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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处生活》脚板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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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医黄续熙家在半山腰,门口有棵老榕树。树干粗有数围,树冠笼盖近亩,村里人叫它“大青树”。“大青树”下有石桌石板凳,续熙家世代便是在这石凳上给村民们望闻问切和卖些自家的“祖传秘方”。

“大青树”周围住了几十户人家,都姓黄。诺邓村的人把这里叫做黄家寨子。从山顶往下看,黄家寨子的很多院子都像一颗印章,人们便起了个名字叫“一颗印”。续熙家祖传的院子也是“一颗印”,他家“一颗印”的斜对面是被称为“题名坊”的照壁。续熙小的时候,每天早上,他爹都会推开窗户,指着石刻的匾额和对联教他念——“世大夫第”,“世大夫第”;“祖德光中叶,君恩启甲门”,“祖德光中叶,君恩启甲门”。

“题名坊”上题刻的名字也都是黄姓的。明朝洪武年间,续熙家的祖辈被朝廷从福建派来云南省云龙县管理“诺邓”这个产井盐的小村子,打那时起,福建人的后裔便“鸡窗相望,吟诵相闻”,努力以考科举、取功名的方式离开这偏僻的山村。几百年里,黄家出了两个进士、五个举人和无数秀才。

在黄家寨子里,续熙家的“一颗印”虽离“题名坊”最近,但他从未感到受过祖先丝毫的庇荫。从他记事起,黄姓在他家这支便再没出过什么读书人,更别说官人。祖父是翻山越岭挖草制药看病行医的郎中,到了他这一辈,还是。

上山采药的小路又陡又窄,只有一条。续熙他娘死得早,从小续熙就跟着他阿爹老黄医生背着背篓攀住路边的乱藤和野草往上爬。他们舞着镰刀、锄头在悬崖峭壁上寻找那些能配出黄家“祖传秘方”的草药。累到大汗淋漓时,续熙和他爹就找个有风的地方歇会儿,顺便将跑进草鞋缝里的小石子抖出来。有时候,他爹会挑些续熙背篓里的草药放到嘴里,咬一小口,嚼一嚼,吐出来说:

“儿啊,你尝尝,它们虽然都是无根藤,但味道不同,甘而微苦这支能入药,又涩又苦的这支却是入不得的,因为涩苦的这支是寄生在马桑这种毒草上的,病人用了会中毒。”

看见儿子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他爹继续说道:

“儿啊,行医的人最最重要的就是细心,咱们黄家那些祖传秘方从来没出过问题,就是因为每味药都不会搞错。你爷爷当年就是这样教阿爹的,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也要这样教他……”

“是,阿爹。”受教训时,续熙总是低头给他爹捶脚,“阿爹,你这脚板怎么这么大呢?”

“走出来的呀,咱们做郎中的,谁来请都要去,有钱没钱都要去,一走就是十几里,平时还得上山采咱家的祖传秘方,这脚板呢,也就越走越大了。”

“阿爹,咱家的祖传秘方是什么呢?”

“这个以后阿爹再告诉你,你还太小,万一讲出去了,咱家就没有秘方了。”

“以后是什么时候?”

“等你的脚板走得跟爹一样大的时候……”

续熙想着自己的脚板,想着想着,突然听到一阵“嗷嗷”的声音从对面的山上顺着风吹过来。

“阿爹,那是什么?”

“豹子。”

诺邓村藏在深山里,因为盐井的缘故,村民的日子过得也算富足。盐井中的卤水提回家,倒入升起火的盐灶,经过洗练和敲打,装进四斤一个的木筒里烤干,就成了“诺盐”。山外的马帮进来,将“诺盐”驮去腾冲、大理、丽江……还驮去缅甸卖给“老缅”。

有名有利的时候,诺邓村逢年过节都会舞龙灯,舞到哪家,大人们都会高高兴兴包些喜钱送给跟在龙灯后的小孩。平时呢,每个月还会在半山腰的集市上赶两次集。赶集的日子里,本村人、外村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多人除了赶集还会去玉皇阁烧香,那里供奉着道家、儒家和佛家的各类神像,被诺邓人称为“五云首山”。续熙小时候常常趴在木窗边,下巴搁在窗台上往下望,他喜欢看那些拿着香弯腰爬坡的队伍,在他的记忆里,队伍总是浩浩荡荡的。

乡村医生/何政东摄

赶集时,“大青树”下的老黄医生总是特别忙,村民们会顺便来看看病,拿拿药,一些邻村的人也会慕名来抓些他家的“祖传秘方”带回去。而这时候,阿爹并不要续熙帮忙。

阿爹说:“儿啊,等你脚板长大了再帮阿爹拿药吧。”

续熙的脚板大到阿爹把祖传秘方传给他时,村里村外出诊的黄医生就变成了续熙。遇到续熙没把握的情况,老黄医生才会跟儿子走一趟。老黄医生越来越老了。阳光被阻止在大青树的树叶上,这令老黄医生总感到自己的脚有些苍白无力。他已经不走远路了,只是坐在大青树下看医书。他偶尔也会注意到自己那双走了一辈子的脚板。脚板厚厚的,布满了老茧和疤痕。诺邓村不产井盐也不再赶集了。

山外的人说,现在交通便利了,路也越修越多,处处都有盐卖,以后就不来诺邓了。他们还说,井盐里缺少人体需要的碘,吃了会得“大脖子病”,没加碘的“诺盐”价钱只会越卖越低。

诺邓人还想卖盐。可当盐卖出去,怎么算都亏本时,开了上千年的诺邓盐井也就关了。

村民们开始在缺水的陡坡上种地。人多地少,一年到头,入不敷出,人们的生活也就穷苦起来。由于长期劳累和吃不饱的缘故,村里得“水肿病”、“干瘦病”、“结核病”的人越来越多。续熙有时候不收乡亲们的钱,甚至还包了药送给别人吃,可来大青树下看病的人还是越来越少。村民们那时已经很相信西医了,而西医的药费续熙总归是垫不起的。续熙还是每天上山采草药,然后回家坐在大青树下犯愁。

一个枯燥的下午,当续熙喝着刚采回的带有苦味的罗峰茶,又开始犯愁的时候,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从山下爬了上来,那是村支部书记和村长。

“黄医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为了服务群众,咱们村要在村公所成立医疗站免费给村民看病了,你们家和山下另两家合并到一起,药品和一些医疗设备由县里给,你们好好为群众看病,这就算你们的工分了。收拾一下,明天就搬吧!”支部书记说。

“还有,以后也不用自己开伙做饭了,拿上碗都到村里新开的食堂吃去。”村长补充说。

“食堂吃饭,公家发药,免费帮群众看病……”续熙直点头,“好啊!”他把最后一点没喝完的罗峰茶泼在地上,压住了7月蒸腾的尘土。当天晚上,他收拾完东西,兴奋得失了眠。

大锅饭吃了没多久就难以为继了。村里的粮食,在食堂大锅里煮出的饭越来越不够吃。负责做饭的人数着米下锅,几顿米饭后就改成了粥,可就是粥也越来越稀。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他们说:“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村长去乡里要粮食去了。”

村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乡里的一个决定:搬家!

“乡里领导研究决定,让咱们搬到邻近地好水好条件好的村子去,和那里的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村长眨巴着眼说。

一开始,有人发牢骚:住了上千年的村子怎么能说搬就搬呢?尽瞎指挥!可没过多久,发牢骚的人也跟着搬了。大家都走,守着祖屋的人也只能锁上门跟着走。

于是,诺邓村医疗站也就停了。

续熙和老黄医生自然也要跟着搬走。可收拾东西的时候,阿爹突然说:“儿啊,阿爹老了,想留在咱家祖屋里。”

“阿爹,人都走了,剩下的那点粮食也都运走了,你会被饿死的。”续熙说。

“没关系,阿爹吃些附近山上的草药就能活。”老黄医生声音嘶嘶的,顿了顿又说,“儿啊,阿爹当了一辈子医生,受了一辈子尊重,但这些年真的累坏了,尤其是夜里,只要是有人来请,不管是几里还是十几里,都得背上包拿上药就走,你娘死得早,看完了病,还要连夜赶回来照顾你,脚上真没少打血泡。现在真的不想再走了,阿爹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快点找个媳妇。”

阿爹说到这时嘿嘿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直到现在,续熙都不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他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叫阿爹起床上路,又推又喊,可是阿爹就是不理他。邻居听到动静跑过来看了看,说:“续熙,你爹断气了。”

阿爹终于把自己留在了黄家寨子的后山上。埋好了爹,续熙浑身无力,像是染上瘟疫一样。他混在搬家的人群中,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

曙光村离诺邓十二里地。续熙被安排到这里的张文鼎家。曙光村没有医生,续熙在跟张家一起干农活的同时,也帮附近村民看病。张家有个女儿叫张应慈,应慈比续熙小三岁,抓药忙不过来时,应慈就会过来搭把手。续熙上山采药,应慈也时常跟着。一个屋檐下久了,两人也渐渐有了感情。这些张家都看在眼里。

偶尔,续熙会想念在诺邓的祖屋和屋前那棵大青树,但他也习惯了曙光村平静而忙碌的生活。从某种角度上说,他甚至更喜欢这里,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应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着,直到有一天,诺邓村的老村长突然到来。

村长说:“国家发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号召,农村除了可以有自留地之外,还可以自己养牛、放羊、喂猪、喂鸡。这样一来,解决了咱诺邓村缺水缺地的问题,所以,我们可以往回搬了。”

能回“一颗印”的祖屋,续熙心里乐开了花。可一想到家里只剩下自己了,便又难过起来。他对村长说:

“其实曙光村也挺好的,要不我暂时先不回去?”

“那怎么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一口唾沫一个钉,这是乡里的决定。

再说,你要不回去,诺邓的村民病了找谁去?”

“可是……”续熙皱起了眉头。

“可是舍不得人家闺女吧?早听说了,今天来老张家我还有一件事,就是帮我们诺邓的黄医生做个媒,带个媳妇回去。”村长一边说,一边朝张文鼎看去。

这话一下子把续熙的脸给说红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文鼎叔,文鼎叔笑眯眯地望着他咂巴着烟杆,说道:

“我跟她阿妈早就商量过了,只要应慈没意见,我们就没意见……”

续熙回到诺邓一年后,应慈让他当上了爹。儿子出世那天,续熙梦见“题名坊”下趴了只金毛老虎,便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黄金彪。

金彪从小就喜欢跟着续熙出诊。有时候,续熙嫌路程远,不带金彪去,可金彪只要看他爹脸色不对,便一溜烟跑到药箱上坐着不起来。来接黄续熙的人要背金彪,可金彪不让。金彪说:“你背箱子,爹背我!”

金彪上小学时,玉皇阁已经变成小学校了。画满壁画的墙面被一些教育标语覆盖了。儒释道的各家神仙在“文革”时都被生产队从大殿里搬了出来,泥巴做的砸掉,木头做的烧掉。大殿由先前的香火萦绕变成了炊烟缭绕,家远的小孩中午在这里生火做饭。金彪没在大殿里做过饭,因为他家近。但金彪喜欢端着盛满饭菜的大碗到大殿里跟同学们一起吃。班里有个叫杨家全的女同学眼睛大大的,很会做饭,金彪喜欢躲在角落里,边吃饭,边偷偷地看着她。

小学六年级上完,金彪就离开学校了。他不喜欢念书,他喜欢跟他爹学医。命运对于黄家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还是那条又陡又窄的山路,还是那些路边的乱藤和野草,还是那些在悬崖峭壁上能配出他们黄家“祖传秘方”的草药。当年是老黄医生带着续熙,而现在是黄医生带着金彪。不同的是,当续熙招呼金彪休息时,裹脚板的鞋已从草鞋换成了布鞋,对面的山上也再没豹子叫了。

金彪一天天长大。等金彪的脚板宽厚到能代替他爹出诊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了。小黄医生金彪哪儿都不去,他喜欢迎着月光出诊,迎着朝阳回家。金彪从小就不怕走夜路。阿爹续熙常对他说:“一个人只要心好,鬼也会对他好的。”金彪总是独自一人在山上挖草药,累的时候找块平坦的地躺着望望天。这时候,他想:要是能跟自己小孩说点什么该多好啊,可他现在还是单身汉呢。

续熙也为金彪的婚事着急。这几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诺邓村的姑娘都争先恐后地跑出去打工,还比着看谁嫁得远。逢年过节,姑娘也只是回来住几天,然后,就又走了。

金彪娶媳妇的冲动是在他看到杨家全之后。当时,金彪正弯着腰爬坡回家,抬头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从玉皇阁的山上下来,穿着件红色的的确良衬衣,身体挡住了光线,闪闪发亮。他认出了那是家全。他朝她笑了笑。问她:

“家全,你这是去哪儿?”

“你是?”家全似乎并没认出他来。小学毕业后,金彪就再没见过她。

“我是黄金彪啊,小学咱们同班的。”金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哦,黄金彪!想起来了。离家近也不在家吃饭,每天拿个大碗来庙里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

“对啊,就是我。这些年一直都没见你,去哪儿了?”金彪问。

“小学毕业后,我姑姑把我接到县上去上了初中,毕业后又学了裁缝,现在在大理打工呢。”

“你这次回来是?”

“我阿姐嫁到昆明了,我阿妈要我回来照顾她。可我不想待在这儿,所以回来跟她说说这事儿。”

“哦。”不知道为什么,金彪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回到家,续熙看到儿子脸色不对,就问出了什么事。听金彪一五一十地说完,续熙显得比他儿子还激动,说:

“儿啊,这种事要趁热打铁,不能搁着,等人家回了城里,就难办了。”

第二天,续熙就托媒人向杨家提亲了。与此同时,金彪也亲自找家全,开门见山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意。

家全对金彪是有好感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刚见一面就要提亲,甚至都不问她有没有对象。这让家全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有些生气。

金彪见她犹豫不决,就拿出身上仅有的20元钱,递给她。家全说:“你这是干什么?”

金彪说:“没什么,给你花呗。”说完,转身走了。

这之后的几天里,家全每天都攥着手里的二十块钱,又好气又好笑,想着金彪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矛盾。家全的阿妈很快同意了黄家的提亲,闺女嫁到半山腰总还在诺邓村里,自然比嫁到外面强。她知道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看到家全还有些犹犹豫豫,阿妈说:

“家全,金彪这小伙子不错,跟他爹一样,都是好心肠。别往外跑了,城市里是什么好道道,哪里有现成的饭等着你呀?”

家全想说些什么,可她又觉得阿妈的话实实在在。

金彪穿上了家全买给他的新皮鞋。家全说:

“金彪,以后出诊穿上这皮鞋,再远的路,脚板都不疼了。”

走在山间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有棱有角的小石头子儿,在皮鞋的底子下边咯吱咯吱地响着,那响声是欢乐的,跟他这会儿的心情一样欢乐。

续熙的心情比儿子金彪的心情还要快乐。老黄医生临终没见着自己儿子娶媳妇,可他是见着了。儿子有了伴儿,自己有人伺候,也能吃口现成的,喝口现成的,成了有福的老头子。而且,只要家全怀了孩子,黄家的祖传秘方就又能往下传了。

家全过门后,每天跟着金彪和续熙学医术。县城里如果有乡村医生的培训,金彪也鼓励家全去。家全聪明,中医西医学得都快,很快就成了诺邓村第一个取得医师执照的女医生。

山村生活平静也忙碌,日子出奇地快。一晃,又十五年过去了。

家全为金彪生了个女儿,叫黄良玉。良玉小的时候,每次出诊回来,不管多累,金彪都会弯下腰蹲在地上,良玉骑上去后拍拍金彪的脑袋,说一声:

“阿爹,跑呀。”

金彪就在大青树下绕着圈跑起来,良玉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树梢上的麻雀。良玉说一声:

“飞呀。”

他就一步一跳,作出一副飞的样子。

金彪现在背不成良玉了,良玉去到县城里上初中,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休息的时候,金彪喜欢泡上一壶自己从山上采的罗峰茶,请阿爹一起在大青树下喝。阿爹边喝茶边看医书,而金彪边喝茶边想良玉,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似乎和这罗峰茶一样苦起来。

金彪和家全产生了矛盾。金彪现在看不惯家全了,因为她打麻将,有时候一次就能输掉他走十几里地出诊挣的钱。家全也看不惯金彪,因为他不像城里医生那样戴口罩,而且嘴角总是叼着香烟。最近还喝上了酒,而且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喝,喝多了倒头便睡。两人的别扭都憋在心里,直到有一天家全实在憋不住了:

“你一个当医生的怎么能一天到晚叼着烟?”家全问。

“看病的老乡给的,不点上,人家会觉得你会不好好给他看病。”

“烟是病人给的,不好意思不抽,这酒可是你自己喝的,喝醉了出诊咋办?”

“酒是因为你才喝的!”

“什么,因为我,我什么时候让你为我喝酒了?莫名其妙!”

“你要不是每天打麻将,不跟我说话,我能喝酒吗?难道你想让我当阿雄媳妇?”

一见家全打麻将,金彪就会想起阿雄媳妇。阿雄是本村青年,做生意赚了些钱,便从外村把阿雄媳妇娶了进来,几年后,生儿育女,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可阿雄迷上了麻将,刚开始时输钱,接着一点点从家往外卖东西。后来他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女儿也在一个月内祸不单行地得了癫痫病。那一年的大年初三,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的时候,阿雄媳妇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绝望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雄媳妇是服毒自尽的,喝了半瓶敌敌畏,还喝了酒。金彪赶到时,已经晚了。阿雄媳妇躺在那四面透风的屋子里,身体弓着,似乎在顽强地作着挣扎,两只手还紧紧握着拳头。脖子、脚踝已经乌青了,嘴角、鼻孔、耳朵等处都有成行的蜿蜒的血迹。阿雄抱着一对生病的儿女在一旁哭。临死前,阿雄媳妇让阿雄把一对儿女拉到面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人活着,真苦啊。阿雄感到后悔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金彪知道自己还不至于到阿雄媳妇那般田地,家全还来得及。

自从那次之后,家全很少打麻将,金彪也很少喝酒。

良玉放假回来的那天晚上,八里地外的义军村有人打电话来请金彪出诊,金彪便让良玉跟着。他在良玉的背篓里放了一些黄家的祖传秘方,这是电话里的人顺便让他带过去的,说有人想要。路上,金彪说:

“良玉,等你的脚板长得像阿爹一样大的时候,阿爹就把咱家的祖传秘方传给你,好吗?”

“阿爹,我不想当医生。”

“那你想当什么?”

“现在还没想好,但我想上高中考大学,以后到城里去工作,把阿爹阿妈都接去……”

金彪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像一盏灯笼,把诺邓村照得亮堂堂的,把树枝、幼草的影子投射在小路上,花花点点,悠悠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