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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洒下月光》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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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件与秘笈之间穿梭,她好似同时往返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远在天边与近在眼前的消弭了边线。两人所谈论的某些课题,她回了他的信,却又在秘笈上畅然抒发,恐怕连自己也迷乱,到底回他的信说明白了,还是在自己的本子上道得更详尽。

有一页,她提到他在信上问她信仰问题,似有探测的含意。她写着:“这可能是一道阻碍,我在回信中表明自己对生命、自由、爱的看法,并述及个我生命与永恒的生之泉源的关系,由此出发,我尚不能决定成为某一宗教的信徒。”

不久,群来信,提及功课方面已补平坑洞,有些课还蛮有趣的,教授也帅,每周都很期待上课,坐在“门牙位置”。虽然还不算念到口沫横飞地步,差不多可说是津津有味了。上天保佑,很多事情比预期的还顺利,对未来充满希望,真的觉得现在是“人生中最好的阶段”。

“不过,”她又说,“我常常说这句话,所以,有说等于没说!”

她笑出来,“门牙位置”的比喻太鲜活了:指离讲台最近的第一排的中间位置,这是大部分学生最不愿意坐的地方。若不是授课老师具有无法抵挡的魅力,谁也不会主动积极去抢门牙重地,大家比较爱靠近后门的咽喉之地,或是靠墙边最不起眼的智齿座位,安稳地当卡在牙缝的“肉屑”。她想到有一门课,十多人选修,大家坐得像一盘散沙,且是往教室后半段散去,前半段空得实在有点凄清。教授是温文儒雅的学者,大约也看不下去了,轻叹一声,诵辛弃疾《贺新郎》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听懂了,心中不免暗笑又觉得对老师失礼,捧书起身往前坐,同学们亦恍然大悟,纷纷坐拢。自此以后,大家都靠得紧紧的,像同舟共济。

群来信主要是告诉她社团有个大活动,几位学长学姐今年毕业,有的继续攻读研究所,有的打算出国、就业或当兵,活动部拟在暑期办“探亲旅游”,自北而南,拜访几位“老骨头”家,致赠毕业贺礼,顺道请学长学姐给大家说一说如何规划人生,问她要不要参加。

她心头一紧,其中一站是到他家。

去还是不去?她忐忑不安,原本自我克制不可过度耽溺于秘笈的心又动荡起来。她猜疑,为何他没在信里告诉她?他不愿她去吗?他不想在众人之中见到她,以免尴尬吗?尴尬什么呢?往下,她想的都是枯枝败叶念头,推测他与她鱼雁往来,终究只是一场文字游戏而已。她只能在信纸上呼吸,不能见到阳光。他心中,不曾看重她。

这激起她的怒意。这样的反应也是有迹可寻的。近来从信中,她渐渐发现他是个内在无比刚毅近乎傲骨嶙峋的人,固然在她面前几乎一半时间是温煦地笑着、酣畅地谈着,但在文字世界却如实地显现内心深处的复杂与冲突。他天生具有的质疑能力固然使他在鉴赏方面能划开一缝另有新解,见人所未见,但也同时表现在对某些事件的看法与批评上显得独断。信中曾有一句不清不楚的:“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人。”这话让她牢牢记住,微愠,不明其意。

她在自己的札记上写着:“我正想向他靠近,他竟说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人,显得我是多么不自重不自爱的人!”

她被猜疑之心鼓动,原先写秘笈小册的冶艳之情瞬间消退,重读其信,竟起了理性分析的兴趣。像考古学者,对着出土文物丈量、判读。她写的第一句话:“他是个骄傲的天才。”但往下的文字,倒像田野调查报告:

他的内心被虚无罩住,奋力地想抓住什么以获得肯定,但又睥睨这些东西。

不快乐,苦恼之事甚多,即使在信仰里亦尚未享到喜乐,是个不快乐的基督徒。矛盾的是,他似乎颇希望我能与他走在同一条信仰的路上。

强烈地怀疑生命意义。他说,曾走过医院的一条甬道,一边是太平间,另一边是新生儿温室,忽然受到“生命茫然”的压迫,不明白到底叫一个个婴儿到这世间做什么?他们一个个又会死了,难道生命只是一次闲逛?他说的时候,言辞剀切,语气激昂,似乎恨不得质问那创造者。

他的心灵漂泊游荡,常流露一无所有之叹,亲情、友情、爱情,人在其中,又似乎不在其内。

他可能常站在窗边,问:“我是谁?”

他的家人了解他吗?可能不。

他不信任婚姻制度,信上曾说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经营世俗所定义的幸福家庭,不相信婚姻里有幸福可言,但似乎又渴望一处风平浪静、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

他说过自己像茧中的蚕,可能活不久。

他说过他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志愿。他怀藏抱负,追求功名,不甘心一生庸庸碌碌、默默无名,绝对不允许失败,却又习惯自我打击,视所获得的佳绩如庸俗之物,向往超越世俗绳索的境界。

他是一个深沉不易被了解的人,一个看起来亲和开朗其实极度悲观虚无的人,一个不吝于用肯定句安慰他人却不断地自我否定几乎要取消生存意义的人,一个兼具火焰与冰河属性的人。

他时而激越,滔滔不绝陈抒己见,时而沉柔不发一语;有时冷肃不知神魂游于何处,有时热烫仿佛能与人同甘共苦。半是狂狷半是冲淡,可以剽悍亦能卑驯,既具城府又有赤真,他是一个内心复杂、陷入自我冲突且孤傲地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生命难题的人。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好像心理医师写诊断报告,最后停下笔,哑然失笑起来:

把“他”换成“我”,不就是说自己吗?不过,最后一句应指我自己而已,他已有信仰,一切托付给主,不必孤傲地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生命难题。原来我们之所以能笔墨互流,乃是站在生命对生命的惺惺相惜上,他的独白、表露,也是我的独白、表露,听他的心声,仿佛是自己暗夜对山谷喊叫,如今透过他的咽喉传了回来。

她回信给群,决定参加这趟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