灵,保有一种向前的姿势,这实在是他们作为一代典范最令人尊崇的地方。

这三位伟大的创作者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共同的地方。郎静山和谢冰莹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一直到今天,见到所有的出家人还以弟子自居。玛莎·葛兰姆则是虔诚的基督徒,她的许多作品犹如是宗教的诵歌,有记者问她说闻名世界的葛兰姆舞团有没有决定接班人的问题,她幽默地说:“这样的问题应该留给上帝去伤脑筋!”

郎静山在九十五岁的时候出去拍照,车子从山崖上滚落到山谷,同车的人死了三个,只有他和另一位年轻的小姐被摔到车子外,郎老先生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毫发无伤。事后有人问他感想,他说:“是菩萨保佑呀!”

这几位大师级的人物,每一天都还活力充沛地过日子,到一百岁还是努力实践生命的意义,给我们非常深刻的启示。人生虽然是无常的,但只要每一天发挥最大的价值,无常也不可畏了。

我想到百丈禅师那“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真切教化,到九十岁的时候,弟子看他下田辛苦,把他的锄头收藏起来,他竟然绝食,那是为了实践他自己的教化,弟子最后只好把锄头还给他,百丈禅师耕作到人生的最后一天。

日本禅宗祖师道元,有一次在庭院中,看到一位八十几岁的典座冒着大太阳在晒香菇,流了满头大汗。道元说:“这么大的太阳,您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呢?”他回答说:“日正当中才是晒香菇最好的时间!”使道元得到非常大的感悟。

民国初年的高僧虚云老和尚,到一百一十六岁还在为佛教奔走,兴建道场!到一百二十岁时正好建了一百二十个道场。

证严师父有一次说到一位九十几岁的老太太把毕生积蓄的“手尾钱”捐给慈济盖医院,然后在九十六岁时往生。她的孙子说:“我的祖母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每天都很欢喜地过日子,她认为建医院她参与到了,所以她很有信心地说她得救了,因为她曾亲手布施。几年来,她天天都过着安详的日子,往生时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在我们这个无常的人间,其实到处都充满了人格的典范,那就是:“一直到死前的最后一瞬,还保持着向前的姿势。”我觉得,这是迈向净土的最优美的姿势,也是体贴佛陀本怀最有力的姿势。

看多了这世界的许多人,年纪轻轻就垂头丧气,虚掷青春与生命,再回头看这些像华严狮子一步一个脚印,富有活力与创造力的人瑞,不禁兴起“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感慨!

我们做一个佛的弟子,做一个向往菩萨道的人,不管今年几岁,让我们共同携手,一起来保持一个向前的姿势。

因为“日日是好日”,所以向前走是最好的姿势!

因为向前走也是最美的姿势,所以“日日是好日”!

孩子,是我的禅师

孩子就是我的禅师,他是为了教育和启发我而投生做我的孩子。我也是为了教育和启发他,而投生做他的爸爸。我们一定是前世有约的那种知己的朋友。

带着孩子在公园里玩遥控车,突然看到一排小小的黑线在流动着,孩子眼尖,赶快跑过去说:“爸爸,你看,一群蚂蚁在搬东西哩!”

我们把遥控车丢了,跑过去看蚂蚁搬东西,这时发现在蚂蚁的长列里有两只死去的动物,一只是蟑螂,一只是蝴蝶。那蟑螂是新死不久,尸体还很完整,蝴蝶似乎死去较久了,双翼零落,有一边完全凋尽,另一边破一个大洞,但显然在生前是一只很美的蝴蝶,从黑翅黄点看来,是一只凤蝶。

“好可惜喔!这么美丽的蝴蝶死了。”孩子说。

“你为什么只可惜蝴蝶,不可惜前面的这只蟑螂呢?”我指着前面的蟑螂说。

孩子对我的话显然感到惊异,露出迷惑的眼神看我,说:“蟑螂好丑喔,又脏,满地乱爬,死了有什么可惜?”

我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如果有一个小孩,长得很丑,好脏,满地乱爬,他死了,他的爸爸妈妈会不会伤心?”

“当然会了!”孩子理直气壮地说。

“那么一只小蟑螂死了,它的爸爸妈妈也一样很伤心的,因为它在爸爸妈妈眼中是最美的。”我说。

我们蹲在地上看蚂蚁吃力地搬动食物,继续就蝴蝶和蟑螂事件交谈,我说:“蝴蝶和蟑螂都是昆虫,它们都会飞、都有翅膀,饿了都要吃,我们为什么都喜欢蝴蝶胜过蟑螂呢?”

孩子说:“那是因为蝴蝶的颜色很美,又是吃蜜,又都在花上飞。蟑螂小小黑黑的,整天在垃圾堆跑来跑去,看了好恶心。”

“其实,蝴蝶和蟑螂都只是为了活下去,它们并没有美丑的观念,也没有害虫或益虫的分别心,看到蟑螂就讨厌,看到蝴蝶就喜欢,这是我们人的问题,和它们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一国的人,他们国家里到处都是蝴蝶,没有蟑螂,哪一天突然飞来一只蟑螂,他们一定很喜欢那只蟑螂,因为稀少嘛!就像你们现在都爱恐龙,是恐龙绝迹的关系,如果到处都是恐龙,不吓死才怪!”我说。

孩子很专心地听着,颇表示同意,但是听完后,他仍然下结论:“不过,爸爸,我还是喜欢蝴蝶呢!”

我说:“那么,你喜不喜欢毛毛虫?”

孩子说:“唉呀!恶心!我最不喜欢毛毛虫了。”

“对了,你看到毛毛虫的感觉和蟑螂一样讨厌,可是你不能只喜欢蝴蝶,不喜欢毛毛虫,因为蝴蝶是毛毛虫变的,蝴蝶也是毛毛虫的爸爸妈妈。”

孩子点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在感觉上他还是喜欢蝴蝶胜过蟑螂(我何尝不是如此?),但在理上,他知道了好恶是来自人的区别心。

我们看蚂蚁搬食物看了半天,孩子站起来说要继续玩遥控车,我说:“我们换个地方玩吧!万一压到蚂蚁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

“很小心也不行,太危险了。”我说,并且当场编了一个蚂蚁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孩,很有慈悲心,有一天尿急跑到院子尿尿。他小鸟拉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一群蚂蚁搬东西回家。他立刻憋住尿,跑到另一边去尿尿,因为他想到他的一泡尿虽小,对蚂蚁就是一场大水灾了呀!你的遥控车对蚂蚁来说,是一部战车呢!”

孩子听了哈哈大笑,提起遥控车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在孩子玩遥控车的时候,我坐在公园草地上思考刚刚的事情,想到蝴蝶与蟑螂使我想到“红颜薄命”这个成语。其实,红颜薄命的虽多,一定没有丑女来得多。只是一般人心怜红颜,只要她们踢到一块石头也会心疼而大叹薄命,这就好像我们看到蝴蝶翅翼破洞,可能怜悯之情还大过一只蟑螂被踩碎粘在地上!

想到蚂蚁,我想到丰子恺在《护生画集》里画过一幅“蚂蚁救护”的画,是说他看到阶下两只蚂蚁拉扯,拿放大镜一看,原来是一只蚂蚁在救另一个负伤的同伴,结果过了三天,丰子恺还常常想到:“那只负伤的蚂蚁不知复原起床了没有?”他为此写过一首诗,写得很好,可是我记不完全,回家得查查资料才行。

黄昏了,我带小孩子回家,在马路边的野草中看到一些盛开的紫茉莉(煮饭花),结了许多种子。孩子提议说:“爸爸,我们采一些种子,回去种在阿公的花园里!”我说:“好呀!”两人蹲下来比赛采紫茉莉的种子。

我很高兴暑假的时候可以带孩子回旗山老家,那是为了让我们有更多时间陪伴我的母亲,另外,让我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有机会体验到乡间生活,就像此刻在路边采野花的种子,是城市里绝不会有的。

回到家,我们跑到“阿公的花园”,那是我父亲生前种花的地方,他去世后由我大哥整理,还有许多空的花盆,我们常把乡下采的花种拿去种。我的孩子对“阿公”的印象模糊,但对“阿公是个勤快的农夫”印象却很深刻,因为阿公的田地、花园、水果园都还在呢!有一次我带他去看“阿公的香蕉园”,教他分辨椰子和槟榔。我说:“胖胖的是椰子,瘦瘦的是槟榔!”沿路上他竟吟诗一样地唱着歌:“胖子是椰子,瘦子是槟榔,椰子吃了退火,槟榔吃了吐血!”回来的路上他一路唱诗,有一首我的印象最深,他唱:

树是鸟的家, 花是蝴蝶的家, 马路是车子的家, 天空是白云的家, 土地是农夫的家, 水牛是鹭鸶的家, 山边是太阳的家……

他几乎看到任何画面立刻就编进这首歌里,使我感受到天真与想象力的震撼。我永远也忘不了开车到家的彼时,他欢呼大叫:“旗山,是爸爸的老家!”

等我们种完花,孩子开心地对我说:“阿公知道我在他花园种这么多煮饭花,一定很高兴。”

夜里,带孩子到妈祖庙边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吃冰豆花,顺便告诉他小时候吃豆花是用小担子挑的,也教他唱我儿时唱的一首小调:

豆花车倒担, 一碗两角半; 若无车倒担, 一碗两块半。

一路上,我们就唱这首小调回家。等孩子睡着了,我把《护生画集》拿出来,找到丰子恺的诗画:

阶下有小虫,蠕蠕形细长;似蝇不是蝇,似虻并非虻。 就近仔细看,两蚁相扶将;颇像交际舞,几步一回翔。 速取放大镜,我欲窥其详;原来两蚁中,一蚁已受伤。 后脚被切断,腹破将见肠;一蚁衔其手,行步甚踉跄。 不闻呻吟声,唯见色仓皇;我欲施救助,束手苦无方。 目送两蚁行,直到进泥墙;事过已三日,我心犹未忘。 不知负伤者,是否已起床?

我把这首诗抄在笔记上,希望明天能说给孩子听,让他也看看丰子恺的漫画,我看着孩子熟睡在我童年时睡过的木板床上,感觉到孩子就是我的禅师,他是为了教育和启发我而投生做我的孩子。我也是为了教育和启发他,而投生做他的爸爸。我们一定是前世有约的那种知己的朋友。

我们共同在这个世界携手前行,是为了互相启发,不要忘失前世的慈悲心,也是为了互相期许,走向智慧的道路。

就像我太太常说的:“你们是一对咕嘟宝!”

我们都搞不清什么是“咕嘟宝”,有一次一起去问“妈妈”,她说:“就是一对胖嘟嘟的宝贝,像寒山、拾得那一种呀!”

悲欣交集

谁的生命不是悲欣交集呢?谁的情缘不是悲欣交集呢?弘一以此四字,写下了人生遗憾与悲悯的最后注脚。

有一次,在大甲山间的寺庙,看到弘一法师写的《金刚经》被放大了,镶满整面墙壁,我站在墙壁前深深被感动了。

从第一笔到最后一笔,始终平和、宁静、庄严,没有书法中龙飞凤舞、力透纸背、铁画银钩那一套,只是如实的、丝毫无烟火气的、没有一笔闪失地浮现在纸上。

我近几年也有写经的经验,深知写经不易,要把整部《金刚经》写完而不闪失、不气浮,必须有极深刻的禅定力,弘一虽不讲禅定,我相信他的定力是甚深、极甚深的。

大家都知道的当代大修行者广钦老和尚,在泉州城北清源山岩壁石洞苦修时,有一回入定数月,不食不动,鼻息全无,众人都误以为他已圆寂,屡次请方丈准备火化。那时弘一正驻锡于永春普济寺,听到消息,立刻赶到承天寺,与方丈转尘老和尚等数人一起上山探视。弘一看到广钦老和尚的定功,甚为赞叹,乃弹指三下,请广钦老和尚出定。这个常被略过去的记载,使我们知道弘一有甚深禅定,否则,怎能一眼就看出老和尚在定中?怎能弹指唤人出定呢?

弘一写的经就像那三弹指,有如平静湛蓝的湖泊,给人一种温柔的力量,我恭谨地站在墙下诵了一遍《金刚经》。朋友开车送我回台北,路过大甲附近的火炎山,想到在这火炎中燃烧的人间,弘一的字正如一阵阵清凉的风,从火炎山顶吹抚而过,熨平了我们的忧伤。

炉火纯青

对弘一法师有深刻研究,曾写过《弘一大师傅》的陈慧剑居士曾告诉我,弘一早年的字就很好,曾写过许多巨幅,才气飞扬,如风中飘动的大旗,但出家以后写的字就隐藏了才气,有如炉火纯青,无烟尘气。

弘一写经的转化,想是受了印光法师的影响。他在给弘一的信中曾说:“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

“接手书,见其字体工整,可依此写经,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比新进士下殿试场,尚需严恭寅畏,无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业识心,成如来藏。于选佛场中可得状元。今人书经,任意潦草,非为书经,特借此以习字,兼欲留其笔迹于后世耳。如此书经,非全无益,亦不过为未来得度之因。”

弘一后期的写经,受到这一观念的影响,因此没有一丝动乱。

许多人误以为弘一抛家弃子是无情之人,其实弘一是非常深情的。他出家以后写的经,有的是写于父母亲的生日或冥诞,有的写于发妻的亡故之时,用来感恩因向。那样看来没有一丝波澜的经文法书,竟是隐含着如此深沉的用心,犹如深水无波,想了令人眼湿。

假如不是完全烧透的炉火,又何能至此?

松枝

新加坡朋友陈瑞献因为向慕弘一的道风,以金石刻印了一本《松枝集》,认为弘一早具宿慧,以松枝为证,绝非薄地的凡夫。

大凡是高僧,出生都有瑞兆,弘一也是,在出生的时候,有一只喜鹊衔着一根细长的松树枝飞进屋内,落在弘一母亲的床前,等到弘一生下的时候,喜鹊飞去,遗松枝于室。

等到弘一成了高僧,大家都认为这枝松枝大有来历,但弘一只把它当成父母生养的纪念品。

这松枝长年跟随弘一,甚至东渡日本时也未离身,出家后,松枝也长携身侧,用以长志父母劬劳。

弘一圆寂的时候,松枝就挂在禅榻的壁上,现在还存于泉州的开元寺。那最后的松枝,是象征了弘一把缺憾还诸天地,走入了生命终极的圆满。

松枝真是美的一种表达,表达了弘一的志节,和一生对于美的无限追求。他死的时候写下“天心月圆,华枝春满”,给松枝最好的句点。

美的回声

弘一是不断追求美的人,他的音乐、美术、文章、书法、金石、诗词都是在凡俗中寻找美的提升,即使出家后,也展现出超俗的美。

这美的向往,从他出家后用过的名字可以看到一些。

一音 弘一 演音 善梦老人

入玄 亡言 善月 晚晴老人

清凉 无畏 不著 二一老人

每个名字都是美极,他出家以前住的地方叫“城南草堂”,所组织的书画会在“杨柳楼台”,断食处叫“虎跑大慈山”,在“虎跑寺”出家,在“白马湖”隐居,晚年住在“水云洞”,圆寂于“不二祠晚晴室”。

甚至他留学时的“上野美术学校”名字也很美,我有一次到东京,特别到上野美术学校,站在回廊中,想起弘一法师说不定曾穿着黑色功夫鞋,踽踽行走其中。

弘一的一生是在追求生命的大美,在历程中留下许多美丽的回声,让我们听见。

人间的演音

弘一的另一动人心魄,是他的修行。他的修行完全是以人的觉悟为出发,不说空言,所以到晚年已是众所公认的高僧,他还谦卑得令人心疼。

他是律宗的祖师,但是他一直提倡:“学戒律的需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拿来律人,这就错了。”

他有一次隐居,屋前枯干的老树竟发出新芽,好友徐悲鸿去看他,大为惊叹,说:“有高僧住在这里,连枯干的树都发出新芽了。”

弘一笑着说:“不是这样,是我来了以后天天给他浇水,就发芽了。”

这是使修行完全落实于人间。我读到他的一段笔记,深有所感:“昔贤谓以饲猫之饭饲鼠,则可无鼠患。常人闻者罕能注意,而不知其言确实有据也。余近独居桃源山中甚久,山鼠扰害,昼夜不宁。毁坏衣物等无论矣!甚至啮佛像手足,并于像上落粪。因阅旧籍,载饲鼠之法,姑试之。鼠逐渐能循驯,不复毁坏衣物,亦不随处落粪。自是以后,即得彼此相安。现有鼠六七头,所饲之饭不多,备供一猫之食量,彼六七鼠即可满足矣……余每日饲鼠两次,饲时,并为发愿回向,冀彼等早得人身,乃至速证菩提云云。”

从这段笔记,可以看出弘一的细致、敏慧,具有平等无分别的心,真正落实于人间。

大悲与大喜

弘一的最后遗墨是“悲欣交集”四字,每次读此四字,有如在黑夜中见到晶莹的泪光。

他有一幅字写着“世间如梦非实”,落款的金石是“本来无一物”,因如梦非实所以悲欣交集,因本来无物,悲欣交集则美如烟霞。

谁的生命不是悲欣交集呢?

谁的情缘不是悲欣交集呢?

弘一以此四字,写下了人生遗憾与悲悯的最后注脚。

今逢弘一大师一百一十岁诞辰,想到这四个字,心中不免一动。

摩顶松

我很喜欢“摩顶松”的传说,它和释迦牟尼佛的证道时所见到的晨星,同样有深刻的象征寓意,里面表达了玄奘感性的一面,以及在极坚固的志愿中,有着柔软的心。

玄奘法师将要到西域取经之前,住在灵岩寺,寺院前有一棵松树,玄奘有一天立在庭前仰望浩渺的云天,用手抚摩松树说:“我马上要到西方去求佛法了,你从今天起可以向西长;如果我要回来的时候,你就向东长吧!使我的徒弟们知道我要回来了!”

然后,玄奘整装往西域出发,那时是唐太宗贞观元年。他走了以后那棵松树的枝干年年往西长,长到数丈长。有一年,弟子突然看到松枝向东边长,都说:“师父要回来了。”于是群向西方迎接,果然,那一年玄奘从西域回来,回到长安时是贞观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整整十九年的岁月。

传记里说他回到长安城时“道俗奔迎,倾都罢市”,整个长安城全部来迎接玄奘大师,由于人太多了,“长安市政府”规定从朱雀街到弘福寺的门口,人都不准移动,以免互相践踏而受伤,可见当时欢迎的热烈景象。

但是,第一个欢迎玄奘回国的却是灵岩寺的那棵松树。后人为了纪念这棵松树的灵感,称这棵松树为“摩顶松”。玄奘的几部传记都记载了摩顶松的故事,像《神僧传》、《佛祖统纪》等书。

我很喜欢“摩顶松”的传说,它和释迦牟尼佛的证道时所见到的晨星,同样有深刻的象征寓意,里面表达了玄奘感性的一面,以及在极坚固的志愿中,有着柔软的心。

想一想,玄奘从长安神邑出发,以印度的王舍新城为终点,长途跋涉达五万余里,来回十万余里,是一条多么漫长的道路。在《西游记》里虽然安排了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使得玄奘的取经之路显得很热闹,我们看玄奘的传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而是他孤独地走向陌生之旅,这里面如果没有金刚一样坚固的志愿,菩萨一样柔软的心肠,如何能至呢?

当他从印度取经回来,皇帝召见他时问他:“你能到西方求法来惠利苍生,联非常欣慰,但是联一想到那山川的阻隔,风俗的不同,也为你能顺利来回感到惊讶呀!”

玄奘轻描淡写地说:

“奘闻乘疾风者,造天池而非远;御龙舟者,涉江波而不难。”

把那十万里的跋涉化成一缕轻烟,这是何等雄大的怀抱,玄奘以一介孤僧,所到之处都为人敬重,他在印度那烂陀寺时被选为通晓三藏的十德之一,在寺中宣讲《摄论》、《唯识抉择论》。后来,他会见了戒日王。国王邀他为论主,在曲女城召开一次大规模的佛学辩论大会,有五印十八个国王、三千位大小乘佛教学者、两千位外道参加,由玄奘大师讲论,任人问难,但没有一个问题能问倒他,从此玄奘大师威震五印,被大乘行者称为“大乘天”,小乘行者称为“解脱天”。

这是玄奘传记中的几件小事,我们已经可以看出他是悲慧具足的高僧,对中国佛教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我从小就很喜欢玄奘,原因是在《西游记》里,他是活生生的人物,另一个原因是我的名字有一个“玄”字,常常自我介绍时说不清楚,就说“是玄奘法师的玄”,听的人立刻就懂了。

比较不喜欢的是,在《西游记》里把玄奘写成了一个软脚虾,离开孙悟空的时候简直像白痴一样,任人摆布、任人宰割。其实在他的传记里,玄奘是一位智勇双全的修行者,有着许多神变与伏魔的记载,和《西游记》里的唐三藏真是大相径庭。还有,玄奘在西域印度各地都有极精彩的表现,各国国王均尊为“圣僧”,这在《西游记》里也都略而不提,真希望将来有时间!我能写一部《真西游记》!

在唐玄奘回国后,有一天唐太宗对群臣说:“昔苻坚称释道安为神器,举朝尊之。联今观法师词论典雅,风节贞峻,非惟不愧古人,亦乃出之更远!”

这段话出自皇帝的口,也是对玄奘这样千秋万古的人物一个恳切的评价了!

琉璃王的悲歌

琉璃王以一个小时候的恶愿竟消灭了一个民族。释迦族则由于不诚实及鄙视,引来了难以想象的灾祸。可见人的心念是多么需要守护,一念的嗔恨及恶心,就像天火焚林一样,往往造成不可收拾的结果。

憍萨罗国的国王波斯匿,是佛陀初传教法时最大的护法。他在年轻时非常欣羡释迦族男女的俊美,因此渴望娶一位释种少女做王妃。

他派人到迦毗罗卫国的释迦族去提亲,由于有一部分释迦族人不肯将贵女嫁给邻国,最后把摩男家中婢女所生的女儿送给波斯匿王为妻。

这个出身卑微的婢女之女,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胜鬘夫人”。胜鬘夫人非常贤慧,十分得到国王的宠爱,不久生下一个儿子琉璃王子。

琉璃王子幼年时代就常随母亲返回娘家迦毗罗卫国。由于释迦族的人都知道他母亲出身贫贱,常在暗地里取笑他,称他为“婢子”。他长到八岁的时候,奉父王之令到迦毗罗卫城学习射箭,经常被以白眼相待,甚至被怒斥,加深了他心中的仇恨。年轻的王子于是发下恶愿:长大继承王位以后,一定要消灭释迦族。波斯匿王过世后,王位传给琉璃王。他每次一想起童年的遭遇就心如刀刺,为了消多年之恨,他大举率领四军(象兵、骑兵、步兵、战车兵)向迦毗罗卫城出兵。

佛陀预先知道这件事,独自站在琉璃王大军向迦毗罗卫国前进的街道大树下,等待国王及大军。挥军而至的琉璃王,看到佛陀无言地站立树下,想到父王生前是多么恭敬佛陀,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无言地带兵折返原路。

但是他的恨意并未随他折返,不久他的愤怒又爆发了。他再度率军出征,佛陀又站在路边的大树下,他的大军又折回去。第三次琉璃王发动大军,再一次看到佛陀。如是折回三次,琉璃王第四次发兵时,心里想:“如果这一次再看到世尊,从此就停止进攻迦毗罗卫国。”没有想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第四次佛陀并没有站在路上,琉璃王便大举挥兵攻掠了迦毗罗卫国。

经典上记载,琉璃王一共鏖杀了释种九千九百九十万人(这是极言其多),血流成河。他又捕捉了五百位端正美丽的释族贵女,要娶狎她们,被严峻地拒绝了,琉璃王更加嗔恚,把她们的手脚都砍断丢在深坑之中……释迦族的族人在琉璃王手中就像大海里的泡沫般迅速地消失。

琉璃王的杀戮非常彻底,差不多灭了释迦一族。复了仇的琉璃王十分畅快,终日饮酒欢娱。到第七天,他率领诸兵众和诸婇女(宫女)到阿脂罗河畔娱乐,夜半突然刮起暴风疾雨,河水大涨。琉璃王、兵众、婇女全被水所漂没。

旋即,琉璃王的宫殿不知何故起火,被焚毁了。

琉璃王落入阿鼻地狱,更不在话下。

这个记载在佛教原始经典的故事,使我读了非常感伤。琉璃王以一个小时候的恶愿竟消灭了一个民族。释迦族则由于不诚实及鄙视,引来了难以想象的灾祸。可见人的心念是多么需要守护,一念的嗔恨及恶心,就像天火焚林一样,往往造成不可收拾的结果。

琉璃王的身世固然是一出很大的悲剧,但更让我们感慨的是,释迦牟尼是伟大的觉者,他所属的种族释迦族,竟在他生前就惨遭屠戮而消灭了。就好像西方的圣人耶稣一样,从耶稣一出生,犹太民族就似乎注定了暗淡的命运,甚至到了近代,还是几百万的被杀害,连耶稣本人也被杀害,其悲惨并不亚于释迦族。

东西方两位圣人,他们种族的悲剧命运,里面一定有深刻的寓意与教化。我时常在长夜里,思索其中的命题,想到老年的佛陀悲伤地站在树下,预见了民族的灭亡;想到壮年的耶稣被赶到“骸骨之丘”,施以极刑,在忧伤的夕阳中看着自己人民的悲剧,我的心就悲绝而静默了,屋里只流动着空虚而喑哑的风。

呀!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生命题呢?答案在哪里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风里,也没有回答。

无涯歌

元晓大师生前就曾把佛法的观点写成《无涯歌》教苦难的人传唱,这首歌甚至比他的论述影响力广大得多。他的《无涯歌》,意思是知识有涯,但生命轮回无涯,苦难也就无涯,与我们传统所说的“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是不同的生命观点,却是真切得多。

朋友推荐我看韩国人拍摄的电视剧《元晓大师》,看完后甚为感动,想到我们的电视电影这许多年来,佛教题材也拍了不少,却没有拍过什么真实动人的作品。同样以佛教为题材,日本人拍过《空海大师》,韩国人拍了《元晓大师》,都是极好的作品,听说在台湾也非常流行,许多佛学院甚至当作教材放给学生看。

朋友说:“这部电视剧中元晓大师的修行固然令人感动,编剧实在功不可没,不知道有没有虚构的成分?”

我说:“这部剧的成功,就是它的真实。元晓大师不只在韩国很有名,其实从唐朝开始,在中国就非常有名。”

我找来手边的《宋高僧传》卷四“义解篇”里《新罗国黄龙寺元晓传》指给朋友看,元晓在青年时代出家,从小就是文武全才。传记里说他:“勇击义围,雄横文阵,仡仡然、桓桓然,进无前却,盖三学之淹通,彼土谓为万人之敌,精义入神为若此也。”

这时,我们已可以看出元晓是一位气派雄浑的青年,与他同游的义湘法师也是人中龙凤。两人在少时就向慕玄奘法师的道风,想要一起到大唐向三藏法师学法。两人长途跋涉到海边,在海边等待大船出海,突然遇到风雨,两人跑到路边的土房子避雨,到天亮时才知道自己躲在古坟里与骸骨为伍,两人不免相视大惊。但是,雨仍然很大,只好又在那里过了一夜,夜未央就有鬼物作怪,元晓突然顿悟说:“前之寓宿谓土龛而且安,此夜留宵托鬼乡而多祟,则知心生故种种法生,心灭故龛坟不二,又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外无法,胡用别求?我不入唐!”

这段故事不是记载在元晓的传记里,而是记在义湘的传记里。两人后来在海边分手,义湘入唐,元晓飘然返国。两人后来都成为新罗的一代高僧,义湘为华严初祖,元晓为净土祖师,此是后话,我们再来看看元晓回到新罗的情景。

由于在海边土坟的顿悟,元晓回到新罗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或在酒肆倡家喝酒,或在庙宇抚琴唱歌,或在路边为人讲经,“或闾阎寓宿,或山水坐禅,任意随机,都无定检”。因为他放浪形骸、融入群众,被许多出家人在国王面前毁谤。元晓不以为意,与浪游街坊的大安禅师同游。传记里说到大安:“大安者,不测之人也,形服特异,恒在市尘击铜钵,唱言:‘大安,大安’之声,故号之也。”

元晓大师晚年隐居寺庙做杂役,并随手著论疏,写有《华严经疏》、《阿弥陀经疏》、《金刚三昧经论》、《大乘起信论疏》、《十门和诤论》、《法华宗要》、《二障义》、《判比量论》等书,有许多著作流入大唐,对我国的佛教也产生了影响。

他所著的《金刚三昧经论》原有五卷,有一天被嫉妒他的出家人偷走,只好重录成为三卷。

元晓大师因为少年习武的缘故,一直渴望国家统一(当时韩国分为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晚年他在寺庙里听到国家统一,独自在庭中唱诵佛号,满面流泪,一个和尚问他:“你不是已经超越苦乐了吗?为什么还会流泪呢?”他说:“苦乐和流泪有什么关系呢?国家的统一应该使人大哭大笑,即使出家人也不例外呀!”

我觉得《元晓大师》电视剧处理得最好的是两部分,一是把出家人也回到人的本位,一个出家人如果没有得到悟境,与凡夫并无两样,有一些甚至比凡夫不如;一是在元晓、义湘、大安这三位法师的传记中都有许多神变的部分,它全部舍弃了,完全以人格来塑造元晓的伟大,这是很值得赞叹的观点。

关于神变,元晓在戏里说过:“要飘落的花瓣,连一天也不能等待。”这是多么优美而真实的观点。在这个时代,有许多外道利用神通惑众,使许多无知的众生受骗,成为财色的祭品。我们如果深思这句话,便知道神通是不可依恃的。那些自称可以通神的人,可不可能使他们神坛中的花朵不谢呢?可不可能使神桌上的供品不烂呢?如果不能,怎么可能让人在天堂挂号?怎么可能献财献色就可以入解脱之路呢?

在元晓大师追随大安禅师时,有一次大安的小狗死了,元晓采了一些树叶覆在小狗身上,坐在旁边诵经超度。大安看见了,问他说:“你念这么深的经给一只小狗听,它怎么听得懂呢?”接着他把化缘得来的奶放在小狗身边,对小狗说:“你好好的吃吧!”元晓当时豁然开悟,从此对妓女就说妓女的法,对乞丐就说要饭的法。他说:“如有一众生慈悲为怀,必然震撼法界,不管他是以什么形式说法!”

他也时常对那些偏执于来生解脱的修行者说:“今生的问题都不能解决,担忧什么来世?”“灯火不明,周遭必然黑暗,追求来世的修行,就像不点灯而找光明的地方一样。”

对于入山的观点,元晓大师说:“不管到多么高的深山上,都还是尘世的范围,因此释迦佛叫我们厌离世间,不是要远离尘世,而是要远离对尘世的贪爱,贪爱一旦清明,尘世的束缚也就解脱了!”

在电视剧里,元晓大师出家以后还以居士自居,并且与新罗国的公主谈恋爱,后来还生下一个王爷。他与柔多公主的恋爱浪漫动人,两人要分离的时候,柔多公主问他说:“你是不是会因为和我在一起而后悔?”元晓平静地说:“就好像多念了一卷经一样。”—这一段在传记里并没有,应该是编剧所加。

电视剧的结局,是元晓大师与柔多公主所生的孩子到寺庙去看他。他什么话也没说,拿一把扫把叫他扫庭院,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问孩子说:“都扫好了吗?”

“爹,都扫干净了!”

元晓抓起扫好而堆在一旁的一把树叶,洒在庭中,对孩子说:“树叶是永远扫不干净的,因为它随时随地会落下来!”

然后转头走进寺院,孩子则在庭中拜别。这一段也是编剧所加,依我看,是取材自日本茶道祖师利休教导孩子的故事,这故事在日本普为人知,编剧顺手拈来,也颇为符合元晓的情境。

我从前读《宋高僧传》就读过元晓大师传,并未留下什么印象,看完电视剧再看高僧传,感触便深刻得多,可见用现代媒体来传扬教法,是一个值得尝试的工作。元晓大师生前就曾把佛法的观点写成《无涯歌》教苦难的人传唱,这首歌甚至比他的论述影响力广大得多。

他的《无涯歌》,意思是知识有涯,但生命轮回无涯,苦难也就无涯,与我们传统所说的“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是不同的生命观点,却是真切得多。

多么希望我们可以拍出一部像《元晓大师》这样的电影或电视剧,让现代人知道菩提道并不遥远,但偏离生活与生命而想求得菩提,那是不可得的呀!

还魂与再生

想到师父们爱物惜生的行止,都使我们感到惭愧不如而心向往之!这种行止,是充满了无限的再生与还魂,是体验到法界一如之道,认识到即使是一张纸也有生命,有无限的轮回。

前几天参加了一个环保的演讲会,讲的题目是再生纸,演讲的有环境专家马以工,主妇联盟董事长陈秀惠,歌手童安格,作家张曼娟,还有我。主办单位是《皇冠》杂志,场地是设备极好、可以坐八百人的永琦百货公司万象厅。照理说,这样的阵容应该吸引人山人海来听讲,结果听众还不到一百人。

大家当然是有一些失望了,但经常参加环境保护演讲的马以工大姐安慰我们说:“环境保护这么冷门的题目,如果有一百人来听,就算是大场面了。”她提到有一次和柴松林教授一起演讲,听众只来了八位。还有一次是五个人演讲,听的人只有二十几位。

她说:“今天我们如果谈点别的东西,保证会人山人海。”

我们就问她:“谈些什么?”

“譬如算命啦、风水啦、紫微斗数啦,听说这是台湾近几年最热门的演讲题目,有的要交两三千元才能入场。其次热门的是婚姻和爱情的讲座,也都是座无虚席的。再其次是谈钱、讲经营管理,例如股票投资,也是许多人有兴趣的。讲环境保护,谁要听呢'?”

真是的,算命、婚姻、钱财大家都认为是与自己有切身的关系,而环保则让我们感到遥远与切身无关,再加上讲到环境保护只有付出、没有收益,一般人都不太关心。再者,许多人渴求在命运、婚姻、金钱中得到安顿,而不渴望居住于清净的国土,正是反映了当今社会的某些心态吧!

我应邀做环保演讲,是由于最近两本书用了再生纸。听说“再生纸”是中国古代就有了,那时候的名字叫“还魂纸”,意思是使纸张的魂魄得到再生。

“还魂纸”的名字真是美极了,它象征了一种有情,树木有情、字纸有情,在时空中轮回流转,其情感并不失去,只是换了一种面目再生。记得在阿里山上有一个“树灵塔”,是为了纪念那些被砍伐而为人所用的树的生灵,我二十年前在阿里山旅行曾与这座树灵塔合照,当时心中就充满了感动,在树前祝祷,树木有情,我们在使用以树木做成的纸张时,怎能没有珍惜的心呢?

纸张有情,字纸有灵是中国老祖先就有的观念。我的祖母没有受过教育,但她非常敬惜字纸,在我们小的时候,她常把用过的字纸收在一个篓子里,一段时间以后放在烧金纸的炉里销毁,在烧之前则焚香祷祝,希望那字纸上的“坏字”随火烧去,上面的“好字”则能去投生,以便使世界愈来愈好。

我的父母也都承袭了这种爱惜字纸的传统。

由于我从事写作的行业,每天使用的字纸很多,在刚开始写作时习惯不好,每次写了几行,不满意,立刻撕毁丢在纸篓里,习以为常,每天丢掉的字纸总有满满一篓,许多纸都只写了一两行。

有一年我住在台北兴隆路的山上,父母来住我家,晚上我常写作到深夜才去睡,第二天起了床总会在书房的桌上看到一叠稿纸,是我写坏揉皱的稿纸被一张张铺平叠在桌上,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原来是母亲的杰作,她把我丢掉的纸捡起来铺平了。

我对母亲说:“这些稿纸都是写坏不要的。”

她说:“我看都只写了两三行,还有很多空格,丢掉了不是很可惜吗?你可以把这两三行划掉,或者剪两三行贴上去,不必整张都揉掉呀!”

然后她把我的稿纸拿起来看了半天,问我说:“这格子的小行是做什么的?”

我说:“那是给人写错了字改正的地方。”

“实在是太浪费了,怎么不想好了再写,这样就省下很多纸了。”母亲说,然后又说:“我希望你用的稿纸不要有这些小行,每篇文章都要想好了再写。”

她想了一下说:“唉!如果稿纸可以两面写不是更好吗?你一天写个十张,一辈子不知道少砍多少树呢!”

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敢随便浪费稿纸,甚至自印的稿纸把格子旁的小行也去掉了。母亲对树木有深刻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家做的是林场,父亲在六龟乡新威村的深山里有四百多甲的林地,每棵树的成长少则十年,多则数十年,想到纸张无心的浪费可能就要砍伐一棵十年的树木,使用起来的心情就不同了。

根据马以工小姐的说法,如果台湾有再生纸的观念,回收废纸,每年可以在纸张花费上省下三亿的新台币,每年就会少砍四十万棵树木,想起来真是令人心惊。我们提倡环保,提倡种树,还不如先从珍惜纸张开始,并且把日常使用过的纸张回收再制。倡导再生纸的使用,其实,我们已经在种树了!爱惜了一本书等于多种了一棵树木,这是非常积极的态度。特别是想到每一棵树上都有许多虫鸟生命,砍掉一棵树的当时,就有无数的生命死在其中啊!

证严师父有一次在演讲的时候说:

佛教说不杀生,除了不杀之外还要护生。不杀生,并不单指人而已,凡是任何东西我们都不能谋杀它的生命。你们知道吗?每样东西都有它的生命功能。

比如一张纸,对别人而言,可能只有一次的使用生命,但在我手中却有四次再生的生命。怎么说呢?第一次我用铅笔写,然后用钢笔。这张纸是不是就不用了呢?不,我把它拿来写毛笔字。我要告诉诸位我写字的这张纸是别人丢弃的废稿纸,我把它翻到反面来写。用别人丢弃不用的就已经是让这张纸再生一次了,用铅笔写是再生第二次,用钢笔写是再生第三次,而用毛笔写是再生第四次,这就是在爱护东西的生命啊!

此外,我如果和比较知心熟识的朋友通信,通常也是把对方寄来的信封拆开,翻过来再重新粘一个信封,以这张信封再寄回去,当然这是与较熟识的朋友通信时,就可把这张信封再“放生”回去,如此则等于多发挥一次它的生命的功能啊!

星云法师也说过,以前在丛林当学僧,每半个月发十五张草纸,一天只能用一张,那一小张草纸就显得无比的珍贵了。

想到师父们爱物惜生的行止,都使我们感到惭愧不如而心向往之!

这种行止,是充满了无限的再生与还魂,是体验到法界一如之道,认识到即使是一张纸也有生命,有无限的轮回。因此,像环境保护、像使用再生纸是佛弟子责无旁贷的责任与承担,我也希望佛教的团体能多参与环保运动,来主导这个对人类有积极贡献的潮流。

我想到诗人周梦蝶曾有一本书叫《还魂草》,他写过这样的句子:

“曾在娑罗双树下哭泣过的一群露珠,又闪耀在千草的叶尖上了!”其中有这样优美的一段:

有烟的地方就有火,有火的地方就有灶 有灶的地方就有情,有情的地方就有 就有相依相存相护相煦复相噬的唇齿 一加一并不等于一加一 去年的落叶,今年燕子口中的香泥。

想到我现在正写着的一张稿纸,可能是上一代人种的树(或者是我父亲种的树也不一定),我写的字纸若制成再生纸,很可能是百年后某一位少年要写的深情的信(或者被印成我的孩子求知的作业簿),也或者……如是思维不禁欢喜踊跃,感知每一张纸都有无限的生命,每一个字都消失了还有芬芳!

如果我们也用再生纸印佛经、印善书,那么佛菩萨也会欢喜的吧!

飞龙在天

泰锡度仁波切的绘画作品中有缥缈的云山、流动的水波、飞舞的龙王、旋转的大极、平衡的八卦、单纯的图线、浮在虚空的星球……他的题材之多,如彩虹炫目、飞龙在天。

第一次看到泰锡度仁波切的画时,我感到十分吃惊和感动。吃惊的是没想到仁波切还有时间作出这么多画,而且他的画一点也没有西藏的形式或气息,反而像唐宋时的文人画。感动的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见境界如此高超的水墨画了,空阔、纯净、淡雅,仿佛是秋日田野里很好很好的天气,突然看见湛蓝的天空一样。

后来有机缘拜见泰锡度仁波切,听到他说:“对一个音乐家来说,他的心如果得到开发,我们听他的音乐就像读佛教的祈请文一样。”“佛法与艺术是没有分别的。”“接近真理或实相的方法很多,艺术也是一种方法。”更破除了我多年来的疑惑,也肯定了我一直在思索的一些信念。

作为佛的弟子,我们时常把这个世界分成“有用的”和“无用的”两部分。我们常误以为念佛、拜佛、持咒、观想、打坐、法会是有用的;而除了这些与佛有关之外的东西是无用的,例如散步、吃饭、读书、赚钱,更不用说是唱歌、跳舞、画画、听音乐了。

可是,我常常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音乐、没有舞蹈、没有诗歌,那这个世界是多么单调乏味无趣的世界呀!我也常常抬起头来看蓝天,想象着,就是在佛的十方净土里,应该也有着音乐,也让人写诗和跳舞的吧!佛经里不也常说“欢喜赞叹,作礼而去”吗?如果没有艺术的创造,要怎么来欢喜赞叹呢?

幸而,自从有了佛教,就有许多伟大的艺术家投入欢喜赞叹的创作,令无数代无数人为之感动。许多成就者也以艺术来作为教化抒怀的工具,中国禅宗留下过许多动人的禅画,而几乎所有的祖师都是诗人。在西藏也是一样的,我每次看到藏人做的“唐卡”,里面设色之辉煌、形貌之庄严都令我悚然感佩。多年前第一次读《密勒日巴歌集》,竟为他的诗歌数度落泪。密勒日巴那从自性流露出来的歌谣,我觉得,说他是世界一流的诗人也当之无愧。

后来接触密宗,有几次看到上师的手艺精美,觉得就像魔术一样。几乎每一位仁波切都有很好的工艺训练。他们把奶油和面粉捏一捏,一瞬间就做出几个“食子”(即多玛)。他们会绘画和雕刻的更不在少数。

一位上师告诉我,在他们成长的长期训练中,文学、绘画都是必修的课程,所以艺术的修养是一位仁波切的基础训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见的每一位仁波切,都能深刻体会到他们有一种活泼的、类似艺术家的气质。

泰锡度仁波切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有着庄严的气度,以及深层的创造性的气质。当我问及他的艺术教育时,他说,他在一岁半时被认证为活佛转世时,就开始接受训练,这些教育里包括宗教哲学、三藏和密续,还有文学、天文、绘画、医学,等等,这些教育都是一对一的,让他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他从童年时代就很喜欢绘画。

“可能是从小就听到我的第八世,是西藏历史上很杰出的画家和诗人,使我从小就对艺术有很大兴趣。”十二世的泰锡度仁波切说。

在历史上,第八世泰锡度秋计均内(1700-1774)确有卓越的成就。他是伟大的学者,曾著有《西藏文文法》。他也是著名的医生、天文学家、诗人、艺术家。在艺术方面,他创立了西藏唐卡绘画的新形式;在文化方面,他创建的“八蚌寺”成为西藏教育文化的中心,他成立的“德给印经处”印行了五十余万种品质优良的木版书。

继承了这样伟大成就的“前世”,十二世的泰锡度深具艺术禀赋似乎是极自然的,因此少年时代的泰锡度就画得一手很好的唐卡,还会做雕刻。他说:“我跟随的老师非常好,规矩很严格,在很短的时间,就让我掌握了传统艺术的要义。”

但是,这些传统里严格的规矩,泰锡度长大以后却觉得反而是创作的一种限制,这时他对禅定与空性都有了更深的体悟,觉得传统的艺术形式无法充分表达他的心性世界。这时,他开始放下从前已经打好基础的艺术传统,用一种随机的方式来创作。

什么是随机的方式呢?

“我在禅定之后,初从定境出来,就拿起手边可以拿到的工具,把心里对空性的体悟自然流露出来。”仁波切微笑着说。

他的禅定通常每次一两小时,但不是每天都有画意,有时一个月作不出一张画,有时几分钟就画好了。他的画没有固定工具,没有固定形式,一切都是不定的,但他的画很少修改,“一笔画下去,对了就对了。”他说。

“如何去确定哪个对呢?”

“我想是与空性有关,如果我们体验过空性,看起来对了,就是对的。那是一种纯净、天真、自然的流露,不是透过思考或意识的。”

由于这种空性,我们可以看到泰锡度仁波切的绘画作品中有缥缈的云山、流动的水波、飞舞的龙王、旋转的太极、平衡的八卦、单纯的图线、浮在虚空的星球……他的题材之多,如彩虹炫目、飞龙在天。他说:“艺术的目的就是内在的流露、彰显、展现,我只是以艺术的方式使空性流露、彰显、展现,在动机上是非常纯粹的。”

仁波切表示,空性是无法言说的,但是透过有效的禅定,我们可以有更清楚的表达,由于清楚地看,空性仍是可以理解的。他说:“就像白纸与蓝墨水是截然不同的,但合在一起却变得很美,变成有生命的,艺术的材质与形式虽不能表达内在品质,但有了空性体悟,深度的品质却可以彰显。”

泰锡度仁波切认为人应该有更广大的胸怀,有感恩的心。他说:“我们佛弟子应该尊重一切,像艺术和知识,甚至尊重别的宗教,因为接近真理的方法很多,不论我们追随的是什么,只要达到更高的境界,就更接近佛了。佛教,也是在佛之后才创立的,在佛的时候,他追随的是真理,而不是佛。”

因此,仁波切非常肯定艺术家(包括一切有创造力的艺术形式)的价值,认为他们一样可以点燃心灵的灯,来照亮这个世界;他们也可以消除人的负面情绪,使人超越贪嗔痴,开发人的内在潜能。

听泰锡度仁波切关于艺术的开示,令我有所感悟,无限欢喜,仿佛更贴切了他画中那大量留白的空间,使我想到一个人如果能虚其心,有真实的开悟,那真的像佛所说的“大圆镜智”,一切宇宙的实相就像镜子里明明白白一般。泰锡度仁波切的画纸就是“大圆镜智”中的镜子。

他的画我把它归为“禅画”,不管是从宗教或纯艺术的角度看,都是独出一格、卓然不群的,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清明纯净的艺术作品了。

从阳明山下来已是黄昏,山下的灯火正一点一点地辉煌起来,天上的星光也一颗颗地明亮,那灯与星使我有浑然一体之感。这大宇宙正是我刚在泰锡度仁波切的画中所见,在圆满的观照中,心性的虚空与天空的虚空,原是无所分别的。

我想起在艺术史上有一位伟大的画家荆浩,有一次在游历太行山时遇见一位自以为画得很好的年轻画家的故事。

年轻人说:“绘画是创造美的观点,最重要的是取其肖似。”

荆浩说:“不!绘画就是绘画。绘画是鉴赏物的形相,真正取其形相;鉴赏物的美,并达到美的境界;鉴赏物的实在,而把握实在。我们不应把外在的美当作实在;凡是不了解这点奥秘的人,就不会得到真理。即使他的作品肖似自然,也是如此。”

困惑的年轻人继续问说:“肖似和真理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荆浩说:“肖似可以从形相上得着,却没有精神,但是,达到真理时,精神与实质都会彻底表达出来。凡想靠装饰的美来表达真理,就会造出死的东西来。”

当这位年轻人下山的时候,他理解到最重要的一点:只有悟道的人才能作画,也只有悟道的人才应当作画。

看过泰锡度仁波切的画,我心里浮起的正是年轻人理解到的那两句话。

选猫头鹰做国王

修行无非是平常心、平常事、平常饮水,是在做身口意的检验与提升。假若平常的身口意不能自主,在嗔恚时就会全面失控,那时就会叫出驴子的叫声了。

在雪山里,住了一大群鸟。

有一天,鸟们群集在一起商议:“我们应该共同来推举一个国王,立一些规矩,使大家约束,不做坏事。”

接下来,大家就讨论:“那么,谁应该做我们的国王呢?”

一只鸟说:“应该选白鹤做国王!”

另一只说:“不行,因为白鹤腿高脖子长,如果触犯它,它很方便啄破我们的脑袋。”

一只鸟说:“应该选鹅做国王,因为鹅的羽毛洁白,受众鸟的尊敬。”

许多鸟都说:“不行!鹅的羽毛虽然很白,可是它的脖子又长又弯,连自己的脖子都伸不直,如何使大家都正直,如何做公正的事呢?”

又有一只鸟说:“我推选孔雀,因为它的羽毛五彩缤纷,看到的人都欢喜。”

“不行呀!孔雀的羽毛虽好看,却使它不懂得羞耻心,每当它开屏跳舞的时候,又露出了傲慢的丑态。”众鸟说。

还有一只鸟就建议:“我看猫头鹰最适合做国王了,因为它白天休息,晚上才出来活动,正好可以在晚上守护我们的安全。”

众鸟听了,议论纷纷,最后都觉得猫头鹰是群鸟里最适合做国王的,正准备推举猫头鹰做王。

这时,有一只很有智慧的鹦鹉,就站出来反对,它说:

“千万不可以呀!我们所有的鸟都是白天求食,晚上睡觉,只有猫头鹰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如果让它做国王,就会派很多侍卫在白天保护它,到时候大家白天晚上都不能睡觉,一定会痛苦不堪呀!”

众鸟听了鹦鹉的话都表示同意。鹦鹉又说:“猫头鹰在欢喜的时候,我们看到它都心惊肉跳了,何况它一发怒,立刻翻脸无情,它的脸我们连看都不敢看了,何况是选它做国王!”

所有的鸟想到猫头鹰那狰狞的面目,都赞叹地说:“鹦鹉说得真对,可见智慧明事理,不在年纪高,也不在力量大,更不在外表好看。”于是,众鸟聚在一起商议说:“这只鹦鹉爱好和平,明白事理,想到长远的观点,又敢说别鸟不敢说的话,这样的鸟正适合当我们的国王呀!”

一致推举了鹦鹉做众鸟的国王。

这是在《法苑珠林》里的一个故事。每当有人问我对政治、社会的乱象看法如何,我就会说这个故事给他听。在原文里,鹦鹉形容猫头鹰(土枭)的偈语是:

欢喜时睹面,常令众鸟怖; 况复嗔恚对,其面不可观。

我们看政治人物,不是在看他的年纪高、力量大,也不在外表好看,而是要看他的平常心、平常事,如果平常的行为举止都已经粗暴,令人害怕,一旦这样的人执政掌权,就会“其面不可观”了。

《杂譬喻经》中也说:

“狮子被驴皮,虽形似狮子,而心是驴。”如何能分辨狮子或驴子呢?在《大集地藏十轮经》中说:“有驴被狮子皮,而便自谓,以为狮子。有人遥见,谓真狮子。至及鸣已,皆识是驴。”

我们看政治人物、社会人物也是如此,听听他原来的叫声,看看他的行为,衡量一下他的动机,那么是驴是狮也就易于辨别了。讲话就是三字经,粗鲁无文,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暴怒不能自制的人,到了重要时刻,我们怎能要求他们为人民谋福祉呢?

我们求菩提道的人也是如此,修行无非是平常心、平常事、平常饮水,是在做身口意的检验与提升。假若平常的身口意不能自主,在嗔恚时就会全面失控,那时就会叫出驴子的叫声了。

季节之韵

生命的成长、季节的成长也是这样子决然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全身心投入于此刻的融入,真实的发芽就变成不可能。放下一半的自我,不会是全然的自我。

在这冬与春的交界,有时候感觉不是一季要变为另一季,而是每天就是一季,尤其是天气如此阴晴不定,昨天才冷得彻人,今天就要换上夏衫,以为从此就是好日子了,明天又是一道冷锋,悄悄地从远方袭来,这时候会想起憨山大师的一首禅诗: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见冰消涧底, 不知春上花枝。

春上花枝确实是一种“不知”,它仿佛是没有预告的电影,默默地上映,镜头一瞥,就是阳光灿烂,花团锦簇了。

比较长期而固定的剧本,是百货公司打折的招牌,从八折、七折、五折、三折,忽然打到一折了,那打折的不仅是服装,而是一点一点在飘去的冬季,冬季都打到一折了,春天就要从那谷底生发出来。

百货公司彻底的打折,是一种季节的预告,也是一种欲望的牵引,其实我们冬季的衣服已经够穿,而今年再也没有机会穿,却因为打折,满足了我们对明年的冬季有一种欲望的期待,许多人因此花很便宜的价钱买下要封存整季(或者更久)的服装,表面上看来,或者今年的冬天不必再添置新装,但到了冬天,我们又会有新的欲望、新的渴求,也因此,打折是永不休止的。

对于服装的价格与美学,因为打折而被混淆了。本来我们应该选择那些精美的服饰,买上少数的几件,却往往因为贪求便宜,而买了许多品质不是很好,自己不是很喜欢的东西。由于外在环境的打折,我们对于美的要求也随之打折,心灵也跟着打折了。

其实,对于季节,或是心灵的创发,我们应该有一种决然的态度,也就是把全部的精神力投注于某一个焦点,以生命来融入,既不留意去年冬季的残雪,也不对今年的冬天做过度的期待,现在既然是春天了,与其逛街去闲置冬装,还不如脱下重装,体验一下春天的自由与阳光。因为去年的冬天已不可追回,今年的冬季则还寄放在乌何有之乡。

有一个禅的故事可以说明这样的心情:

一粒榕树的种子偶然落在地里,它对自己生命的未来感到迷惑,抬起头来看见一棵百年的榕树—它的母亲—正昂然地站立在蓝天的背景下。

种子说:“妈妈,您怎么能如此伟大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呢?”

榕树说:“这不是伟大,只是一种自然的生长呀!我们在季节中长大,吸收雨露阳光,甚至接受狂风与闪电的考验,每一粒榕树的种子,只要健康就会长大,你也一样呀,孩子!”

种子说:“可是,妈妈!为什么我一直都住在如此阴暗潮湿的土地呢?我要如何才能像您一样挺立呢?”

“首先,我的孩子,你必须要消失,把自己融入泥土里,然后发芽,变成一棵树,有一天你就能像我一样,享受蓝天、阳光与和风呀!”

“妈妈,我要先消失,这多么的可怕呀!万一我消失融入土里,没有长成一棵树,而变成一点泥土呢?这样太冒险了,还是让我保留一半是种子,一半长成树木吧!”

种子于是自己做了这样的主张,只选择了一半的消失,妈妈长叹一声。不久,那榕树的种子变成泥土,完全地消失了。

生命的成长、季节的成长也是这样子决然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全身心投入于此刻的融入,真实的发芽就变成不可能。放下一半的自我,不会是全然的自我。一株花如果不用全心来凋谢,就没有足够的养分长出树叶;一粒种子如果不全心地来消失,就不会从内在最深处长出芽来。

因此,我们的生命不能打折!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首优美的诗来说这种心情:

桶底脱时大地阔, 命根断处碧潭清。 好将一点红炉雪, 散作人间照夜灯。

季节里年年都有冬季,人生里不也是常常面对着寒冷的冬季吗?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在那无限的轮替之中,有没有一个洞然明白的观照呢?

人间照夜的灯火,是来自红炉中雪融的时刻。让我们以一种泰然欣赏的态度走过打折的市招,让我们知道生命的真实之道,是如实知见自己的心,没有折扣!

花季与花祭

心里常有花季的人,什么时候都是很好的。即使花都谢落,也有可观之处。心里常有彩蝶的人,任何时候都充满颜色,有飞翔之姿。

住在阳明山的朋友,在春天将过尽的时候,问我:“今年怎么没有上山去看花?花季已经结束了,仅剩一些残花呢!”言下之意有惋惜之情。

往年春天,我总会有一两次到阳明山去,或者去看花,或者去朋友家喝刚出炉的春茶,或者到白云山庄去饮沁人的兰花茶,或者到永明寺的庭院里中冥想,或者到妙德兰若去俯视台北被浓烟灰云密蔽的万丈红尘。

当然,在花季里,主要的是看花了。每当在春气景明看到郁郁黄花、青青翠竹,洗过如蒸汽洗涤的温泉水,再回到红尘滚滚的城市,就会有一种深刻的感慨,仿佛花季是浊世与净土的界限,只要一不小心就要沦入江湖了。

看完阳明山的花,那样繁盛、那样无忌、那样丰美,正是在人世灰黑的图画中抹过一道七彩霓虹,让我们下山之时,觉得尘世的烦琐与苦厄也能安忍地渡过了。

阳明山每年的花季,对许多人来说因此是一场朝圣之旅,不只向外歌颂大化之美,也是在向内寻找逐渐淹没的心灵圣殿,企图拨开迷雾,看自己内心那朵枯萎中的花朵。花季的赶集因此成形,是以外在之花勾起心灵之花,以阳春的喜悦来抚平生活的苦恼,以七彩的色泽来弥补灰白的人生。

每年花季,我带着这样的心情上山,深感人世里每年花季,都是一种应该珍惜的奢侈,因而就宝爱着每一朵盛开或将开的花,走在山林之间,步子也就格外轻盈。呀!一年之中若是没有一些纯然看花的日子,生命就会失落自然送给我们的珍贵礼物。

可叹的是,二十年来赶花季的人,年年倍数增加,车子塞住了,在花季上山甚至成了艰难痛苦的事。好不容易颠踬上山,人比花多,人声比鸟声更喧闹,有时几乎怀疑是站在人潮汹涌的忠孝东路。恶声恶状的计程车司机,来回阻拦的小贩,围在公园里唱卡拉OK的青年,满地的铝罐与饮料瓶……都会使游春赏花的心情霎时黯淡。

更令人吃惊的是,有时赏花到一半,突然冒出一棵树枝尽被折去,只余树顶三两朵残花的枯树。我一直苦思那花枝的下落而不可得,有一次在饶河街夜市看人卖梅花才知道了,大枝五十元,小枝三十元,卖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是阳明山上剪下来出售的。

心情的失去,也使我失去今年赏花的兴致。

住在山上的朋友则最怕花季。每年花季,上班与回家都成为人生的痛苦折磨,他说:“下了山,怕回家;上了山,就不敢出来了。真是痛恨什么鬼花季呀!”因为花季,使住在花园的人不敢回家;因为花季,使真正爱花的人不敢上山赏花;因为花季,纯美的花成为庸俗人的庸俗祭品。真是可哀!

我想到,今年也差不多是花季的时候,我到美浓的“黄蝶翠谷”去看黄蝶,盘桓终日,竟连最小的一只黄蝶也未曾看见,只看到路边卖烤小鸟与香肠的小贩,甚至也有卖野生动物与蝴蝶标本的。翠谷里,则是满谷的人在捉鱼、捞虾、烤肉……翠谷不再翠绿了,黄蝶已经渺茫了,只留下一个感叹的无限悲哀的名字“黄蝶翠谷”。

陪我同去的哥哥说,这翠谷即将建成水库,水库一建,更不可能有黄蝶了,附近美丽的双溪公园和高大的南洋杉都会被淹没,来这里的人多少是抱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好像寺庙将拆,大伙儿相约来烧最后的一炷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