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录影带的同代人,也就是说,许多传说中的电影我都是从录影带上看回来的。在我前面,是去电影院的那一辈;在我后面,是用光碟看电影的那一批;再接下来,就是你们了,从网上下载视频的年轻人。
由于代沟,或许你们不明白死在同一天的伯格曼与安东尼奥尼为什么会被前几代的人称作大师。且容我解释几句,而且是用最现实也最物质的方法去解释。
虽然我透过录影机看过不少好电影,可是那个年代,20世纪80年代,到底不像今天,很多片子并非唾手可得。尤其对我们这些穷学生来讲,要花上几百块去订购一卷录影带回来实在太不容易了,而盗版录影带的选题与数目还都十分有限,所以几乎一切大师的作品,我们都是先听说过,然后才看见。在目睹伯格曼的作品以前,已经“知道”了他的主题,例如死亡、宗教与生命的终极意义;在实际体会过他的灯影魔术以前,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他那北欧式的光线敏感。所谓观影,其实是种印证。
我们不流行也不可能自己搜全想看的作品,我们自己翻录。第一次看伯格曼的“沉默三部曲”,是在同学的家里头。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了这三部电影,很隆重地向大家宣告要搞一个小型现场影会,于是就有一伙人盘腿坐在地上,挤在电视机前面,吃力地读解着模糊的英文字幕。或许看懂字幕的难度比较高,所以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影像上,看那张脸孔渐渐沉入黑暗的过程。
我们力图让电视变得比较像电影,我们关灯、静默,绝不倒带,更不可能快速向前;可是我知道,这都不是真的。因此,只要有机会,听说有哪一部名作会在电影院重放一场了,即便是饿一天的饭,走一天的路,我也要把钱省下来,去预备那一黑色的祭祀。对,是祭祀,我常常怀疑大师的存在,端的是赖于我们这种不一定得到什么的漫长等待和庄重苦修得近乎牺牲的信念。正如神,他往往只出现在祭祀之中,不是有神所以我们祭祀,而是我们祭祀所以有神。
由于代沟,由于过去的这种虔敬体验,由于那些为数不多但每一位都已被供奉在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所以我不是很明白今天的“大师”是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一个互联网的时代吗?只要不怕犯法,没有什么电影是看不到的,你可以在看完九小时的《浩劫》(Shoah)之后接一部《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么方便,这么错乱。等待?等什么?等文件下载的那几分钟吗?为什么在这个不用等待,因此期盼的殷切也成了一种传说的今天,大师反而多了?难道只要拿过一次金棕榈或者金狮,就能做大师了吗?过去呢,我常以为大师是和缓慢相关的,没想到在连速度也失去意义的今天,却有一场大师的爆炸,随手一指,每一颗星都是。在这无尽的夜空,伯格曼与安东尼奥尼,他们不再发光,他们是看不见的黑洞,巨大的引力牵引着云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