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令我厌烦的老人出现在秋天梦里之前,三个女人与玫瑰花丛出现在晚春梦里。
很短的梦,像匆忙出现的告密者。梦见三个“金门”人,都是女人,年龄各异。为何是金门?没有交代。我依序参观她们的家:老式宅院,宽敞、干净,无邻舍。三人都养动物,但不是猫狗兔之类可以抱在怀里的宠物,是老虎、豹子、大象、猫熊。她们并非动物保育员,却在自己屋内豢养猛兽。其中一位,前庭种着高大盛放的玫瑰花丛。因而,梦是芬芳的。
三个女人都悍,独居,身边没男人,没小孩,没老人,没佣人,单独跟一群照说会决斗却和平共处的凶悍动物同住。
醒来,记得老虎、豹子模样,记得强悍的“离岛”女人,记得玫瑰花开得天不怕地不怕。
洗脸的时候,看到梦弄乱我的一头灰白、吓人的短发,忽有所悟,我梦到自己了。
在这梦之前,我写到“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一段,第八小节,所以合理推测,梦中前院澎湃的玫瑰应该是“维之”家前院盛放蔷薇的残影,渗透到梦境了。在这之后,我折磨式地写了几节初稿,涂涂改改,泰半毁去,百无聊赖,便搁下笔,任由疲惫袭来,放纵自己沦陷于起伏不定的日常之中。
仿佛这一生只是倒影。我在困境,从未有过的,不是关进有形牢笼,是陷入深夜雾境。
闷湿梅雨之后,树梢新生绿叶已稳然舒展,夏天加快脚步,气温持续飙升,本不利于伏案,此时身体也进入与这头霜发相衬的衰退阶段,无来由的焚烧之感流窜全身,更不想提笔。三百字稿纸摊在桌上,最上的那张爬了三行半就停了,日复日,我任它摊着不往下喂,不是无粮草,是乏味至极。有时回头重读写过的,删删改改,看了更不顺眼,无可商量的稿纸洁癖发作了,好像细沙白石的禅式庭院主人一早起来看见家禽家畜四处走动,载歌载舞,说什么也得整顿。我不像诗人周梦蝶先生惯于把错字圈起来还温柔地替它画个帘子,似一张草席掩了阵亡的单兵,我的思绪常常过动,句中又生句,必须拉一条线到框边弄个大括号补充,往往补充之中又需再补充,大括含中括,中括含小括,像套叠的俄罗斯娃娃。此局面出现,我就过不了门槛,非得重新誊写不可;往往誊写那张又生出妙句不得不再拉线,誊着誊着,心中犯懒生怨,把旧纸上还算干净的段落剪下来照着稿纸网格线贴上去,这时像拼布像裁缝,像幼儿园孩童被迫练习手眼协调。端看我那一日心情如何,若还算和气,让它存着,若百般乏味,揉掉两三张稿纸也是小事——于是,被揉掉的那些文字存在脑海里沉沉浮浮,明明知道“在路上捡了一颗橄榄,用指甲抠了抠,正在闻那股青涩,”下一句接的是“涩得像历尽沧桑”,就是不想给它那几个字,让笔迹留在“那股青涩,”的那个”,“上,错觉这蝌蚪状小黑点(或如生物课本描述,某种等待教练鸣枪以冲刺的小虫)通了电闪闪烁烁对我挑衅,我越发要惩罚它不喂它让它干等。有时火焚之感稍缓,我反省一个写作三十多年的熟龄作家竟然跟一个逗点怄气,若张扬出去真的可以直接拖去掩埋,也就乖顺地开启脑海闸门释放那些字句。可是时光亦是一种强力酵母菌,隔了一小段自我折腾时间重读那几页又觉得欠缺才气至此这人怎还有脸写下去?再度叫停。停顿期间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不像以前执行写作计划时,越是被需索无度的现实勒求越是奋勇向前,每日必于锅铲间、调停间、办理间榨出五两空闲半斤体力,一坐下即燃放鞭炮似的噼啪前进,或手写或用笔电打字,进度猛然。此回从开笔即陷于体力损益精算局面,那台逾十龄、承接自他人的笔电曾随我进图书馆上速食店寻觅插座妥帖圈好电线让它启动,曾陪我蜷放在客厅较凉快一角以抵挡酷夏室温摄氏三十四度因反核理念仍不开冷气的人赶工,如今它也狗一般地老了。屏幕像得了颈椎疾患无法自由摆动,我得找个东西当小枕头撑在后面。在文青出没或职场新锐霸占的咖啡馆清一色是苹果苹果还是苹果的手机与笔电阵势中,我与我的手机、笔电是这么地上不了这时代、这潮流的台面。然而,我对这股以季为单位的科技产品消费周期抱持高度敌意,深刻感受其对地球生态之迫害。再者,基于农村时代恋旧惜物之基本素养,我确实把它当狗舍不得送去安乐死。但也不能忽略它越来越无法承担高速奔跑、超强记忆的事实。尤其那故障的屏幕脖子,我每打一段字就得起身帮它调整角度,让我错觉自己是长照中心照服员,需定时替瘫痪老奶奶翻身以防长褥疮。这不合时潮、快被时代抛弃的感觉糟透了。另一个转变是,连看红绿灯都嫌刺眼的眼力已不堪负荷屏幕光害,这编辑台上带来的职业病,往好处说,让我下决心挡掉纸本及电子垃圾信息、无意义撒粉似的文字、浮光掠影交际语言,成为一个“无赖(line)不要脸(facebook)”的数位山顶洞人——后来有“赖”了,但常常是“已读不回”那种“耍赖”之人。往坏处说,二十多年来原已是文坛隐形人,在铺天盖地集体呻吟的数位洪流里又自愿成为“网盲”,像我这类人,终将一步步被扫进历史烟尘,仿佛不曾存在。
既如此,我在忙什么?我与我的文字到底是向未来输诚、向过往致敬还是跟当下对抗?
别的不提,就说最浅层的对抗吧,我精算眼力后决定回归手写,跑遍文具店寻不着像样的稿纸,连问:“为什么你们不卖稿纸?”这种蠢问题都不必说出口,就像晚霞不必抗议:“为什么夜这么急?”情势如此,不得不翻箱倒箧,拉出存放原稿的大皮箱,总算觅得二十多年前任职某出版社正逢新印三百字稿纸而我趁职务之便摸得数“刀”贮存在家如今救了命。稿纸的单位是“刀”,一刀约一百张,作家不会说:“你给我二十张稿纸。”最起码数量是:“先给我十刀,不够再说吧!”但这些都是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上个世纪的事。连最浅层的对抗都找不到武器遑论其他?“再回首,往事已走远。”往事岂只如烟,更似雾霾。如今我这世代的人犹似走在被雾霾封锁的平野,仍然能依虫鸣鸟叫指认池塘边、老树下、土地公庙旁、古墓里有些什么,或是走在被地震震毁街道,放眼望去皆瓦砾堆,我们依然能依脑中地图导航而指认方位,说得出原来那社会的长相。我们是雾霾里的笛声,瓦砾旁的搜救犬,我们就是记忆。但记忆含量越重越飘浮的道理我这世代的人最近几年才体会。体会“认同”、“认可”、“承认”像X光、超音波、电脑断层扫描替每个人每件事物做检查,纯正标记胜过纯洁,没有理性论辩的空间,只有党同伐异的选择。意识形态是一条浸过兴奋剂的绳子,往脖子一套,人变成犬,一犬吠,众犬必吠。那排山倒海所谓围堵、灌爆、霸凌、动员竟如此轻易可以行事,形成唯一主流。主流即权威,即是无须经过任何选举拔擢检验考核机制即时登基的土皇帝,直接粉碎我这类人历前半生而养成的核心价值;那些喊出口依然会发抖的“公平”、“正义”与“真理”,那些无限景仰的温文儒雅修养、知识分子风骨、衣食足而礼义兴之理想社会。当“理”与“礼”被扔至瓦砾堆,我这类人只有两个选择:自动阉割成为土皇帝之奴,或妥善绑捆记忆继续飘浮。而我这个资深边缘者、半人半幽灵,无疑地不擅长折腰盲从。我这类,不,我这辈,终究要走到三头六臂的年轻世代对面,势必被冠上阻碍翻转、拖累社会的寇雔之帽。然而回首前尘往事,上一代交给我们什么样的社会,我们交给新世代什么样的社会,竟不知错在哪里?战后婴儿潮世代的我们是待分解的记忆、新品种浮萍。飘浮在阴晴不定的天空,流浪于污秽的川流。呐喊过度终将失声,遂沉默着,活在以“反”为最高指导原则的声浪中,忝不知羞愧地度日,变成没有意见或不敢说出意见或不必说出改变不了事实的意见的人。当此际,一个爬格子三十多年之久的人竟也软弱了,疲惫了,萍踪何处?历大半生而养成的这个我还需要伏案一笔一画写着,或不厌其烦扶着老狗笔电一字一句敲着吗?我在乎谁?谁在乎我?再一问,我又是谁?
顿时心中起了波涛,天啊!这时光真是劫匪,应该被暗杀——可是也应该发给他一枚勋章,他让每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走。自高中二年级提笔发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已三十八载,出版第一本书《水问》算来整整三十年。“三十而不惑”,而我竟在自己的笔耕旅途三十周年里程处摇摇晃晃地犹疑着、迷惑着、要死不活地赌气着,丝毫不振作、不愧疚。那养着虎豹熊象的女人意象涌上心头,梦要告诉我什么?是应效法单打独斗女人驯服猛兽般现实,寻求和平共处,犹能种植富丽玫瑰;还是来自“创作我”的呼唤,莫醉心于小确幸,理应图谋“大型动物”。然而,若青春丰沛时走了三十年笔墨旅途只养出鸡鸭牛羊,值此体衰心寒之际,前路漫漫,孤独一人,还能是个勇健猎人吗?
那张蒙了灰尘的稿纸上,最后的笔迹留在“那股青涩,”我也不坐下,拿起笔写下:“涩得像历尽沧桑。”纯粹只是告诉不知隐在何处叹息的“创作我”,会的,会和解的,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问我去哪里,静心等着。“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了!”沈从文《边城》结语。
溽暑,往香港公务之行,班机上重读首章及次章部分初稿。窗外高空云海多么像爱神统治的国度,在梦幻中、泡影里。此时读稿的我,数月来写稿的我,昔年参与事件的我在瞬间穿插出现、跌宕消隐,何等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如同泡沫般涌生的多个我时而和合时而裂解,人生一场,似真似幻,竟不能辨身在何处、灵在何方?只放任意识迷失于纷纷然如春花之坠、秋叶飘零的记忆羽毛——仿佛一只天鹅垂死后献出所有。那无法捕捉在手却清晰的记忆片羽释放了点点滴滴的人生滋味,迥异于经历之时所体会,如今汇整而尝,尝出数月以来弃而不能舍、留却无法藏的那一绺感觉就叫“惆怅”。好似,青春是人生中唯一的实体,其余皆是映现的光影。那青春的光影悠悠荡荡,摇向已远去的往日,又笼罩了此时。光影中季节冷暖、世事悲喜、情墨浓淡都分不清道不尽了。这或许是年岁向晚的人才有的情怀吧,青春之眼看到的恩怨情仇那么清楚,没有模糊地带,到了霜降年纪,才领略“山盟海誓”深情咒,翻面看,就是一道“沧海桑田”薄命符。遇合者已星散,其情其事,冰藏在札记文字地窟里,如今我让它解冻,重建现场,捏塑其音容,铺设情节,然而我与我的笔墨终究要被扫入滚滚烟尘里不复存在,则我此番顶着体衰心寒替已逝情怀作巢穴却又明知其必毁,何苦来哉?虽则如此,公务之外,旅店数日,亦勉力写了几页草稿,但完全是寡情冷漠的应付手法。我的情不在了。我的情不在了。返台后,酷暑又逢强台风,暴怒气候下身体不适,更减字趣,写到“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便搁下笔。
转眼间,秋日走近,对面小丘栾树绽放金光,与阳台上那株玉兰小树遥遥呼应。金黄玉兰花虽小却具奇香,此树日日赏我两三朵,花姿如小旦拈指,一日之间色泽由金转褐,香气也由清新转为浓郁,置于案头,错觉有众手众指,恨不能捏痛我脸颊、替我执笔貌,仿佛我彻头彻尾是个红尘俗夫、薄幸之人。
中秋前夕,破例远游,乃笔耕三十周年悄悄自我纪念。霶霈之日独自出远门,快马加鞭绕武汉、成都、北京、上海一圈,身边带的依然是札记与初稿。每到一城一店,将笔与稿纸铺设于桌,做出勤耕貌,便出门赴约参访,入夜方回,梳洗就寝,摸也不摸那稿纸。这行径像弄潮儿,不知惹恼了谁,竟罚我不能安眠。武汉半夜,被莽夫泼妇咆哮声吵醒,想这贵宾尊宠楼层怎有这等喧闹?寻声辨之,应是邻房电视声,洽房务人员处理,敲门甚久才敲醒贵客,老爷子答曰:“不知如何关掉电视?”冤枉啊!他睡得死熟却毁了这长江畔的一夜。既不寐,掀帘远眺,夜如墨,点点灯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是江流所在,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咏叹过的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思及此,不禁被诗情感染,愁绪满怀。逝水滔滔,人如蜉蝣,情似草芥,得或失、情醉或心碎、记取或遗忘,自无穷光阴视之,不值一哂,然人之寄世,岂能甘心如蜉蝣朝生暮死,故情醉常存、心碎不忘,唯记忆能证明个我真实存在。只是这片乱麻也似的恩怨情仇,若兀自由它缠缚、增生,岂不是绑架了自己?如何梳理调停,凭的是智慧、是临江听逝水如斯不舍昼夜之时自心底涌生的那一念:自得中拣出失,情醉里抓出心碎,该记取的都化成灰;或是,自失意中提炼所得,碎里筛出醉,遗忘里抽出值得记取的,只带走美善与纯真;还是,罢了罢了,都放手,不得不失、不醉不碎、无记无忘,还诸天地,当作今生里的前世。
难就难在于起心动念,这一念把自己带往何方?蜉蝣虽短暂,朝生之时与暮死之前应有不同啊!
次晨,雨色中漫游黄鹤楼,游人如织、语声喧嚷,唯我恍然。想一首七律竟贯串了我大半生,岂是崔颢当年料想得到的?少时初读不识愁绪,但眩于其诗句优美、意境深远。稍长读文学史,方能掌握其“唐人律诗第一”之文学史意义。但这些都还是诗选书上的,直到中年乍闻一位医生挚友伤逝憾事,浮上心头的竟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诗句,一千两百多年前,八行诗句,抛来一条救命绳。“白云千载空悠悠之空乃转眼成空之空非夜静春山空之空”,犹记当时于晴天霹雳之后回荡于脑海的竟是这些自我呓语。如今,黄鹤楼竟在眼前,是耶非耶?竟有置身时空湍流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再一趟西飞,夜宿成都。旅店以隐为名,藏身静巷,廊道壁上挂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复本,陈设仿旧,木质地板、古董家具,引人兴思古幽情。入房,依旧将笔与稿纸铺于原木长桌,一字未动,果然依旧午夜被扰。隔房似有数人忽进忽出,踩在欠缺维护的木质廊道上如踩碎巨人脊椎骨,噼啪作响,一座空山的枯叶大约也顺道踩遍了。无眠之夜,只能漫想,想木芙蓉开遍的“蓉城”成都曾收留过李白、杜甫、李商隐脚印,想怎能忘怀若他活在今世我必然携宜兰土产叩门拜访还要涎着脸共进晚餐的苏东坡——既之一想,大凡才华盖世男子惑于美色胜过才女,他若在今世说不定染了习气身边栖满莺莺燕燕,是个胭脂魔头。这种念头可鄙,赶紧打消,怕这一念惊动什么轮回律法,罚我往后怎么轮转都遇不到他。但,若同时遇到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这四种男子才情类型就是四道情关:李白飘逸仙采不似人间,杜甫沉郁磅礴乃古今绝唱,李商隐奇丽鸿博、深情至春蚕丝尽蜡炬泪干,东坡分明是游历人间的神,水火并济、镕铸兼美。若同时遇到这四人,叫我该如何效时下小儿女追星尖叫、痴迷系情?躺在床上辗转,仿佛与四才子难分难舍,一面自我讪笑一面游其诗境,最后意识流连于“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仿佛见一只沙鸥在雾锁江岸独自飞行,天地凄清。遂随这沙鸥迷迷糊糊滑入眠池,稍得安歇。
次晨,沿浣花溪而行,游杜甫草堂,这心思便全在杜甫身上。年轻时偏爱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能倒提世间之仙力,中岁后入世越深、观政局蜩螗,越能读懂杜甫,读至刻骨铭心。若天不生杜甫,我辈沉浮于世事乱流之中,俯仰于尖嘴唾沫之下,不向杜甫借几句诗斥之:“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焉能舒胸中郁闷?想他一生草草五十九年,浮家泛宅、乱世飘荡;“衣不掩体,常寄食于人”近乎游丐,“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如同难民。颠沛在途,见过的寒月照白骨多过春花,听闻的黎民哀哭胜过管弦,读其《秋兴八首》不悲、读《北征》不泪、读“三吏、三别”不恸,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叹,非人也!一个被乱世践踏的癯瘦男子,竟有含摄天地的气魄,留下一千四百多首诗庇荫了一个民族,至今一千两百多年,且必然朝向永恒。是何等雄浑的灵魂,能从艰难苦恨中写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等气象恢宏的诗句;怎样悲悯的心灵,能在屋漏偏逢连夜雨时遥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啊杜甫,您怎能做到不尖酸、不贪婪、不怫郁、不恚恨、不癫狂?以孱弱之身历数十寒暑,打造一座高耸入云、巍峨辉煌的诗歌圣殿,留给后世。诗人周梦蝶《积雨的日子》有诗一句:“我带着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料想杜甫是带着全部生世所修炼的力量来做一名诗人。然而,杜甫所体现的,仅只是诗艺吗?王国维言:“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盛哉斯言。今之世道,高尚这两个字,用得上的人少了。
如今,我来到一千两百五十六年前他曾寄寓的草堂旧址,朝圣之心、情怯之感竟同时溢出。草堂庭前石碑镌刻元稹赞词:“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1]读之而魂动眼热。今之世道轻薄、人情浇漓,本不利于文学,更何况是滔滔嗤嘘声中的中国古典?值此际,习古典文学所为何来?执笔创作欲往何方?为的莫不是有能力承接传统,使得传统因我辈之力续增一分半寸,庶几无愧于千百年来呕心沥血之文学祖师们。则我辈寄世,除依循现实律则,或得志或失意,更应追随那一脉薪传的文学心灵,漫漫长夜,与之秉烛偕游,白田上种植黑秧苗,不忘初心。
作家之心,仅能葬在白纸黑字里。
然自掂三十年来笔耕所收字粮,大约仅能饲吾村冬山河畔一季麻雀而已!年轻时妄想手拈日月、气吞山河,此刻踩在杜甫当年写下“不废江河万古流”诗句之旧址,焉能无愧?
中秋已近,草堂微雨,“润物细无声”写的虽是草堂春夜喜雨,此时漫步于修竹幽深、金桂飘香的秋雨中,亦能感受润泽之喜。杜甫喜以秋为引,俯拾皆是:“边秋一雁声”、“江湖秋水多”、“秋至拭清砧”、“秋草遍山长”、“秋天不肯明”、“秋窗犹曙色”、“秋深复远行”、“萧萧荆楚秋”、”秋尽东行且未回”……单句不足观,更以《秋雨叹三首》、《秋兴八首》畅情吟咏、尽兴讴歌。我亦爱秋,能于秋雨中沿草堂小径自在徘徊,分外忘我。桂花香氛是能召唤老灵魂、芳润漂泊之心的,古木参天、小径迂回,仿佛转弯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能见到过着隐居生活的杜甫迎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友人,此时又推开柴门出来,隔着篱笆,喊邻翁过来一起喝杯浊酒。光影,古典文学的光影竟如“润物细无声”的雨丝滋润着我,物我两忘,不辨身在何处?徜徉其中,即使是砖墙上一片翠苔,也像昔年秋风吹破茅屋时被卷来的一页诗稿渗入了砖石,可喜可亲。将行,离情依依,文学先祖的诗句涌上心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啊!
挥别成都,北飞。想起陶渊明《饮酒诗》第四有句:“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约略是此刻心情。刚下过雨的北京稍减雾霾之恨,虽仅夜宿一夜,料想也是难眠的。果然不出所料,非我不愿睡,是无法解释的机巧不给睡。半夜,床头壁上一灯忽明忽灭,起身按掉电源,依然闪烁,如有魅影来访。电召房务员,来一位睡眼惺忪男子,一把转掉那灯球说天亮再修。难不成是因为未将稿子从行李箱拿出来摊放桌上,那“莫名的读者”以为毁了,以闪烁灯光显示其慌乱?既不寐,开灯读几日以来所获赠书,读简体字虽无碍,但少了传统文字形体丰腴、姿态婀娜之美,难以目遇而勾魂;繁体,好比是一睁眼,见遍野虬干梅花绽放,简体,则多是虬干,老枝挺立新条乱窜,我得一一替它唤出花色,才成风景(有时更惨,整排字像刚出土的骸骨)。既无力竟篇,转而读李商隐诗;每出远门,惯常携古典诗集聊慰旅途缝隙,此行随手带了李商隐。异乡秋夜,神思昏沉,如草丛流萤,忽暗忽明。随意翻至藏情至深的《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历代诗人中最叫人心醉的奇情男子,若天不生李商隐,后世读诗者对爱情的情感类型与深度,恐要毁去大半——人固然能从亲身经历中炼得情感类型与深度,但有时,此类情感是先从文学中获得启动的,先验于现实,待在现实中经历情节时,密藏于心的感怀与当下经验所得的感受两相激荡,遂得感悟。昨夜星辰昨夜风,只一句,便唤起往事,闭眼间,光影拂来;青春的光影、文学的光影、哀乐人生的光影,真耶幻耶?是真有一个我经历那浓情那郁闷,抑或是他者的情愫感染了我?
夜深,神思游荡,仿佛有一个我、两个我交迭出现,彼此互不干涉,极不相同。回想几日奔波所遇所闻,在初相逢的人群中、喜遇的眸光里,确实存在着一个我以文字造了潺潺溪流与他们共泳。然而,亮丽年华已逝,此时的我已走到知天命的人生刻度,那甫从溪中水淋淋爬上岸的朋友,有的只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于是我必须速速返回三十多年前的青春情怀才能与之对话;有的刚挑起柴米油盐重担,我得拖出自己的篓子再次检视阴暗过往方能解惑;有的霜发病躯更胜我,无边黑夜恐怕真的是唯一归宿,而我仅能答以预设的勇敢,说自己的文学行旅一向长途跋涉、独自一人,未曾结伙没有同伴,已习于在静寂中踽踽独行,料想应能淡然走入黑夜的黑处。实言之,未走到那一步,谁能保证结局?我焉能铁口直断若我不幸拥有长寿基因,被搁置在破产社会某一处荒郊安养院床上看自己的躯壳寸寸溃烂时还能“纵浪大化,不喜不惧”?然而我也不愿留着一桌残稿早早猝逝,怀着憾恨化为烟云。是以,当我面对这些甫自文字河域起身、一生仅此一会的朋友,我是五味杂陈甚至心虚的!他们从我的书写里看到自己人生的倒影,而我站在他面前现身说“法”,其实说的都是“无法”使他们的人生路面变得平坦的泛泛空言,则此生此会又有何益?
创作之路,如一个长途跋涉的朝圣者,走在两旁落叶纷飞的山径上,远处村庄的狗吠与山巅寺钟同时响起,入世与出世俱在。文学里,没有所谓灿烂人生,有的是荒芜庭园、失路的孤鸟及败叶季节。每写完一本书,都会被莫名的疲惫与虚无攫住,想找一块布满莽草的废地躺下来,让虫族在无用的肉体上种植红红的吻。仿佛是书写者的周期性晕眩,一种内在的移山倒海,游离了现实,遗失坐标,没有酣畅的活的感觉,也没有终止的死的意念。当此时,但觉人生漫长得令人不耐,每次发作时,必须说服自己熬下去,用月光倒影的意象、用才思必须流淌到最后一滴的诅咒性责任、用有人不忍我擅自离席的情绳……说服自己:再走下去!再走下去吧!
种种理由,无非虚幻,却靠着自身营造迷人虚幻的能力,悬崖勒马,度过生命的晕眩期。
然而我焉能否认,散文,是一个声音呼唤另一个声音。作者与读者在文字旷野里目遇而成情,更是散文独具的殊胜之处。那些撷取自人生现场的时空人事景物,岂有什么特殊?作者以文字提炼出真情与至理,方形成吸引与呼唤:吸引情感质地相同的人进入这一场心灵深戏,呼唤人格特质类近者一起展开心智的华丽冒险。那文字砌成的世界繁复多变,有时远望是一群黑蝶静静栖在幽谷石砾上,走近,蝶飞,现出一个受伤小童——黑蝶静静栖着日午,是字面意思,是表层指引,那仿佛低泣的小童身影,却只有同类同质者瞥见了。有时,文字是柔韧的绳,作者造绳可能为了捆绑践踏后院的野山猪,读者取来抛向河里,说不定救了意外落河的人一命。有时,纯粹只为了独游,造一座古松林风,兀自低语,风尘仆仆地赶路的读者放下行李,也进来徜徉,享受片刻清闲。只有在散文的辖区,笔勾往事,文露真情,作者与读者携带各自的行囊、各自的喜乐与哀歌共游;行吟泽畔怀着自己的孤独,躺卧于星空下哭着自己的悲。那作者预先想象着知音,故修炼操守、萃取智慧、流淌情义,加以淬砺笔力,以不负知音一读。而读者沿着字里行间如走入遍野的黑芒花丛,迷眩于倾诉与聆听之双重震荡:仿佛作者只对我一人倾诉,我是神秘的聆听者;又仿佛我的心事被作者洞悉,只他一人愿意聆听,遂于捧读之间,独白、呼应,流连、叹息,心心相印如见故友。合上书页,亦愿意修炼操守、萃取智慧,不辜负作者与我纸上相识一场。
唯散文如此。
作家的身影,理应藏在读者阅读的眸光里。现身一会,见的是谁?是作者,是红尘过客?这是我难以跨越的心障,怕这一会,彼此都破灭了。然而我焉能否定多年来那些文学国度散文水湄才见得到的奇遇:一位苍白少年翻开书要我在某篇文章标题签名,他说看了这篇才没动手伤害父亲;一位家庭失能的弱势学生,生平第一本从头到尾读完的书是我的;一位惜乎未能受到好教育的女性长者,为了读保存农村生活的《月娘照眠床》竟不辞辛劳翻查字典;一位熟龄憔悴女子说:“你写的,我正在经历。”我望她一眼,说:“保重,一切尽在不言中。”她霎时红了眼眶——为何我懂她说的、她懂我说的?难道文字是另一种血缘?一位坐在第一排靠门边、“搁浅”在特制轮椅上的病友,其身上装备的医疗器材犹如甫自加护病房直接来到会场,看来已是不能言语且需承受抽痰之苦的。那是一场叫我心乱的演讲,我既担忧他不适又希望会后能与他一晤,站在台上的我,不断有个声音叨念:“你说的都是空言,他才是老师!”一结束,照顾者与他消失身影。“后来呢?我是不是他最后见到的作家?”悬念至今。一位能引人缅怀旧日村庄时光的客家阿婆,眼眸里净是慈爱,她离世前看的最后一本书是我的。一位丧父仅月余的高中女生,要我题字安慰那悲痛欲绝的母亲,我写下:“你有一个好女儿,绝望的女人之所以留下来,因为爱。”作者与读者各补各的人生破网,却在某个神秘时刻,卸下网罟,游憩于天地有情、万物纯念的散文水湄,捡拾河流中真善美圣之宝矿,彼此相视一笑、挥手一别。为了这神秘的、萍水相逢的片刻,为了这交会时互放光亮(徐志摩语)的一刻,我宜乎继续前行,到兰泽多芳草的人生重要路口,“涉江采芙蓉”,送给有缘人。
思及此,自行李箱取出文稿,神思极度泥泞,像猛兽打斗过的黑夜山坡。读着手稿,时间回转,人生倒带,唉!光影,青春的光影、文学的光影、哀乐人生的光影,杂沓纷至再度袭来,即使不轻易示弱的我也难免怅然。“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诗涌现,泥泞的暗夜山坡,仍有一两只流萤的微光闪烁——有时,拯救我们的竟是细微的小事。未妨惆怅啊未妨惆怅!于是那悠悠荡荡的光影竟有了不羁的姿态。是啊,世间事有益无益、是珍宝还是敝屣,岂是一时一刻、一人一言说了算?虽是寻常经历,当事者经验时已得了一份苦乐,情逝人散,旨酒既湑,我凭借留下的初胚文字,啜饮着,也得了一份情到深处情转薄的感怀。人生情事,岂有什么功成名就,到头来,说不定只是成全了三分清狂、两分清醒、一分清芬而已。
旅途收了鞭,秋渐深,跌入现实泥流之中又乏力举步了,只斤斤计较于修辞,在纸上调遣文字兵卒,决定战袍款式花色而已,主角仍蹲在情节里的阴暗角落(我也状似蹲在现实的阴暗角落)。
当此际,竟做了奇梦。
我,独游一处古迹,原木雕花建筑,颇具历史风华。不见访客,只有我,拾木阶而上,有一房原是闺阁,现改为学堂孩童温书处,数张桌上摆着书籍物品,唯不见人影,颇空荡。我见地板塌陷,只在门口张望便不进去。沿廊道,室内花木扶疏,影影绰绰,别有一股风雅与幽深之感。我欲下楼,忽见阶梯上流水淙淙,旁边一条水沟,浮着点点桂花,树影也印在水面。我沿阶小心翼翼涉水而下,忽现两男子等着我,一位赠我一枝带叶桂花,另一位赠我一朵复瓣白茶花。他们问我某则典故,我似懂非懂,嗅闻桂花,吃了一口茶花,清脆。他们又提青埂峰下如何如何,费一番唇舌解释,梦中的我顿时明白其意指“自渡渡人”。梦醒,“残宵犹得梦依稀”,记得那古典大宅终将被花树蚕食而朽坏,记得温文儒雅的赠花男子忧心忡忡的样子,也记得自己的冥顽与痴傻——故意装不懂还是真不懂,一时难辨了。
我甚少梦见男人,在这之后,一位令人厌烦的老者竟然出现在深秋梦里。
我不认识他,在现实世界。他垂垂老矣,离终点不远的样子。我与他及另一位妇人同住,这妇人似乎是管家,守护着我。我与老者的关系不明,不像家人,我们三人同在一个屋檐却压抑着一股暗潮。是个噩梦。梦中,我自桌前站起来,眼睛还看着刚写好的稿子,有几处不确定的词句需查辞书。我进老者房间取辞书,老者不在房里(这房酷似我在现实中的房间)。取了辞书回到桌前,那叠稿子不见了,不仅如此,所有放文件、札记、稿子的抽屉都被翻乱了,具私密性的文字也被读过,第一个念头是他干的!这让我非常愤怒,我的写作习惯绝对孤僻,在作品完成之前不谈论、不给任何人看,这老者的行为等于宣战。我问妇人:“他在哪里?”她悄声说,他藏匿在两墙相夹的暗角里,还在那儿藏了枪支子弹。我立刻明白,如果我的作品让他不满意,他要把我灭了。妇人说,她已秘密向外求助,有人暗中监控,若有危险会火速救援。
梦醒。因是噩梦,醒来背部略感酸痛。梦中,没找到老者,没夺回稿子,怅然若失。这股惘然之感,从梦中渗透到现实,这样的年纪还做警匪枪战片的梦,争的不是奇货是一叠稿子及“写作生命”存活与否,想来不能说没有深意。
那令人厌烦的老者是谁?现实世界里,我的写作具有绝对的自由与自主权,从不受任何评论者、编者、读者、潮流干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任何商议妥协的空间,我认为这就是“天赋创权”。我习于这种自由,是以当梦中有人以武器威胁我,怎不愤怒?
然而,如果那老者不是别人,是我自己,连管家也是自我分身之一,这三位一体的关系,不正是数月以来心境的忠实呈现!我既不能割舍,又自囿于担忧这一场书写走不下去,替自己挖了坟冢。到底什么原因让我的心像被雾霾遮蔽的天空?从来无所畏惧的我被隐形丝线勒住了脚,停滞、张皇,以至于那莫名的存有、不可思议的巧合或者其实就是从少女时期即亲吻我额头的缪斯女神,必须用干扰、梦境留下讯息给我,要我走下去。
我到底怕什么?
怕在沙尘化的出版生态里,这一场如真似幻的情爱书写将成为过时空言与酸腐笑谈吗?
怕自己无力描述那年代两情相悦的蜜香与苦涩吗?
抑或是,怕活过了年轻时所预言的这年岁,竟回头造了一条纸上情路,仿佛再次踏入情天幻海,沉湎过深,生出留恋,自陷于藕断丝连的思维之中,终究要再尝一口破灭吗?
也许后者就是烦闷所在,仿佛潜意识激流里有一方静止多年的水塘,塘底人影跟自己商量着:慢些,不要那么快写完,留着,多留一会儿,陪我,别那么快写完,一写完,什么都没有,就得分手……
“留得枯荷听雨声”,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在稿纸上触摸爱情吧,我怎么也贪恋起来了,贪恋着水中影,影中的花开花落啊!
无意间,改变我们的,常是细微小事。
浑噩之后,我在空中有了一次奇遇。这时,秋已到尾声。
气象预报自那周起温度骤降且有雨,但那日清早天色明朗,对面山丘梧桐树还披着半身阳光,看来若有雨也是午后的事。
不知何故,我心血来潮,打电话给母亲与兰姑,邀她们坐猫缆到猫空山上吃野菜走步道,游赏山景;说好十一点在猫缆起站见,行车约需半小时,到山上正好用餐。
这条小游路线已成为我钟爱的漫游路径,猫缆虽比不上异国缆车景致之雄伟惊险,却别具一份家常的舒适感。自车厢鸟瞰山景,四季各有风采;春天赏油桐,初夏是盛放的相思花,秋芒冬樱,即使是寻常雨景,从空中骋目欣赏绿涛涌动的台湾山峦,亦有一种偕天地同游的逍遥。更何况,此一行脚无须装备、规划,上了山,仿佛到自家茶园农舍巡视,来去自在。无论偕友同游或独自上山,我已数不清坐过几次猫缆了。
兰姑迟到了,我与母站在门口吹凉风,阳光忽隐忽现。原本欲搭乘的人不多,忽地涌来一群散客,有香港口音的大叔大婶,也有讲台语的中年花发儿子扶着蹒跚老母、年轻妈妈携蹦跳小儿、外佣推着在轮椅上垂睡的老爷、享受退休生活的初老妇族——她们自有一套结伴岛内轻旅行或在地一日游的绝技,不改经济实惠、健行强身的持家本领,其势力强大到已成自转星球,独立于银河系之中。独不见孩群与学生,大概此时正在上课之故。
戴宽边帽的兰姑来了,我们随人群上四楼搭乘。我走前面,吩咐她们:“‘导游’行头前。”“导游”二字与台语“豆油”同音,乃酱油之意。旅行团轻巧用语“问导游”音同台语“揾豆油”,蘸酱油。兰姑接答:“豆豉走中间。”我再接:“菜脯行最后。”她答曰:“菜脯没来啦,菜脯在罗东。”她指的是料理三家儿孙、放不下走不开的菊姑——她仅剩的姐姐。
猫缆小旅行本是我提议的,趁冬寒未至,带一母二姑小游我私心喜爱的猫空路线,但菊姑说她需带两孙走不开,下月初才有空。我对一母一姑说我们先行出游不变,拍照刺激她。出游前,我母闪到腰只得作罢延后,便说定待下月菊姑北上,再同游。
此时离同游之约只有几天。照说,我不该临时动念邀一母一姑上山,但心血来潮即是意念乱流,来无影去无踪。即使她俩没空,我也想独自上山散步。因为阳光吗?不,后来知道跟冬日阳光无关。
依随人群鱼贯上楼,自成排队顺序,这当中,我驱使她们如厕,脱队一次。重排之后,我忽想替母的悠游卡加值,又脱队一次。待排定,离进站已不远。我只关注三人同一挂,前面后头是谁,倒没注意。
非旺季假日,站方通常允许同一挂的人单独占据一车厢。但此次导引人员做了奇怪的安排,指挥前面一男一女中年人与我们三人同进一厢,五人,够了,这就该关门,但不知基于何款“心血来潮”,她竟然临时塞来排在我们后面的一男一女年轻人,没得商量也不应商量,关门,车厢向前移动,出站上山,山之绿意扑面而来。
七个人,我没坐过这么挤的猫缆。最后进来的这两人原坐对面椅,与中年男女共坐,挤了。我请姑、母稍移,那年轻小姐移来坐我左边。于是,对排两男一女,我这排四女,分属三款关系:我与母姑三人一款,对面中年男女一款,被塞进来、面对面坐在门边的年轻男女又是一款。
车厢嫌挤,我的眼光不得不游走在四人身上。中年男子身量虽壮硕,头脸干净,神态自若,不像粗人。坐他旁边的瘦女子也是熟龄,看来两人应是朴实夫妻。细声交谈的年轻男女当然是恋人,恋爱中的人是另一种生物,貌似人类,但全身柔软放光,如置身海洋,每一动作都扬起水波。三十岁左右,大陆口音,长得清爽,拿着自拍器在狭仄车厢合影,我虽侧身看山峦秋景,俯瞰深山处那一泓绿潭,却能感受远道而来、与我们萍聚仅有三十分钟的恋侣那持续扬波的爱意。
过了指南宫站,忽然,我的耳朵接收到断续语句,男的说:“……将来,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回眸,见到这年轻人倾身握着女友的手,拿出红色戒指盒,清清楚楚地说:“请你嫁给我!”
女友双手掩面,泪流不止。
在海拔近三百公尺半空中,在猫缆车厢,在萍水相逢的我们眼前。
“求婚啊!”我惊讶地说。
中年大哥漾着笑,阿莎力地,对女生说:“快答应他呀!”像是爸爸口吻。
“答应吧!”跟她肩碰肩的我,也敲边鼓。
女友点点头,那喜悦泪水停不下来。男生打开盒子取出白金戒指,扶着女友的手指,迟疑应该套在哪一只手指。
“是这儿吗?”他对着无名指。
“没错,是这指。”我给了肯定。何以是无名指?据云当两手手指相合交握而屈,代表自己的中指及象征父母(拇指)、手足(食指)、子女(小指)的指头都能分开,唯有象征夫妻的无名指不能分开。是以,婚姻,是一世盟约。
我们五人为他们鼓掌,笑容荡在脸上。
“你可以亲吻新娘了。”掌声再次响起。
“哎哟,要照相啊!”中年大哥说,见出细腻了。取来相机拍下珍贵时刻,再次鼓掌,恭喜小两口。兰姑直呼我们好幸运、众人接腔台湾好幸运,见证他们的喜事。男生腼腆地说:“本来打算到山上再求的。”
“那就是天地为证!”中年大哥说。
“要幸福喔!”我对女生说,时下年轻人用语,媒婆口头禅。
“一定会的!”中年女士像个阿姨,无半点生疏,对她说:“像我们,结婚二十八年了,今天还跷班游猫空。”幸福是轻而易举的,秋阳灿亮,想要与他跷班同游的人,也是一起回家的那个人。能执手走进婚姻者,比在爱情国度相遇的有缘人,多了一份夙愿。这道理,对远从西安来的小两口,应有所启发。
是偶然还是必然?我们七人同车厢,原是短暂相遇的陌生人,却在瞬间共同结出一颗清奇喜悦的记忆珍珠。这对可喜的俊男靓女把人生中的珍贵时刻与千里外的我们分享,而我们五人,长他们一辈、两辈的皆有,都是勤勉的人生修行者,有资格在婚姻国度里指点迷津的长辈,来自这样的人的祝福,重量与意义自是不同。
步出车厢,互道再见,恢复陌生人。奇怪的是,刚才瞬间迸发的熟稔与欢喜宛如亲人,难道,那是多少世以前的残影,如今在群山秋景空中一会,是往昔美善的回音。此一会,又接续了深埋心底的那份美善,继续各自流转。
“天地为证”,这四字在我脑中钟鼓齐鸣。人生苦多乐少,长途跋涉之后,能一路陪着的,也只剩天与地啊!
樟树步道秋芒摇曳,埤塘水面映着流云。不禁推想:如果我不心血来潮上山,如果一向早到的兰姑不迟到,如果不连续两次脱队重排,如果服务人员不在最后一刻将他们推进来,如果那年轻男子依原定计划到山上才拿出戒指,如果以上皆是,我不可能见证爱情酿成婚姻,见证天地有情、万物纯厚。
一股莫名涌生的温暖滋润着我。远望云空,前尘往事在心中翻腾,心中暗问:“是你吗?一切的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樟树步道途中,竹荫边木椅前,那一方小池塘开着一朵、只有一朵艳色睡莲,像肯定句。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荷塘虽然将残,一朵情怀未灭。
也罢!
想我今生在稿田行走倏忽三十载,活过了年轻时推想的岁数;遇见悲伤,捡拾喜悦,得也得、失也失了,该记得的忘不了,该遗忘的都已想不起来,无须再有罣碍。且不妨把种种功夫、规矩、盘算都打掉,笔随意走,像一个背包客走法,可以为一睹山巅日出而赶路,也可以为等待花开而在树下停宿。若前方仍有与我尚存墨缘的人等着,则当作留一碗秘酿,来日于水湄相逢,可供曲水流觞,浇胸中块垒;若这情怀这文字已不符时潮,留一方真情化石长满青苔也无妨,说不定生命轮回,下一世我仍是一个热爱文字的纯真灵魂,于馆藏一隅翻阅,会忆起幽幽往事,会再次感悟,在今生的开始里藏着前世的结束。
寒流来袭之前,我回到桌前,拿起笔,让“她”从阴暗角落站起来。
【注释】
[1] 沈宋:沈佺期、宋之问。苏李:苏武、李陵。曹刘:曹植、刘桢。颜谢:颜延之、谢灵运。徐庾:徐陵、庾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