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曾做过一个挺无聊的实验,按今天的标准来说,那大概可以算作“艺术”。其实很简单,只是把一场电视上转播的足球赛旁述声录了下来,配上一集电视肥皂剧的画面。然后我们就会看见很不搭配的音像效果,足球评述员抑扬顿挫、时而激情时而叹息的语调,既干扰了电视剧里俗艳角色的表演,同时又介入了剧情的叙事线。
此外,我还安排了几部电视机,一部是有画无声的球赛,一部是那段足球评述的声音伴和着最该客观平稳的新闻报道,还有一部电视机的荧光屏上是球赛,喇叭里传出的却是单调重复的钟声。
之所以干这样的事,一来是因为我当时对影像和声音的关系特别有兴趣,二来是足球评述员讲解球赛的方式实在很吸引人。我相信在电视机前欣赏一场赛事,声音可能要比画面还重要,因为声音和它传达的内容就像在说故事,勾勒出了情节和焦点。就像以前各种文化传统都能见到的那种“说画”表演:表演者向大家展示一幅画卷,邀观众一边顺着他的手指注意画面上的细节,一边听他把画中的主题故事娓娓道来。足球赛岂不正是一种戏剧?一种故事?同样是以寡敌众。反败为胜的大结局要是放进好莱坞的电影里面,只会叫人觉得做作;但是在球场上它却能真实地发生,而且感人。因此把足球转播的评述看作“说画”,谁曰不宜?
有些朋友喜欢关掉音量,只看球赛不听旁述。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一定是嫌解说评述者的水平太低,不如自己的分析强。反正自己也能清楚辨认场上的球员,甚至不需看球衣上的号码,何不乐得耳根清净。但是我觉得如此看球,始终有所欠缺。有时候我也会听到陌生的语言旁述,尽管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那股情绪完全可以领会。比如在看罗纳尔多带球过人的时候,评述得这么激动,他是否在说:“请看这位世界上最伟大的球员,天啊!简直是摧枯拉朽,宇宙中还有人能够挡得住他吗?”而每逢入球,不管它漂亮不漂亮,总是嘶吼:“Goooooooooal!”仿佛只要有高潮,质素不重要。
所以我一直很抗拒中央电视台的足球转播,因为它的评述毫无情感,像宣读文件多于演绎戏剧——世界上最伟大的戏剧。难怪他们把这种职业叫做“解说员”,真没起错名字。在这种平板的传统背景下,终于出现了“黄健翔事件”。中央电视台派驻德国的黄健翔,在“评述”意大利对澳大利亚的那一场比赛时,突然在尾声的时候失态,大呼狂吼:“伟大的意大利!澳大利亚队可以回家啦!”结果引来各方指责,说他背离了央视足球“解说”的客观标准。
我想他们大概没搞懂客观和冷漠的分别。身为评述员,对着各方球迷,是得不偏不倚,但是身为足球爱好者,怎能按得住本能的冲动呢?一个好的足球评述员应该带足情感,但这情感不只是附着在某支球队身上,而是因足球的艺术而来。因此他要是看到了十人应战的意大利奇迹般地获胜,是值得激动的,但万一冷门的澳大利亚面对强敌也能不屈奋战,他也应该要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