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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三辑 秋千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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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她们愉悦的是春天,是身体在高下之间摆荡的快意,而不是男人。

唐代最幼小的女诗人

她的名字?哦,不,她没有名字。我在翻全唐诗的时候遇见她,她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小小一行。

然而,诗人是不需要名字的,《击壤歌》是谁写的?那有什么重要?“关关雎鸠”的和鸣至今回响,任何学者想为那首诗找作者,都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也许出于编撰者的好习惯,她勉强也有个名字。在全唐诗两千二百个作者群里,她有一个可以辨识的记号,她叫“七岁女子”。

七岁,就会写诗,当然很天才,但这种天才,不止她一个人,有一个叫骆宾王的,也是个小天才,他七岁那年写了一首咏鹅的诗,很传诵一时:

鹅 鹅 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骆宾王后来列名初唐四杰,算是混出名堂的诗人。但这号称“七岁女子”的女孩,却再没有人提起她,她也没有第二首诗传世。

几年前,我因提倡“小学生读古典诗”,被编译馆点名为编辑委员,负责编写给小学孩子读的古诗。我既然自己点了火,想脱逃也觉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每周一次去上工。

开编辑会的时候,我坚持要选这个小女孩的诗,其他委员倒也很快就同意了。全唐诗四万八千首,全宋诗更超越此数,中国古典诗白纸黑字印出来的,我粗估也有三十万首以上(幸亏,有些人的诗作亡佚消失了,像宋代的杨万里,他本来一口气便写了两万多首,要是人人像他,并且都不失传,岂不累死后学),在如此丰富的诗歌园林里无论怎样攀折,都轮不到这朵小花吧?

但其他委员之所以同意我,想来也是惊讶疼惜作者的幼慧吧?最近这本书正式出版,我把自己为小孩写的这首诗的赏析录在此处,聊以表示我对一个女子在妻职母职中逝去的天才的哀惋和敬意。

大殿上,武则天女皇帝面向南方而坐,她的衣服华丽,如同垂天的云霞,她的眉眼轻扬,威风凛凛。

远远有个小女孩走进大殿上,她很小,才七岁,大概事先有人教过她,她现在正规规矩矩低着头,小心地往前走去。比起京城一带的小孩,她的皮肤显得黑多了,而且黑里透红,光泽如绸缎,又好像刚才游完泳,才从水里爬上来似的。

女皇帝脸上露出微笑,她想:这个可爱的,来自广东的南方小孩,我倒要来试试她。中国土地这么大,江山如此美丽,每一个遥远的角落里,都可能产生了不起的天才。

“听说你是个小天才呢!那么,吟一首诗,你会不会?我来给你出个题目——《送兄》,好不好?”

女孩立刻用清楚甜脆的声音吟出她的诗来:

送兄

别路云初起

离亭叶正飞

所嗟人异雁

不作一行归

翻成白话就是这样:

哥哥啊!

这就是我们要分手的大路了

云彩飞起

路边有供旅人休息送别的凉亭

亭外,是秋叶在飘坠

而我最悲伤叹息的就是

人,为什么不能像天上的大雁呢

大雁哥哥和大雁妹妹总是排得整整齐齐

一同飞回家去的啊!

女皇帝一时有点呆住了,在那么遥远的南方,也有这样出口成章的小小才女,真是难得啊!于是她把小女孩叫到身边来,轻轻握住小女孩的手,仔细看小女孩天真却充满智慧才思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一个活泼的、向前的,而又光华灿烂的盛唐时代即将来临。

遇——遇者,不期而会也(《论语义疏》)

生命是一场大的遇合。

一个民歌手,在洲渚的丰草间遇见关关和鸣的雎鸠,——于是有了诗。

黄帝遇见磁石,蒙恬初识羊毛,立刻有了对物的惊叹和对物的深情。

牛郎遇见织女,留下的是一场恻恻然的爱情,以及年年夏夜,在星空里再版又再版的永不褪色的神话。

夫子遇见泰山,李白遇见黄河,陈子昂遇见幽州台,米开朗基罗在混沌未凿的大理石中预先遇见了少年大卫,生命的情境从此就不一样了。

就不一样了,我渴望生命里的种种遇合,某本书里有一句话,等我去读、去拍案。田间的野老,等我去了解、去惊识。山风与发,冷泉与舌,流云与眼,松涛与耳,他们等着,在神秘的时间的两端等着,等着相遇的一刹——一旦相遇,就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

我因而渴望遇合,不管是怎样的情节,我一直在等待着种种发生。

人生的栈道上,我是个赶路人,却总是忍不住贪看山色。生命里既有这么多值得驻足的事,相形之下,会不会误了宿头,也就不是那样重要的事了。

菲律宾机场意外地热,虽然,据说七月并不是他们最热的月份。房顶又低得像要压到人的头上来,海关的手续毫无头绪,已经一个钟头过去了。

小女儿吵着要喝水,我心里焦烦得要命,明明没几个旅客,怎么就是搞不完。我牵着她四处走动,走到一个关卡,我不知道能不能贸然过去,只呆呆地站着。

忽然,有一个皮肤黝黑、身穿镂花白衬衫的男人,提着个007的皮包穿过关卡,颈上一串茉莉花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中国人。

茉莉花是菲律宾的国花,串成儿臂粗的花环白盈盈的一大嘟噜,让人分不出来是由于花太白,白出香味来了,还是香太浓,浓得凝结成白色了。

而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如何总霸道地觉得茉莉花是中国的,生长在一切前庭后院,插在母亲鬓边,别在外婆衣襟上,唱在儿歌里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我搀着小女儿的手,凝望着那花串,一时也忘了溜出来是干什么的。机场不见了,人不见了,天地间只剩那一大串花,清凉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花!”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用的是中文,反正四面都是菲律宾人,没有人会听懂我在喃喃些什么。

但是,那戴花环的男人忽然停住脚,回头看我,他显然是听懂了。他走到我面前,放下皮包,取下花环,说:

“送给你吧!”

我愕然,他说中国话,他竟是中国人,我正惊诧不知所措的时候,花环已经套到我的颈上来了。

我来不及地道了一声谢,正惊疑间,那人已经走远了。小女儿兴奋地乱叫:

“妈妈,那个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会送你花的呀?”

更兴奋的当然是我,由于被一堆光璨晶射的白花围住,我忽然自觉尊贵起来,自觉华美起来。

我飞快地跑回同伴那里去,手续仍然没办好,我急着要告诉别人,愈急愈说不清楚,大家都半信半疑以为我开玩笑。

“妈妈,那个人怎么那么好,他怎么会送你花的呀?”小女儿仍然誓不甘休地问。

我不知道,只知道颈间胸前确实有一片高密度的花丛,那人究竟是感动于乍听到的久违的乡音?还是简单地想“宝剑赠英雄”,把花环送给赏花人?还是在我们母女携手处看到某种曾经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已经匆匆走远了,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面目,只记得他温和的笑容,以及非常白非常白的白衫。

今年夏天,当我在南部小城母亲的花圃里摘弄成把的茉莉,我会想起去夏我曾偶遇到一个人,一串花,以及魂梦里那圈不凋的芳香。

那种树我不知道是黄槐还是铁刀木。

铁刀木的黄花平常老是簇成一团,密不通风,有点滞人,但那种树开的花却松疏有致,成串地垂挂下来,是阳光中薄金的风铃。

那棵树被圈在青苔的石墙里,石墙在青岛西路上。这件事我已经注意很久了。

我真的不能相信在车尘弥天的青岛西路上会有一棵那么古典的树,可是,它又分明在那里,它不合逻辑,但你无奈,因为它是事实。

终于有一年,七月,我决定要犯一点小小的法,我要走进那个不常设防的柴门,我要走到树下去看那交枝错柯美得逼人的花。一点没有困难,只几步之间,我已来到树下。

不可置信的,不过几步之隔,市声已不能扰我,脚下的草地有如魔毯,一旦踏上,只觉身子腾空而起,霎时间已来到群山清风间。

这一树黄花在这里进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冥顽如我,直到此刻直橛橛地站在树下仰天,才觉万道花光如当头棒喝,夹脑而下,直打得满心满腔一片空茫。花的美,可以美到令人恢复无知,恢复无识,美到令人一无依恃,而光裸如赤子。我敬畏地望着那花,哈,好个对手,总算让我遇上了,我服了。

那一树黄花,在那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

我把脸贴近树干,忽然,我惊得几乎跳起来,我看到蝉壳了!土色的背上一道裂痕,眼睛部分晶凸出来,那样宗教意味的蝉的遗蜕。

蝉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它是我三十年前孩提时候最爱捡拾的宝物,乍然相逢,几乎觉得是神明意外的恩宠。它轻轻一拨,像拨动一座走得太快的钟,时间于是又回到混沌的子时,三十年的人世沧桑忽焉消失,我再度恢复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沿着清晨的露水,一路去剥下昨夜众蝉新蜕的薄壳。

蝉壳很快就盈握了,我把它放在地下,再去更高的枝头剥取。

小小的蝉壳里,怎么会容得下那长夏不歇的鸣声呢?那鸣声是渴望?是欲求?是无奈的独白?

是我看蝉壳,看得风多露重,岁月忽已晚呢?还是蝉壳看我,看得花落人亡,地老天荒呢?

我继续剥更高的蝉壳,准备带给孩子当不花钱的玩具。地上已经积了一堆,我把它背上裂痕贴近耳朵,一一于未成音处听长鸣。

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红着眼睛从甬道走过。奇怪,这是一个什么地方?青苔厚石墙,黄花串珠的树,树下来来往往悲泣的眼睛?

我探头往高窗望去,香烟缭绕而出,一对素烛在正午看来特别黯淡的室内跃起火头。我忽然警悟,有人死了!然后,似乎忽然间我想起,这里大概就是台大医院的太平间了。

流泪的人进进出出,我呆立在一堆蝉壳旁,一阵当头笼罩的黄花下。忽然觉得分不清这三件事物,死,蝉壳以及正午阳光下亮得人目眩的半透明的黄花。真的分不清,蝉是花?花是死?死是蝉?我痴立着,不知自己遇见了什么?

我后来仍然日日经过青岛西路,石墙仍在,我每注视那棵树,总是疑真疑幻。我曾有所遇吗?我一无所遇吗?当树开花时,花在吗?当树不开花时,花不在吗?当蝉鸣时,鸣在吗?当鸣声消歇,鸣不在吗?我用手指摸索着那粗粝的石墙,一面问着自己,一面并不要求回答。

然后,我越过它走远了。

然后,我知道那种树的名字了,叫阿勃拉,是从梵文译过来的,英文是golden shower,怎么翻呢?翻成金雨阵吧!

梅妃

梅妃,姓江名采,莆田人,婉丽能文,开元初,高力士使闽越选归,大见宠幸,性爱梅,帝因名曰梅妃,迨杨妃入,失宠,逼迁上阳宫,帝每念之。会夷使贡珠,乃命封一斛以赐妃,不受,谢以诗,词旨凄婉,帝命入乐府,谱入管弦,名曰一斛珠。

梅妃,我总是在想,你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当三千白头宫女闲坐说天宝年的时候,当一场大劫扼死了杨玉环,老衰了唐明皇,而当教坊乐工李龟年(那曾经以音乐摇漾了沉香亭繁红艳紫的牡丹的人啊)流落在江南的落花时节里,那时候,你曾怎样冷眼看长安。

梅妃,江采,你是中国人心中渴想得发疼的一个愿望,你是痛苦中的美丽,绝望时的微焰,你是庙堂中的一只鼎,鼎上的一缕烟,无可依凭,却又那样真实,那样天恒地久地成为信仰的中心。

曾经,唐明皇是你的。

曾经,唐明皇是属于“天宝”年号的好皇帝。

曾经,满园的梅花连成芳香的云。

但,曾几何时,杨玉环恃宠入宫,七月七日长生殿,信誓旦旦的轻言蜜语,原来是可以戏赠给任何一只耳膜的,春风里牡丹腾腾烈烈煽火一般地开着,你迁到上阳宫去了,那里的荒苔凝碧,那里的垂帘寂寂。再也没有宦官奔走传讯,再也没有宫娥把盏侍宴,就这样忽然一转身,检点万古乾坤,百年身世,唯一那样真实而存在的是你自己,是你心中那一点对生命的执着。

士为知己者死,知己者若不可得,士岂能不是士?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若不可遇,美丽仍自美丽。

是王右丞的诗,“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宇宙中总有亿万种美在生发,在辉灿,在完成,在永恒中镌下他们自己的名字。不管别人知道或不知道,别人承认或不承认。

日复一日,小鬟热心地走告:

那边,杨玉环为了掩饰身为寿王妃的事实,暂时出家做女道士去了,法名是太真。

那边,太真妃赐浴华清池了。

那边,杨贵妃编了霓裳羽衣舞了。

那边,他们在春日庭园小宴中对酌。

那边,贵妃的哥哥做了丞相。

那边,贵妃的姐姐封了虢国夫人,她骑马直穿宫门。

那边,盛传着民间的一句话:“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那边,男贪女爱。

那边……

而梅妃,我总是在想,你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那些故事就这样传着,传着,你漠然地听着,两眼冷澈灿霜,如梅花。你隐隐感到大劫即将来到,天宝年的荣华美丽顷刻即将结束,如一团从锦缎上拆剪下来的绣坏了的绣线。

终有一年,那酡颜会萎落在尘泥间,孽缘一开头便注定是悲剧。

有一天,明皇命人送来一斛明珠,你把珠子倾出,漠然地望着那一堆滴溜溜的浑圆透亮的东西,忽然觉得好笑。

你曾哭过,在刚来上阳宫的日子,那些泪,何止一斛明珠呢?情不可依,色不可恃,现在,你不再哭了,人总得活下去,人总得自己撑起自己来,你真的笑了。拿走吧,你吩咐来人,布衣女子,也可以学会拒绝皇帝的,我们曾经真诚过,正如每颗珍珠都曾莹洁闪烁过,但也正如明珠一样,它是会发黄黯败的,拿回去吧,我恨一切会变质的东西。

拿走吧,梅花一开,千堆香雪中自有万斛明珠,拿走吧,后宫佳丽三千,谁不想分一粒耀眼生辉的玩意。

而小鬟,仍热心地走告。

那边……

事情终于发生了。

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唐明皇成了落荒而逃的皇帝,故事仍被絮絮叨叨地传来:

六军不发,明皇束手了。

杨国忠死了。

杨贵妃也死了——以一匹白练——在掩面无言的皇帝之前。

杨贵妃埋了,有个老太婆捡了她的袜子,并且靠着收看客的钱而发了财(多荒谬离奇的尾声)。

唐明皇回来了,他不再是皇帝,而是一个神经质的老人。

天宝的光荣全被乱马踏成稀泥了。

而冬来时,梅妃,那些攘千臂以擎住一方寒空的梅枝,肃然站在风里,恭敬地等候白色的祝福。

谢尽了牡丹,闹罢了笙歌,梅妃,你的梅花终于开了,把冰雪都感动得为之含香凝芬的梅花。

在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后,在夏荷秋菊之后,像是为争最后一口气,它傲然地开在那里——可是它又并不跟谁争一口气,它只是那样自自然然地开着,仿佛天地山川一样怡然,你于是觉得它就是该在那里的,大地上没有梅花才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邀风、邀雪、邀月,它开着,梅妃,天宝年和天宝年的悲剧会过去,唯有梅花,将天恒地久地开着。

卓文君和她的一文铜钱

下午的阳光意外地和暖,在多烟多嶂的蜀地,这样的冬日也算难得了。

药香微微,炉火上氤氲着朦胧的白雾。那男子午寐未醒,一只小狗偎着白发妇人的脚边打盹。

这么静。

妇人望着榻上的男子,这个被“消渴之疾”所苦的老汉(按:古人称糖尿病为消渴之疾),他的手脚细瘦,肤色黯败,她用目光爱抚那衰残的躯体。

一生了,一生之久啊!

“这男人是谁呢?”老妇人卓文君支颐倾视自问。

记忆里不曾有这样一副面孔,他的头发已秃,颈项上叠着像骆驼一般的赘皮。他不像当年的才子司马相如,倒像司马相如的父亲或祖父。年轻时候的司马虽非美男子,但肌肤坚实,顾盼生姿,能将一把琴弹得曲折多情如一腔幽肠。他又善剑,琴声中每有剑风的清扬袅健。又仿佛那琴并不是什么人制造的什么乐器,每根琴弦,一一都如他指尖泻下的寒泉翠瀑,琤琤琮琮,淌不完的高山流水,谷烟壑云。

犹记得那个遥远的长夜,她新寡,他的琴声传来,如荷花的花苞在中宵柔缓拆放,弹指间,一池香瓣已灿然如万千火苗。

她选择了那琴声,冒险跟随了那琴声,从父亲卓王孙的家中逃逸。从此她放弃了仆从如云、挥金如土的生涯。她不觉乍贫,狂喜中反觉乍富,和司马长卿相守,仿佛与一篇繁富典丽的汉赋相厮缠,每一句,每一逗,都华艳难踪。

啊,她永远记得的是那倜傥不群的男子,那用最典赡的句子记录了一代大汉盛世的人——如果长卿注定是记录汉王朝的人,她便是打算用记忆来网罗这男子一生的人。

而这男子,如今老病垂垂,这人就是那人吗?有什么人将他偷换了吗?卓文君小心地提起药罐,把药汁滤在白瓷碗里,还太烫,等一下再叫他起来喝。

当年,在临邛,一场私奔后,她和爱胡闹的长卿一同开起酒肆来。他们一同为客人沽酒、烫酒,洗杯盏,长卿穿起工人裤,别有一种俏皮。开酒肆真好,当月光映在酒卮里,实在是世间最美丽的景象啊!可惜酒肆在父亲反对下强迫关了,父亲觉得千金小姐卖酒是可耻的。唉!父亲却从来不知卖酒是那么好玩的事啊!酒肆中觥筹交错,众声喧哗,糟曲的暖香中无人不醉——不是酒让他们醉,而是前来要买它一醉的心念令他们醉。

想着,她站起来,走到衣箱前,掀了盖,掏摸出一枚铜钱,钱虽旧了,却还晶亮。她小心地把铜钱在衣角拭了拭,放在手中把玩起来。

这是她当年开酒肆卖出第一杯酒的酒钱。对她而言,这一钱胜过万贯家财。这一枚钱一直是她的秘密,父亲不知,丈夫不知,子女亦不知。珍藏这一枚钱其实是珍藏年少时那段快乐的私奔岁月。能和当代笔力最健的才子在一个垆前卖酒,这是多么兴奋又多么扎实的日子啊!满室酒香中盈耳的总是歌,迎面的都是笑,这枚钱上仿佛仍留着当年的声纹,如同冬日结冰的池塘长留着夏夜蛙声的记忆。

酒肆遵父命关门的那天,卓王孙送来仆人和金钱。于是,她知道,这一切逾轨的快乐都结束了。从此她仍将是富贵人家的妻子,而她的夫婿会挟着金钱去交游,去进入上流社会,会以文字干禄。然后,他会如当年所期望的,乘“高车驷马”走过升仙桥。然后,像大多数得意的男子那样,娶妾。他不再是一个以琴挑情的情人。

事情后来的发展果真一如她所料,有了功名以后,长卿一度想娶一位茂陵女子为妾(啊!身为蜀人,他竟已不再爱蜀女,他想娶的,居然是京城附近的女子),文君用一首《白头吟》挽回了自己的婚姻——对,挽回了婚姻,但不是爱情。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一心人”?世上有那一心一意的男人吗?

药凉了,可以喝了,她打算叫醒长卿,并且下定决心继续爱他。不,其实不是爱他,而是爱属于她自己的那份爱!眼前这衰朽的形体,昏眊的老眼,分明已一无可爱,但她坚持,坚持忠贞于多年前自己爱过的那份爱。

把铜钱放回衣箱一角,下午的日光已翳翳然,卓文君整发敛容,轻声唤道:

“长卿,起来,药,熬好了。”

许士林的独白——献给那些暌违母颜比十八年更长久的天涯之人

驻马自听

我的马将十里杏花跑成一掠眼的红烟,娘!我回来了!

那尖塔戳得我的眼疼,娘,从小,每天,它嵌在我的窗里,我的梦里,我寂寞童年唯一的风景,娘。

而今,新科的状元,我,许士林,一骑白马,一身红袍来拜我的娘亲。

马踢起大路上的清尘,我的来处是一片雾,勒马蔓草间,一垂鞭,前尘往事,都到眼前。我不需有人讲给我听,只要溯着自己一身的血脉往前走,我总能遇见你,娘。

而今,我一身状元的红袍,有如十八年前,我是一个全身通红的赤子,娘,有谁能撕去这袭红袍,重还我为赤子?有谁能抟我为无知的泥,重回你的无垠无限?

都说你是蛇,我不知道,而我总坚持我记得十月的相依,我是小渚,在你初暖的春水里被环护,我抵死也要告诉他们,我记得你乳汁的微温。他们总说我只是梦见,他们总说我只是猜想,可是,娘,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的血是温的,泪是烫的,我知道你的名字是“母亲”。

而万古乾坤,百年身世,我们母子就那样缘薄吗?才甫一月,他们就把你带走了。有母亲的孩子可聆母亲的音容,没母亲的孩子可依向母亲的坟头,而我呢,娘,我向何处破解恶狠的符咒?

有人将中国分成江南江北,有人把领域划成关内关外,但对我而言,娘,这世界被截成塔底和塔上。塔底是千年万世的黝黑浑沌,塔外是荒凉的日光,无奈的春花和忍情的秋月……

塔在前,往事在后,我将前去祭拜,但,娘,此刻我徘徊伫立,十八年,我重溯断了的脐带,一路向你泅去,春阳暧暧,有一种令人没顶的怯惧,一种令人没顶的幸福。塔牢牢地楔死在地里,像以往一样牢,我不敢相信你驮着它有十八年之久,我不能相信,它会永永远远镇住你。

十八年不见,娘,你的脸会因长期的等待而萎缩干枯吗?有人说,你是美丽的,他们不说我也知道。

认取

你的身世似乎大家约好了不让我知道,而我是知道的,当我在井旁看一个女子汲水,当我在河畔看一个女子浣衣,当我在偶然的一瞥间看见当窗绣花的女孩,或在灯下衲鞋的老妇,我的眼眶便乍然湿了。娘,我知道你正化身千亿,向我絮絮地说起你的形象。

娘,我每日不见你,却又每日见你,在凡间女子的颦眉瞬目间,将你一一认取。

而你,娘,你在何处认取我呢?在塔的沉重上吗?在雷峰夕照的一线酡红间吗?在寒来暑往的大地腹腔的脉动里吗?

是不是,娘,你一直就认识我,你在我无形体时早已知道我,你从茫茫大化中拼我成形,你从冥漠空无处抟我成体。

而在峨眉山,在竞绿赛青的千岩万壑间,娘,是否我已在你的胸臆中。当你吐纳朝霞夕露之际,是否我已被你所预见?我在你曾仰视的霓虹中舒昂,我在你曾倚以沉思的树干内缓缓引升,我在花,我在叶,当春天第一声小草冒地而生并欢呼时,你听见我。在秋后零落断雁的哀鸣里,你分辨我,娘,我们必然从一开头就是彼此认识的。娘,真的,在你第一次对人世有所感有所激的刹那,我潜在你无限的喜悦里,而在你有所怨有所叹的时分,我藏在你的无限凄凉里,娘,我们必然是从一开头就彼此认识的,你能记忆吗?娘,我在你的眼,你的胸臆,你的血,你的柔和如春浆的四肢。

娘,你来到西湖,从叠烟架翠的峨眉到软红十丈的人间,人间对你而言是非走一趟不可的吗?但里湖、外湖、苏堤、白堤,娘,竟没有一处可堪容你。千年修持,抵不了人间一字相传的血脉姓氏,为什么人类只许自己修仙修道,却不许万物修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呢?娘,我一页一页地翻圣贤书,一个一个地去阅人的脸,所谓圣贤书无非要我们做人,但为什么真的人都不想做人呢?娘啊!阅遍了人和书,我只想长哭,娘啊,世间原来并没有人跟你一样痴心地想做人啊!岁岁年年,大雁在头顶的青天上反复指示“人”字是怎么写的,但是,娘,没有一个人在看,更没有一个人看懂了啊!

南屏晚钟,三潭印月,曲院风荷,文人笔下西湖是可以有无限题咏的。冷泉一径冷着,飞来峰似乎想飞到哪里去,西湖的游人万千,来了又去了,谁是坐对大好风物想到人间种种就感激欲泣的人呢,娘,除了你,又有谁呢?

西湖上的雨就这样来了,在春天。

是不是从一开头你就知道和父亲注定不能天长日久做夫妻呢?茫茫天地,你只死心塌地眷着伞下的那一刹那温情。湖色千顷,水波是冷的,光阴百代,时间是冷的,然而一把伞,一把紫竹为柄的八十四骨的油纸伞下,有人跟人的聚首,伞下有人世的芳馨,千年修持是一张没有记忆的空白,而伞下的片刻却足以传诵千年。娘,从峨眉到西湖,万里的风雨雷雹何尝在你意中,你所以眷眷于那把伞,只是爱与那把伞下的人同行,而你心悦那人,只是因为你爱人世,爱这个温柔绵缠的人世。

而人间聚散无常,娘,伞是聚,伞也是散,八十四支骨架,每一支都可能骨肉撕离。娘啊!也许一开头你就是都知道的,知道又怎样,上天下地,你都敢去较量,你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你强扯一根天上的仙草而硬把人间的死亡扭成生命,金山寺一斗,胜利的究竟是谁呢,法海做了一场灵验的法事,而你,娘,你传下了一则喧腾人口的故事。人世的荒原里谁需要法事?我们要的是可以流传百世的故事,可以乳养生民的故事,可以辉耀童年的梦寐和老年的记忆的故事。

而终于,娘,绕着那一湖无情的寒碧,你来到断桥,斩断情缘的断桥。故事从一湖水开始,也向一湖水结束,娘,峨眉是再也回不去了。在断桥,一场惊天动地的婴啼,我们在彼此的眼泪中相逢,然后,分离。

合钵

一只钵,将你罩住,小小的一片黑暗竟是你从今而后头上的苍穹。娘,我在噩梦中惊醒千回,在那份窒息中挣扎。都说雷峰塔会在凄美的夕照里趺坐,千年万世,只专为镇压一个女子的情痴,娘,镇得住吗?我是不信的。

世间男子总以为女子一片痴情是在他们身上,其实女子所爱的哪里是他们,女子所爱的岂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间的晴岚、岚中的万紫千红?女子所爱的是一切好气象、好情怀,是她自己一寸心头万顷清澈的爱意,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尽的满腔柔情。像一朵菊花的“抱香枝头死”,一个女子紧紧怀抱的是她自己亮烈美丽的情操,而一只法海的钵能罩得住什么?娘,被收去的是那桩婚姻,收不去的是属于那婚姻中的恩怨牵挂,被镇住的是你的身体,不是你的着意飘散如暮春飞絮的深情。

——而即使身体,娘,他们也只能镇住少部分的你,而大部分的你却在我身上活着。是你的傲气塑成我的骨,是你的柔情流成我的血。当我呼吸,娘,我能感到属于你的肺纳,当我走路,我想到你在这世上的行迹。娘,法海始终没有料到,你仍在西湖,在千山万水间自在地观风望月并且读圣贤书,想天下事,与万千世人摩肩接踵——借一个你的骨血糅成的男孩,借你的儿子。

不管我曾怎样凄伤,但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要好好活着,不仅为争一口气,而是为赌一口气!娘,你会赢的,世世代代,你会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活下去。

祭塔

而娘,塔在前,往事在后,十八年乖隔,我来此只求一拜——人间的新科状元,头簪宫花,身着红袍,要把千般委屈,万种凄凉,都并作纳头一拜。

娘!

那豁然撕裂的是土地吗?

那倏然崩响的是暮云吗?

那颓然而倾斜的是雷峰塔吗?

那哽咽垂泣的是娘,你吗?

是你吗?娘,受孩儿这一拜吧!

你认识这一身通红吗?十八年前是红彤彤的赤子,而今是宫花红袍的新科状元许士林。我多想扯碎这一身红袍,如果我能重还为你当年怀中的赤子,可是,娘,能吗?

当我读人间的圣贤书,娘,当我援笔为文论人间事,我只想到,我是你的儿,满腔是温柔激荡的爱人世的痴情。而此刻,当我纳头而拜,我是我父之子,来将十八年的亏疚无奈并作惊天动地的一叩首。

且将我的额血留在塔前,做一朵长红的桃花:笑傲朝霞夕照,且将那崩然有声的头颅击打大地的声音化作永恒的暮鼓,留给法海听,留给一骇而倾的塔听。

人间永远有秦火焚不尽的诗书,法钵罩不住的柔情,娘,唯将今夕的一凝目,抵十八年数不尽的骨中的酸楚,血中的辣辛,娘!

终有一天雷峰会倒,终有一天尖耸的塔会化成飞散的泥尘,长存的是你对人间那一点执拗的痴!

当我驰马而去,当我在天涯海角,当我歌,当我哭,娘,我忽然明白,你无所不在地临视我,熟知我,我的每一举措于你仍是当年的胎动,扯你,牵你,令你惊喜错愕,令你隔着大地的腹部摸我,并且说:“他正在动,他正在动,他要干什么呀?”

让塔骤然而动,娘,且受孩儿这一拜!

后记:许士林是故事中白素贞和许仙的儿子,大部分的叙述者都只把情节说到“合钵”为止,平剧中“祭塔”一段也并不经常演出,但我自己极喜欢这一段,我喜欢那种利剑斩不断、法钵罩不住的人间牵绊,本文试着细细表出许士林叩拜囚在塔中的母亲的心情。

秋千上的女子

楔子

我在备课——这样说有点吓人,仿佛有多模范似的,其实也不是,只是把秦少游的词在上课前多看两眼而已。我一向觉得少游词最适合年轻人读:淡淡的哀伤,怅怅的低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愁起来的愁,或者未经规划便已深深坠入的情劫……

“秋千外,绿水桥平。”

啊,秋千,学生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秋千?他们一定自以为懂,但我知道他们不懂,要怎样才能让学生明白古代秋千的感觉?

这时候,电话响了,索稿的——紧接着,另一通电话又响了,是有关淡江大学“女性书写”研讨会的。再接着是东吴校庆筹备组规定要交散文一篇,似乎该写点“话当年”的情节,催稿人是我的学生张曼娟,使我这犯规的老师惶惶无词……

然后,糟了,由于三案并发,我竟把这几件事想混了,秋千,女性主义,东吴读书,少年岁月,粘粘为一,撕扯不开……

汉族,是个奇怪的族类,他们不但不太擅长唱歌或跳舞,就连玩,好像也不太会。许多游戏,都是西边或北边传来的——也真亏我们有这些邻居,我们因这些邻居而有了更丰富多样的水果、嘈杂凄切的乐器、吞剑吐火的幻术……以及,哎,秋千。

在台湾,每所小学,都设有秋千架吧?大家小时候都玩过它吧?

但诗词里的“秋千”却是另外一种,它们的原籍是“山戎”,据说是齐桓公征伐山戎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想到齐桓公,不免精神为之一振,原来这小玩意儿来中国的时候,正当先秦诸子的黄金年代。而且,说巧不巧的,正是孔老夫子的年代。孔子没提过秋千,孟子也没有。但孟子说过一句话:“咱们儒家的人,才不去提他什么齐桓公晋文公之流的家伙。”

既然瞧不起齐桓公,大概也就瞧不起他征伐胜利后带回中土的怪物秋千了!

但这山戎身居何处呢?山戎在春秋时代住在河北省的东北方,现在叫作迁安市的一个地方。这地方如今当然早已是长城里面的版图了,它位于山海关和喜峰口之间,和避暑胜地北戴河同纬度。

而山戎又是谁呢?据说便是后来的匈奴,更后来叫胡,似乎也可以说,就是以蒙古为主的北方异族。汉人不怎么有兴趣研究胡人家世,叙事起来不免草草了事。

有机会我真想去迁安市走走,看看那秋千的发祥地是否有极高大夺目的漂亮秋千,而那里的人是否身手矫健,可以把秋千荡得特别高,特别恣纵矫健——但恐怕也未必,胡人向来决不“安于一地”,他们想来早已离开迁安市,“迁安”两字顾名思义,是鼓励移民的意思,此地大概早已塞满无所不在的汉人移民。

哎,我不禁怀念起古秋千的风情来了。

《荆楚岁时记》上说:“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戏,以习轻趫,后中国女子学之,楚俗谓之施钩,《涅槃经》谓之罟索。”

《开元天宝遗事》则谓:“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都市士民因而呼之。”

《事物纪原》也引《古今艺术图》谓:“北方戎狄爱习轻趫之态,每至寒食为之,后中国女子学之,乃以条绳悬树之架,谓之秋千。”

这样看来,秋千,是季节性的游戏,在一年最美丽的季节——暮春寒食节(也就是我们的春假日)举行。

试想在北方苦寒之地,忽有一天,春风乍至,花鸟争喧,年轻的心一时如空气中的浮丝游絮飘飘扬扬,不知所止。

于是,他们想出了这种游戏,这种把自己悬吊在半空中来进行摆荡的游戏,这种游戏纯粹呼应着春天来时那种摆荡的心情。当然也许和丛林生活的回忆有关。打秋千多少有点像泰山玩藤吧?

然而,不知为什么,事情传到中国,打秋千竟成为女子的专利。并没有哪一条法令禁止中国男子玩秋千,但在诗词中看来,打秋千的竟全是女孩。

也许因为初传来时只有宫中流行,宫中男子人人自重,所以只让宫女去玩,玩久了,这种动作竟变成是女性世界里的女性动作了。

宋明之际,礼教的势力无远弗届,汉人的女子,裹着小小的脚,蹭蹬在深深的闺阁里,似乎只有春天的秋千游戏,可以把她们荡到半空中,让她们的目光越过自家修筑的铜墙铁壁,而望向远方。

那年代男儿志在四方,他们远戍边荒,或者,至少也像司马相如,走出多山多岭的蜀郡,在通往长安的大桥桥柱上题下:

“不乘高车驷马,不复过此桥。”

然而女子,女子只有深深的闺阁,深深深深的闺阁,没有长安等着她们去功名,没有拜将台等着她们去封诰,甚至没有让严子陵归隐的“登云钓月”的钓矶等着她们去度闲散的岁月(“登云钓月”是苏东坡题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字,位置在浙江富阳,近杭州,相传那里便是严子陵钓滩)。

我的学生,他们真的会懂秋千吗?她们必须先明白身为女子便等于“坐女监”。所不同的是,有些监狱窄小湫隘,有些监狱华美典雅。而秋千却给了她们合法的越狱权,她们于是看到远方,也许不是太远的远方,但毕竟是狱门以外的世界。

秦少游那句“秋千外,绿水桥平”,是从一个女子眼中看春天的世界。秋千让她把自己提高了一点点,秋千荡出去,她于是看见了春水。春水明艳,如软琉璃,而且因为春冰乍融,水位也提高了,那女子看见什么?她看见了水的颜色和水的位置,原来水位已经平到桥面去了!

墙内当然也有春天,但墙外的春天却更奔腾恣纵啊!那春水,是一路要流到天涯去的水啊!

只是一瞥,另在秋千荡高去的那一刹,世界便迎面而来。

也许视线只不过以两公里为半径,向四面八方扩充了一点点,然而那一点是多么令人难忘啊!人类的视野不就是那样一点点地拓宽的吗?女子在那如电光石火的刹那窥见了世界和春天。而那时候,随风鼓胀的,又岂止是她绣花的裙摆呢?

众诗人中似乎韩偓是最刻意描述美好的“秋千经验”的。他的《秋千》一诗是这样写的:

池塘夜歇清明雨,

绕院无尘近花坞。

五丝绳系出墙迟,

力尽才瞵见邻圃。

下来娇喘未能调,

斜倚朱阑久无语。

无语兼动所思愁,

转眼看天一长吐。

其中形容女子打完秋千“斜倚朱阑久无语”“无语兼动所思愁”,颇耐人寻味。“远方”,也许是治不愈的痼疾,“远方”总是牵动“更远的远方”。诗中的女子用极大的力气把秋千荡得极高,却仅仅只见到邻家的园圃——然而,她开始无语哀伤,因为她竟因而牵动了“乡愁”——为她所不曾见过的“他乡”所兴起的乡愁。

韦庄的诗也爱提秋千,下面两句景象极华美:

紫陌乱嘶红叱拨(红叱拨是马名),

绿杨高映画秋千。(《长安清明》)

好似隔帘花影动,

女郎撩乱送秋千。(《寒食城外醉吟》)

第一例里短短十四字,便有四个跟色彩有关的字,血色名马骄嘶而过,绿杨丛中有精工绘画的秋千……

第二例却以男子的感受为主,诗词中的男子似乎常遭秋千“骚扰”,秋千给了女子“一点点坏之必要”(这句型,当然是从痖弦诗里偷来的),荡秋千的女子常会把男子吓一跳,她是如此临风招展,却又完全“不违礼俗”。她的红裙在空中画着美丽的弧,那红色真是既奸又险,她的笑容晏晏,介乎天真和诱惑之间,她在低空处飞来飞去,令男子不知所措。

张先的词:

那堪更被明月,

隔墙送过秋千影。

说的是一个被邻家女子深夜荡秋千所折磨的男子。那女孩的身影被明月送过来,又收回去,再送过来,再收回去……

似乎女子每多一分自由,男子就多一分苦恼。写这种情感最有趣的应该是东坡的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由于自己多情,便嗔怪女子无情,其实也没什么道理。荡秋千的女子和众女伴嬉笑而去,才不管墙外有没有痴情人在痴立。

使她们愉悦的是春天,是身体在高下之间摆荡的快意,而不是男人。

韩偓的另一首诗提到的“秋千感情”又更复杂一些:

想得那人垂手立,

娇羞不肯上秋千。

似乎那女子已经看出来,在某处,也许在隔壁,也许在大路上,有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等着她,她于是僵在那里,甚至不肯上秋千,并不是喜欢那人,也不算讨厌那人,只是不愿让那人得逞,仿佛多称他的心似的。

众诗词中最曲折的心意,也许是吴文英的那句:

黄蜂频扑秋千索,

有当时,纤手香凝。

由于看到秋千的丝绳上,有黄蜂飞扑,他便解释为荡秋千的女子当时手上的香已在一握之间凝聚不散,害黄蜂以为那绳索是一种可供采蜜的花。

啊,那女子到哪里去了呢?在手指的香味还未消失之前,她竟已不知去向。

——啊!跟秋千有关的女子是如此挥洒自如,仿佛云中仙鹤不受网弋,又似月里桂影,不容攀折。

然而,对我这样一个成长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女子,读书和求知才是我的秋千吧?握着柔韧的丝绳,借着这短短的半径,把自己大胆地抛掷出去。于是,便看到墙外美丽的清景:也许是远岫含烟,也许是新秧翻绿,也许雕鞍上有人正起程,也许江水带来归帆……世界是如此富艳难踪,而我是那个在一瞥间得以窥伺大千的人。

“窥”字其实是个好字,孔门弟子不也以为他们只能在墙缝里偷看一眼夫子的深厚吗?是啊,是啊,人生在世,但让我得窥一角奥义,我已知足,我已知恩。

我把从《三才图会》上影印下来的秋千图戏剪贴好,准备做成投影片给学生看,但心里却一直不放心,他们真的会懂吗?真的会懂吗?曾经,在远古的年代,在初暖的熏风中,有一双足悄悄踏上板架,有一双手,怯怯握住丝绳,有一颗心,突地向半空中荡起,荡起,随着花香,随着鸟鸣,随着迷途的蜂蝶,一起去探询春天的资讯。

被忧伤的眼神凝视过的丝茧

笔记小说上记载了一个古怪的故事,我且用白话文转述如下:

蔡邕,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种奇怪的丝茧,就用高价买下,带回家来。一般的蚕茧,形状如饱满圆熟的橄榄,这种茧却长得像一个女子,一个忧伤愁惨的女子。茧其实没有颈、脸、手、脚,更没有耳目五官,你其实说不出来它什么部分像一个女子,更说不出哪一部分像一个忧愁阴悒的女子。但不知为什么,人人看了那茧就不约而同地想到苦愁的女子。

蔡邕把茧缫成了丝,制作琴弦,琴声凄苦哀恸,仿佛那丝弦里自有无限哀情,只等弹琴人的手指一触,它便自动释放出来,释放出那种哀婉凄绝的伤痛。精通音律的蔡邕一时也呆住了,世上为何竟有这等丝弦?

蔡邕去问他的女儿蔡琰,从九岁开始,她就是父亲在音乐方面的小小知音,她是一个妙通音律的女子。蔡琰听了琴音,眉睫间闪起盈盈泪光,俯首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向蔡邕解释:

“这是一种特别的丝,叫‘寡女丝’。一般人养蚕,在最后阶段,蚕要结茧的时候,都尽量不去打扰它,甚至不走近它们,免得它们受影响。可是,偶然还是有意外的旁观者,譬如说,房子的墙上有个小洞,小洞那边的邻居是一个深夜中因悲伤而难以成眠的寡女,寡女从壁孔中看那些蚕一一作茧自缚。”

“第二天一早,这些茧都结好了,但它们的外形看起来,都像那中宵不寐的静坐女子,这种丝,本质上已成为忧伤的丝了。”

“而它的名字,就叫‘寡女丝’。”

故事到此为止,我不知道那寡女丝,后世是否曾经再出现过?世间果真有一种本身就恓惶伤悒的丝吗?为什么古人会有这样的信仰?他们竟相信,一个真正忧伤的凝视眼神,就可以像遗传基因一样,彻底改变整个丝的内在本质?

当然,所有的故事都是不宜深究的,但我仍好奇,难道“寡女丝”在汉代以前的历史上常出现吗?蔡琰虽是淹雅的女学人,也必须读到档案资料,才看得出其中的玄机呀!如果真的常出现,天啊,为什么有那么多寡妇呢?

而且,寡妇为什么一定是悲愁失眠的呢?她的日子应该过得更累更艰苦,所以睡起觉来应该更为沉熟才对。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巧不巧的,寡妇的墙上总有一个有意无意间戳出的小洞呢?这洞其实也不太小,因为要看清楚一片养蚕的景象,直径也得要零点七公分呀,那么大的洞,为什么不会给人发现呢?是不是需要特制一种小泥棒,白天塞住,以免太昭彰?

窥视的行为,在古人是不是不算太败德?窗纸,好像天生就该让人舔破的,泥墙呢?活该让人挖洞。中国人之所以需要高墙,甚至需要万里长城,恐怕也是因为几千年来给人偷看怕了。

还有一项我想不通的,偷看和偷听,一般是针对跟性有关的活动(张爱玲的《秧歌》写的是五十年前的事,其中仍提到乡人此项癖好),但,蚕宝宝有什么好看?看它们交配吗?但它们在幼虫时期好像也不交配吧?喜欢找象征的人也许会从蚕的形状,蚕的蠕动,蚕的惊人的食量和它短暂的生命周期得到一堆惊喜的和性有关的证据。但就算如此,这位寡女的反应也该是兴奋而不是忧伤啊!

看来这故事不太合理,而且,多少有一点“寡妇歧视”。甚至作者还把它栽赃到蔡邕父女头上,这蔡邕也是生来命苦,《琵琶记》的负心故事也扯到他身上来。

不过,以上所说全是一个现代“爱疑成病的读者”的观点。其实,撇开这些不谈,我倒希望世上有这种蚕茧,我想去看看它那奇特的如忧愁女子的形状,更想听听那触手成哀的丝弦颤音,真的。

给我一个解释

除了神话和诗,红尘素居,诸事碌碌中,更不免需要一番解释了。记得多年前,有次请人到家里屋顶阳台上种一棵树兰,并且事先说好了,不活包退费的。我付了钱,小小的树兰便栽在花圃正中间。一个礼拜后,它却死了。我对阳台上一片芬芳的期待算是彻底破灭了。

我去找那花匠,他到现场验了树尸,我向他保证自己浇的水既不多也不少,绝对不敢造次。他对着夭折的树苗偏着头呆看了半天,语调悲伤地说:

“可是,太太,它是一棵树呀!树为什么会死,理由多得很呢——譬如说,它原来是朝这方向种的,你把它拔起来,转了一个方向再种,它就可能要死!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话不知触动了我什么,我竟放弃退费的约定,一言不发地让他走了。

大约,忽然之间,他的解释让我同意,树也是一种自主的生命,它可以同时拥有活下去以及不要活下去的权利。虽然也许只是调了一个方向,但它就是无法活下去,不是有的人也是如此吗?我们可以到工厂里去订购一定容量的瓶子,一定尺码的衬衫,生命却不能容你如此订购的啊!

以后,每次走过别人墙头冒出来的花香如沸的树兰,微微的失怅里我总想起那花匠悲冷的声音。我想我总是肯同意别人的——只要给我一个好解释。

至于孩子小的时候,做母亲的糊里糊涂地便已就任了“解释者”的职位。记得小男孩初入幼稚园,穿着粉红色的小围兜来问我,为什么他的围兜是这种颜色。我说:“因为你们正像玫瑰花瓣一样可爱呀!”“那中班为什么就穿蓝兜?”“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蓝色又高又亮啊!”“白围兜呢?大班穿白围兜。”“白,就像天上的白云,是很干净很纯洁的意思。”他忽然开心地笑了,表情竟是惊喜,似乎没料到小小围兜里居然藏着那么多的神秘。我也吓了一跳,原来孩子要的只是那么少,只要一番小小的道理,就算信口说的,就够他着迷好几个月了。

十几年过去了,午夜灯下,那小男孩用当年玩积木的手在探索分子的结构。黑白小球结成奇异诡秘的勾连,像一扎紧紧的玫瑰花束,又像一篇布局繁复却条理井然、无懈可击的小说。

“这是正十二面烷。”他说,我惊讶这模拟的小球竟如此匀称优雅,黑球代表碳、白球代表氢,二者的盈虚消长便也算物华天宝了。

“这是赫素烯。”

“这是……”

我满心感激,上天何其厚我,那个曾要求我把整个世界一一解释给他听的小男孩,现在居然用他化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向我解释我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因生命衰竭而向上苍祈求一两年额外加签的岁月,其目的无非是让我回首再看一看这可惊可叹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们一眼,便能多用悲壮的、虽注定失败却仍不肯放弃的努力再解释它们一次,并且也会欣喜地看到人如何用智慧、用言词、用弦管、用丹青、用静穆、用爱,一一对这世界做其圆融的解释。

是的,物理学家可以说,给我一个支点,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把地球撬起来——而我说,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