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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异邦人》《流亡者译丛》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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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焚毁的大厦的废墟中,我寻检到这些书籍,因为烫手而把它们全都摞到了一起。在不同的文字中间,我一样看到火光,暗夜,革命者,告密者,忏悔者,闪烁在铁网中的眼睛;一样听到昂扬的和喑哑的歌声,子弹的锐叫,镣铐的叮当,嘶喊,呻吟和叹息......

这就是红旗下的苏联的历史,英勇地战胜了德国法西斯,而又在“大清洗”中无辜地葬送了两千万生命的苏联的历史。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曾经一度成为国际共运的教科书。事实证明,那是一部虚构的历史。在一个失去民主保障的国度里,真实的历史,只能保存在社会档案里。在当时的苏联,其实要保存一份有价值的文献是极其困难的。然而,即使如此,却仍然有人像保存亲人的生命一样,为保存一份真实的记录,甘愿承担可能的风险。我读到苏联作家格拉宁的一篇文章,其中说到他在参加作协为著名讽刺作家左琴科恢复名誉的活动之后,到档案库查找左琴科在几十年前一次批判会议上发言的速记记录的情形:

速记记录倒是列入在册的。可是,已经没有了。它被清掉了。什么时候?谁干的?不得而知。不难看出,文献对某些人来说是如此令人愤怒和可怕,以至于连在档案库里都不能保存。......

有一回,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向一位认识的女速记员讲了我多年来四处寻找那一份速记记录,却徒劳无益。过了大约两个月,她打电话请我去。当我赶到时,她没作任何解释,递给我一叠打字机打好的纸。这正是米哈伊·米哈伊洛维奇(左琴科)那个讲话的速记记录。从哪儿?什么方式?从一位曾在那个会议上工作的女速记员那里得到的。......速记记录上贴着一张字条:“对不起,有些地方记了个大概,我当时特别激动,眼泪影响了记录。”没有署名。......

一个普通妇女,她知道左琴科什么呢?难道她比我们的作家和学者更明白一个“敌人的走狗”、“流氓”、“资产阶级下流作家”的价值吗?然而,仅仅凭着诚实善良的天性,她保存了这样一份历史的见证。当篝火已经熄灭,唯靠沉默的石头保留了火种。

什么是历史?它是与人类尊严密切相关的伟大的集体记忆。因此,除了可供实证的故址和文物之外,历史的构成,还须包括经由回忆录、日记、书信、自传、传记等形式披露的不同人物的内心真实。甚至可以说,那些袒呈的个体生命,千疮万孔的灵魂,比历史家的关于民族、国家、政党的一鳞半爪的记载,或者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材料更真实,更可靠。

我把摞在手头的十种书,未及焚毁的历史,取名为《流放者译丛》而奉献于读者之前。这些作者或传主,都是知识分子作家。在一个极端的变态的历史时段,他们同许多职业革命家及将领们一起,成为苏维埃政权的最危险的敌人。贡布罗维奇说:“我觉得任何一个尊重自己的艺术家都应该是,而且在每一种意义上都必然是名副其实的流亡者。”这里称之为“流亡者”,除了这层意思以外,还因为他们并非一生平静,终老林下的顺民或逸士;其中儿近一半流亡国外,余下的几乎都是遭受压制、监视、批判、疏远,而同时又坚持自我流亡的人物。在内心深处,他们同权势者保持了最大限度的距离。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苏联作家足够经受了时间的严酷的考验,他们无愧为从博大深厚的黑土层生长起来的人道主义传统的继承者。对此,美国著名记者索尔兹伯里赞扬说:

俄国有这样的诗人多么值得庆贺;他们那么伟大,他们的伟大在于为了生存必须战斗,而他们知道必须战斗。敌人就在那边,清晰而明显。甚至在他们的前辈西蒙诺夫们、爱伦堡们、曼杰施坦姆们、茨维塔耶娃们、阿赫玛托娃们指出敌人之前他们就懂得了。诗人清楚他们的使命。那就是讲真话。让俄国人听到真实情况,不管多么可怕。讲了,再讲,才能使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多么羡慕俄国有这些诗人!一百年后,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勇气,他们的诚实将使俄国多么为之骄傲!

苏联对我国的政治生活的影响是巨大的,既点燃火光,也投下可怕的阴影。书中描写的时代氛围,事件,众多苦难的制造者和承担者,等等,都是我们所熟悉的。今天,当我们为了确立未来的坐标而回首前尘的时候,当我们凝视历次政治运动的累累伤痕,寻思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恶梦的时候,当我们困惑于一种气候而废然中止手头的工作的时候,面对发烫的书,我们的中国作家,广大的青年公民作何感想?它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触动和开启我们?而我们,只要站在人类的同一立场上,是否经得起良心的最后的质问?

1995年6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