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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洒下月光》当四野吹起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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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我在出版界越陷越深,越深越浮躁,越浮躁越郁闷,我与她的交往也渐渐疏远。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仍会相约吃饭或看一场国际影展,然而各自都忙——她已在她的领域卓尔成为一家,我也算在文坛与出版界站稳脚步,都无暇再像以往悠闲地聊天。后来,我的人生连续起了大转折,从难驯的单身野马变成足不出户的育雏家禽,与她之间几乎像断线风筝。因此,有些事情我当年并不知道,直到阅读札记才拼凑出蛛丝马迹。

从札记上判断,大约就在二十世纪末那段期间,她的身体出现警讯。

透过社团朋友安排,做了检查,消化系统有可疑之处,需做更进一步检查,约定某日早诊看报告,预挂第一号。

她坐在候诊室打开书正要看,竟看到他,猜测这巧遇是有人通风报信。

她问:“你怎么知道?”

他不说,只说今天有个国际研讨会本来就需北上,等一下得赶去。她这才知道他已迁至南部一家医院任职并主持一间研究室。他送她一套介绍两岸故宫馆藏影片,一直记得当年到了故宫大门没进去参观,欠她一回,恐怕还不了,以影片代替。另外一片《英伦情人》录像带,他没说什么,她也不问。

他系着当年她放在他家书桌上的那条靛蓝细纹领带。好一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笑说:“很好看,看起来像很重要的人物。这些年你够拼,也证明了,可以喘口气,多保养身体。”

他笑称:“还差得远。”但脸上神情腼腆中有一丝欣慰。他是个好强的人,绝不让自己松懈,在他的领域里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头发早白,已有中年沧桑之感,虽然获得几项重要荣誉,论文也在一流期刊发表,但身体也积了警讯,可知过的日子绝不轻松。

“来的火车上,为你祷告,求主赐你健康。”

她说:“谢谢。让你担心不好意思,你那么忙还特地来……”

这么见外的话让他不知如何接口。

她见他袖口的扣子没扣住,帮他扣好。打量了衬衫,也是好看的,竟忍不住偷看了几眼。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

她说:“谢谢精神食粮,我都喜欢。没想到会见到你,我没东西可以送你。”

“你给我的,够我一生用了。”

暖语,是知己才说得出的。

医生进诊间,灯号亮起。

他以专业口吻说:“我陪你进去,了解一下。”

“不行,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有你的事,快走吧。”

她坚持。被挡在门外让他显出黯然,拍拍她的肩头,走了。

不多久,她拿着单据到批价柜台缴费,才发现他还没走,等着问她检查结果。她说,还好没大碍,虚惊一场。在拉下脸赶他走之前,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犯了错,照顾心灵太多,看护身体太少。你不要再拼了,自己多保重。”

回来后,她在最后一本秘笈末页多夹了一张纸。

情愿就这样藏在你的袖口,

一种耽溺的姿势

悄然无声

烙印你的一生

关于来生 我一无所知

只知 你欠我一座栽种菊花的庄园

一盏可以相看无言的灯火

半纸偕老诺言

是时候了,我准备老去

开始宽恕季节 洗涤过咸的故事

当四野吹起夜风

我把影子仔细收好,任凭月光为我安排归宿。

看完那套内容丰富的馆藏影片,仿佛与他从殷、周玉器青铜器开始赏起,乘着光阴羽翼,赏至清朝乾隆文物。数千年化成一瞬,留下绝美。沉醉于美之中,化解罹病的恐慌,她不禁想:“这个人怎么都知道我要什么呢?”至于那部应该称作“英伦病人”而非“情人”的爱情电影,颇有感触,但她已无力解读个中讯息了。

她没有对他说实话。身体的变化促使她写信:

谢谢丰富的礼物,陪我度过漫漫长日,非常非常喜欢。

回赠一本装帧别致的诗集,老诗人的,诗仍有新意。

以前我们常喜欢讨论一些只有年轻时才会谈的主题,关于生命、存在、永恒与真理。如今,都有岁数了,你往事业、家庭的路走,我往学术、文学的路攀爬,路虽殊途,风光景致与地底荒凉应该类似。

有时我想,留在我手上的日子不会多了。执是之故,众人所追求的情节与成就,对我而言,也无太多差别。吃每天的粮食,做每日的工,日子自在且朴实。

我仍然珍惜年轻时候那么勇于发问与难驯,犹如现在珍惜中岁以后的沉默与谦逊。

问候你的妻及你们共有的一切。

深深祝福,愿你顺心隆盛,一生平安。

她寄的是卞之琳《十年诗草》,在《断章》那首诗的书页折了淡淡的一痕,也许会在寄送路程中消失、永远不会被发现的一痕: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

她让姐姐知道实情。姐姐连珠炮似的说:“你别吓我好不好,你不要什么事都跟妈一样好不好?别教了别教了,挣不了几个钱,把身体搞得歪七扭八。你来美国,我养你。把身体调一调,我在小区还有房子出租,你来住,顺便教一教你那两个懒得要死的甥儿中文,名字都不会写光知道吃,气死我。”

她笑了,什么叫把身体搞得歪七扭八?也好,可以写书。决定休假赴美调养。

做了决定,她找我吃饭,只说身体需要调养,去休假,顺道把欠下的书稿写完。提到之前我向她邀书时曾说:“我有一双编辑巧手,不管什么拉里拉杂材料,我都有办法编得有头有脸。”所以把所有札记、信件及拉里拉杂之物交给我,要我全权处理。

“丢弃也行,只不过是一段无解的感情,一场已逝的梦,你做主吧。”她对我说。

而我已无心整顿,用一只大纸袋把所有东西装好,用胶带封死,交给灰尘看管,转身跳入自己的沼泽,继续与凶猛的鳄鱼搏斗,在泥塘里讨生存,忘掉属于他们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