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之后,华丽的故事竟记不全了。怎么也想不清你的脸,仿佛隐在潮湿的乱草间,对我低语,所有的堤岸都是浮的,蔷薇已成蛇穴。
月夜时分,迟归人总是听到水洼底的呼唤,借我一瓢时间。
她趴在图书馆桌上睡着了,压在手肘下的笔记本写着一段不清不楚的文字,露出“潮湿的乱草间,迟归人,借我一瓢时间”,倒有几分诗味。“一瓢”划了线,改成“几两”,想必正在推敲。窗外暗了,雨季刚收,晚读的人纷纷离座,大约是雨下太久闷坏了,见外头雨停,出去透透气。
他站在她背后,转着身低着头,想在不惊动她的状态下看那段文字,不可得。想拍拍她肩膀,又缩了手,干脆回自己位置收拾书册,蹑手蹑脚移到她旁边坐下。她还没打算醒的样子,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关门,到时候工友摇铜铃的声音应该会吵醒她。
桌上,有一张“顽石亦点头”书签,他看到了,惊喜她愿意保留。屈万里《诗经释义》这本书倒趴着,他轻轻地正过来,是《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想必她正在读,原诗句旁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也写了心得:“这首诗太丰富了,可以是有所爱慕而不得近的情歌,可以是怀才不遇故而有所企盼之作,亦可视作个我生命终极追寻之独白。作品与读者的阅读伦理可以在时间与社会的演变中不断衍生新关系、得出新意。”
他觉得有趣,读了起来。蒹葭就是芦荻,茂盛的芦荻开得遍野苍茫,晶莹的露水已凝结成霜……也许是翻动书页的声音让她警觉,她醒了,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情,分不清是梦是现实,身在何处,待一恢复觉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他低头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好像做了天大错事,等着她来砍头。但笑容一直挂着,好像等她来砍头是一件愉快的事。
老工友适时摇动铜铃,哐当哐当,一面走一面摇,关馆的时间到了,坐窗边的人帮忙关玻璃窗,他也起身去关,一扇一扇往下关,一副不打算回来的样子。她已收好东西,他的背包放桌上,没见到人影,该等他还是不等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变傻了。
他折回来了。第一句话竟是:“一瓢比几两好。”
她听不懂,心想这糟了,自己病一场后现在真的变傻了。
他说,见她笔记本上写“借我一瓢时间”,又改成“几两”,觉得用“一瓢”较好。
“为什么?”
他笑着摇头,说不出道理,自嘲现在脑子里全是实验与论文,对文字的感觉变迟钝,能把话说清楚就不错了。
她心里暗想,我傻你迟钝,正好!她是个外表看起来镇定,其实内心敏锐紧张的人,跟心里在意的人在一起,会担心出错。
“你选的有道理,水洼形状像水瓢,自然是用一瓢较好。”她说。
“不不,还是用‘两’好,一寸光阴一寸金,既然时间像金子,当然要用两了。”他说。
“都不好,用一尾,一尾时间,滑溜溜的像鱼,抓不住。”她半真半假说。
“噫,有道理。”
“一头好了,一头笨手笨脚的时间。”她闹着玩。
“有道理。”
她笑说:“你只会讲有道理?”
“对,有道理!”他也笑开了。
她说起唐朝苦吟诗人贾岛为“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诗句犹豫不决,乃“推敲”典故之由来。“我们不是推敲,是推诿。”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校门口,他猛然想起,脚踏车还在图书馆门口,他要她等他,快跑去牵车。
连绵雨后,杜鹃花差不多谢了,“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李贺诗。她等着,有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这富含水分的夜颇有聊斋氛围,脑中浮出《聂小倩》,这是她喜爱的一篇,人鬼之恋竟能修成正果,岂不喜哉!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鬼,各具丰姿,不仅不恐怖,有些反而有绝色之艳。又因是鬼,挣脱了俗世礼教枷锁,更添几分风流。聂小倩初见宁采臣即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怎么赶都不走,应了丽鬼独具的缠功,到了半人半鬼阶段,学了人的规矩即“黄昏告退,就烛诵经”,甚无趣。蒲老爷子笔力高超,往往几句勾勒,即造出人界与鬼域同时存在的迷离之境,譬如:“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荒废的佛门清净地竟然也是艳鬼作案现场。她胡思乱想,社会上要是能接受女性一半端丽属人、一半妖冶属鬼,大概就是完美处境了。这一想,更觉得这绵雨初歇的夜晚像从《聊斋》最后一页撕下来的宣纸,蒲松龄磨好墨,提笔在砚台上撇来撇去,正寻思该写成什么故事……
他来了,要她坐上来,也没说要去哪里,奇怪是,她也没问。
他笑着问她:“‘伊人’是什么意思?”
没头没脑的,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变成鬼了,听不懂人话?
原来说的是《蒹葭》,他说:“我最近跟这首诗很有缘。”
“伊人就是,心里……思慕的那个人。”她说。
他真不知道“伊人”的意思还是假装的?本想问他,你心里有这个人吗?太放肆了,当然不宜。
没有下文,安静。
骑车的人专心骑车,此时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是骑车,坐车的也专心坐车,此时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是坐车。绕了校园一圈,醉月湖的柳树密了,古树鸣蝉,柳深可藏雀。她心里很紧张,生怕这辆发出怪声音的中古脚踏车卡通似的两轮滚开,害她跌个大八叉那真要当场羞死!车子颠簸一下,她穿长裙,怕裙子绞进轮子又怕摔下来,没处抓,情急之下抓他的衣角,他察觉了,反手过来拉起她的手往上移到腰际,这样稳些。为了安抚突跳的心,移念去想柳树。想到高中音乐课教的《问莺燕》:“杨柳深深绿,桃花点点红,两只黄莺啼碧浪,一双燕子逐东风。”想到李商隐咏《柳》:“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自然也想到唯美得回肠荡气的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想不可收拾,当然更要想到史诗般悲壮的《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年我离家的时候,正是杨柳青青、柳条依依的春天,今日我从战场归来,却是大雪纷飞一路白茫茫,家园安在否?《诗经》课还没教到《小雅》,她已经提前背到那里了。想到远征返乡的戍卒哀歌,自然一步就跨到思念征人的那首歌《回忆》:“春朝一去花乱飞,又是佳节人不归……几度花飞杨柳青,征人何时归?”
“你好安静,在想什么?”
“柳,醉月湖的柳树长了。”
他竟唱起他们这一代学生都会唱的“门前一道清流,两岸夹着垂柳。风景年年依旧,为什么流水一去不回头?”
以前在学校被音乐老师逼着唱,并不觉得动人,此时渐近春夜,在风中行进,听他似哼似唱,才感到词意曲折,藏着无尽的感慨。竟也轻声和了起来,最后一句本是央求流水莫把光阴带走,忽地,听到他低声唱了:“流——水——啊,请莫把维之带走。”
听错了吗?他唱的是光阴还是维之?是不是自己连耳朵也病聋了,还是被哪一个调皮的鬼作弄?
她的心坠入软绵绵的云里雾里,眼前灯光都像雾笼繁花,断了时间,失了边界。
灯光!掠眼而过的车灯刺激她的眼,这是哪里呀?她叫出声:“我们要去哪里?”
他笑着说:“快到了才问,学妹,你这样太危险,被载去卖都不知道,要加以保护才行。我走捷径,你家快到了。”
“停、停!”
他紧急刹车,再过一个街口就到她家,她被莫名的感怀锁住喉咙,一开口,说不出话光掉泪,他完全进不了状况,觉得眼前这个“伊人”像那本《诗经》,实在不好懂。
“等我一下,没事的,等一会儿就好。”她努力压制波浪似的感受,像瘦弱的守卫执棍击退抢匪;如果不抵抗,被抢匪卸去武装,她恐怕会提着赤裸的心扑向对方的怀抱,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那不是她的作风。
“我,不住这里了。”
轻描淡写地,说了个模模糊糊的理由,她不想提家中的变化。
他恍然问:“原来如此,我以为你不回信,大概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
“信?我没收到信呀,我以为你大概……大概很忙。”
她无须求证也能推断这当中的曲折,那日父亲交代她“别分心,眼光放远一点”,显然意有所指,那信大概被人拆了、看光了。
这让她瞬间蹿升一把火。若是她姐遇到这事,一定立刻打电话质问,掠下狠话:“你干吗拆我的信?就算人家寄毒药给我,你也不能拆!”但她说不出口,她是不会去别人家纵火只会烧自己屋子的那种人。
“信上写什么?”她问。
“就是……”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原来想讲的是:“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对心里思慕的才女说的荒唐话。”但千言万语,最后只浓缩成四个字:“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