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中国微经典:窒息 » 中国微经典:窒息全文在线阅读

《中国微经典:窒息》2

关灯直达底部

报 复

有一件事是难于启齿的,他老婆被她的上司搞了。

本来,他是不会用“搞”这么粗俗的词的,但一想到他老婆被她上司压在身子底下的样子,他就愤怒得手在颤抖,说话也没有完整的句子,好像被牙齿咬碎了。

本来他并不知道这回事。有人说,这样的事,往往是全城的人都知道,就是自己的老公或老婆不知道。一开始,他肯定也是处于这种受了侮辱而不觉的状态。但那天,他跟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其中有一个刚认识的,和他老婆的上司是朋友,说起他老婆的上司跟他经常交谈这方面的心得,就提到了一个女人,那个朋友当然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虽有其他朋友马上用脚在下面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天,他一个人在江边独自坐到很晚才回家。他的眼睛干干的,涩涩的。

他没有质问他老婆。事情已经发生了,质问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不理她,好像他很忙,没空搭理她似的。

但他想,他是不会咽下这口气的,他一定要报复她那个狗娘养的上司。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柔软了起来,觉得老婆受了莫大的委屈,便主动地抱了抱她。

他认识那个家伙。有一次,他和老婆在商场购物,碰到一个男人,老婆介绍说,这是我们领导,又对他介绍说,这是我先生。所以有时候去她单位,碰到他,还似是而非地对那个家伙点了点头。一米七几的个头,卷曲的头发,气宇轩昂的样子,说实话,想起那个家伙来,他不禁有些自卑。相对来说,他的形象就差了一些。这样一想,他心里又满是妒火,他想,老婆是什么时候被对方搞上的呢?就是那次在商场见面之后?是不是对方见他其貌不扬便自觉有了可乘之机?这样说来,难道这件事不怪他老婆和对方,反而要怪他自己不成?他气愤地把手从老婆身下抽了出来。

而老婆,睡得像一头猪。

他吃了一惊。他从未用这样粗俗的话形容过他的老婆。其实她侧卧在那里,睡姿是很优美的。身体的轮廓在薄纱里若隐若现。像海岸线。可自从知道了那件事,老婆在他眼里就一点也不美了。

都是那个可恶的家伙。他真的要报复他了。不然他不得安宁。

可是他怎么报复他呢?跟他去吵架,肯定是没意思的。主要是,他的形象比他差,让他很自卑。别人会说,难怪啊,谁叫他形象不如人家呢?但后来,他还是很冲动地向老婆单位跑去。大概是路太远,等他跑到那里去时,他早已气喘吁吁,火气也没开始那么大了。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马路对面朝这边瞅着。不一会儿,他果然看见那个家伙从里面走出来。由于对他恨之入骨,他永远记得他的样子。那个家伙,还是那么气宇轩昂,头上打了摩丝,像明星那样湿漉漉的。他的领结也那么高高在上,而他,一直没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领带。他的皮鞋那么亮,好像灰尘怎么也掉不到那上面去似的。这时,如果他赶上去揍他,别人大概会以为他是小偷,是抢劫的,因为他们的形象仿佛表明了这一点。事后,他老婆会说,你真丢人啊。

那就到他的上级那儿去告状吧,这似乎是一条可行的办法。他有身份证工作证还有结婚证,人家会相信他的。可这又不是有脸面的事,人家领导肯定是嘴里支吾着,心里却在暗暗发笑,他们毕竟是一家人。再说,你自己的老婆没看紧,怪谁呢?他想了很久,忽然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你看,就因为他平时太老实了,以至现在想个坏点的主意都这么难。但一想出来,他还是很高兴,为自己的智商高兴了好一会儿。他给那个家伙的上司也就是他老婆的领导的领导写了一封匿名信。他没说他跟他老婆有暧昧关系,那不等于不打自招么?他说他经济上有问题,用人上有问题,并多次赌博嫖娼。现在,有几个领导在这方面是说得清楚的呢?他设想着对方被检察机关弄得焦头烂额的样子,最后被停职,受处分,甚至被检察机关提起公诉。这样,他既达到了目的,还干得神不知鬼不觉,老婆也不会怪他,他们还会相安无事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过下去。可是等了很久,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有几次,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老婆,现在反贪反腐风声很紧,你们领导没事吧?而老婆总是说,没有啊。她的样子很轻松。他注意地观察她的脸,上面好像有什么飞过,后来他看清,它不是阴影,而是一只小鸟。他又气不打一处来。后来他从一件小事上受了启发。那天下班时,他看到院子里,一个人被他儿子领着去找另一个人告状,说对方的儿子打了他儿子,于是当着对方的面,那人狠狠骂了一顿儿子,可等对方走远,那个人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痰,说,你儿子打不过我儿子,怪谁呢?看来,自己的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谁不护短呢?

这个办法又行不通。那么,花点钱找人把对方修理一顿?这样的事在这座城市里倒是经常发生。于是他就去找。可他本来是个交游不广的人,别说黑社会,就是红社会的人他也不知怎么找。别看平时看电视,觉得这城里到处都是黑社会,不是雇凶杀人就是团伙抢劫聚众斗殴。可真正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向人打听:喂,你认识黑社会的人吗?人家奇怪而生气地看了看他,马上离他远远的。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到哪里找黑社会去?别看它的名称那么庞大和吓人,其实它是很抽象的东西。就好像一个人在找单位,单位的牌子明明挂在那里,可如果没人跟你说,他是领导,可以代表单位跟你说话,那你怎么也不能找到它。它像是巨大的海绵,你打一拳它缩进去,你抽回手它又鼓出来。黑社会也是一样,它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可你又找不到它。

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下了班,就把自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什么事也不愿干,老婆喊他他也爱理不理的。有一天,他忽然从沙发里坐起来。受了电视的启发,他想他是否可以去勾引对方的老婆,这样他们就扯平了。对,这个主意甚好。

于是他设法认识了那个女人。他没想到那个家伙有一个这么漂亮的老婆。真的,比他老婆漂亮多了,跟她相比,他老婆简直就是丑小鸭,可那个家伙,仍然不肯放过他老婆,这说明那是一个多么贪婪的家伙。他听到了自己咬牙的声音。但他还是自卑。他一看到漂亮女人就脸红心跳,说话都结巴。自己这个样子,那女人无论如何是看不上的。他照了照镜子,看有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形象雄壮些,但越努力,他越没有信心。他对着想象中的那个家伙骂了好几句粗话。

他很消沉。现在下了班,家也不愿回了。他在外面游游荡荡。这一天,来到了他早已听说过的红灯区。本来他没打算进去。他是怀着好奇来看看的,但一个大眼圈的女孩把他拉了进去,于是后来的事情他也懒得去想了。

两天后,他的身体出现了异常。这时,他仿佛又受到了什么启发,忽然高兴起来。他在家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然而他心里在往下沉。他悲哀地想他只有这个办法了。老婆对他的改变似乎也比较高兴。他们一起做久违了的事情。然后他就像一个播种的人,满怀希望地等待预想中的事情一步步发生。

不久,他在性病医院里碰到了那个家伙。他对那个家伙笑了笑,那个家伙也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对他笑了笑。不过他还是很心疼,治这种病,毕竟耗费了很多钱。这时他看见那个家伙叫医院里给他开了一张什么发票,并且金额比实际所花的还要多出许多。

什么,他可以报销?甚至还赚了一笔?

这大大挫败了他的胜利感。他觉得这样真不值。他后悔了。几天后,他看到那个家伙又搂着一个他不认识的漂亮女人进入了一家高档商场。不用说,他老婆也被抛弃了。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很难过,仿佛被抛弃的是他自己。回到家里,他向老婆忏悔了一切,于是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马奈的约会

对于即将到来的约会,马奈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比如在哪里接人,在哪家小饭馆吃饭,饭后的活动怎么安排,他都考虑得一清二楚。又比如穿什么衣服,打什么领带,皮鞋要不要擦得很亮,穿什么样的袜子才能和皮鞋相得益彰,他也设计得分毫不差。他是个严谨的人,但他希望找一个不怎么严谨、有点儿出格、有点儿反叛意味的女性做妻子。为此他在生活里茕茕孑立了许多年。她们要么恪守传统要么顺应潮流,使得他的青春成了一纸空文。

他和王芳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都是大龄青年了,目的明确,用不着怎么忸怩。介绍人有两个,一男一女。他们是怎么把他和她扯在一起的,他不太清楚。说不定是他们调情调出来的。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说不定是他们某一次调情的副产品。走进介绍人何昭君的家,他就比较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和她不过是他们的道具呢。这有些意思。他朝她望了一眼。这一眼还没有什么感觉。要是那么容易有感觉也就不会是大龄青年了。大龄青年感觉来得慢,感觉点(类似于物理上的沸点)也比较高。在他第一眼看来,王芳是个找不出优点也找不出缺点的大龄姑娘。她的脸盘和身材都再正常不过。皮肤很白,胸部也有高度(但愿与海绵无关),紧身牛仔裤把臀部裹得紧紧的,还有些上翘。但等等这些,仍使他的目光找不到向上向下向前的力量。介绍人何昭君热情地捧出苹果,王芳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一招一式地削起来。苹果慢慢地脱下了衣服。正是这时,马奈忽然眼睛一亮。这个王芳,用的居然是左手!左手削苹果的王芳有一种不羁的反动的美!这一下,他感觉王芳全活了。立体的王芳让他心跳加速。她也似乎感觉到了他勃起的近乎无耻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他在洪都路口接到了她。然后在一家“君再来”的小饭馆吃饭。他喜欢看她用左手吃饭的样子。他开了一瓶可乐给她,开了两瓶啤酒给自己。麦芽是个好东西啊,它让生活翻出了浪花。他频频举杯,显然还不知道此举将给他带来恶果。他打算饭后带她到江边小坐,那里有干净的石凳和宽阔的凉风。离他的住处不远。如果进展顺利,他要吻她,甚至把她带到他的住处去。为此,他早已漱净了口。为了不使食物过多地染指他的牙齿和口腔,他吃得很少。要保持一个清洁的接触。一盒避孕套放在他的枕头下面。他还记得买它时脸上堵着的那一坨酡红。

现在,他们坐在江边上。沿江的白色栏杆支撑着身上鼓满了爱情的人们。不要去增加栏杆的负担吧,他们把身体的所有重量都交给了栏杆,这是很危险的。马奈想。作为一个恋爱者,应该和周围的事物搞好关系。他和王芳在微微温热的石凳上坐下来。他握着她的手。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河水里,更显出了夜空的深邃。风在微微地发着酵,夜色像王芳的手一样洁净柔软。王芳的手逃了一下,又飞了回来。现在,他懒得去分辨王芳用的究竟是左手还是右手。在他看来,王芳已浑身都是左手了。

正是在这时,他感觉到体内的水分出了问题。其中的一部分因得不到重用,一气之下就走开了,来到下端的某个部位。那里有一个水库。马奈挪了挪身子,两脚往里并了并。他想安抚安抚它们。别急,别搅和。如此美好的事情,让你们的丑恶嘴脸一搅和,我就成了跳梁小丑了。他什么都考虑到了,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件事呢?真是没有经验,他还傻乎乎地喝了那么多啤酒。要知道,他的尿,可还是童子尿啊。虽然它圣洁无比,但此刻,它显然来得不是时候和地方。并脚的动作增加了水库的高度,它暂时安静了下来。

她已进入了状态。她语声温柔,像个陷阱。她的眼睛微眯着。星光是如此灿烂,她的唇齿发出银光。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求爱。她那大龄的胸脯有些起伏。她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她叹息了一声。她的幸福感在空气中滑行,掠过她的指尖。她开始掐他的手。她清凉的指尖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了灼热的、深深的印痕。仿佛她要把她的幸福种在他的皮肤里,让它像月牙儿一样慢慢生长。她轻轻咬他的耳垂。她的牙齿慢慢地用力。马奈的耳垂就这样被推到了爱情的最前线。

他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他的水库开始剧烈地摇晃。他忙端正了身子。知道汛情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有如三十年未遇的洪灾。超过了历史纪录。他记起读小学的时候。他一向胆小。不敢讲话,也不敢举手。而把举手和撒尿联系起来,更会使他无地自容。那节课太长。好几次,他都感到时间已经停滞不动了。他想万一值日老师的手表坏了怎么办?这节课不就要无休止地上下去了吗?果真,时间已经死在老师的手表上了。他说,表,表。他想以此提醒老师注意。但老师根本没听到,或者老师明明已经听到了,但偏偏装作没听到。他是个十分负责的老师。十分负责的老师都疯狂地热爱拖堂。老师的嘴巴在动,可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眼睛和耳朵里只有水。它们热情奔放,横冲直撞。他小小的身体在打着哆嗦。一个。又一个。哆嗦使得他的身体慢慢缩紧。终于有什么喷涌而出了。正是冬天。教室里腾起一团烟雾,它直蹿空中。真是一道奇观啊。他从那白色的烟雾里捡回一条小命。他喘了口气,傻傻地瞪着眼睛。舒服极了。教室里静悄悄的。从那时起,他就怕上课、开会等长时间的集体性行动。怕去长途汽车站。可今天,他为了保持一个清洁的胸腔,为了爱情,喝了不少酒。现在,酒开始疯狂地报复他了。上游的水还在源源不断。水流越来越湍急了。白色的浪花飞到了樯顶。他得想个办法。假如她突然昏厥三分钟,那事情就好办了。他可以很从容地把事情解决。不留下一点尾巴。可是她毫无昏厥的迹象。他的眼睛从她的右肩上溜出去,注视着路灯下的景象,希望找到一个可以暂时离开她的理由,比如说去为她买点饮料果脯什么的。但是没有流动小贩。小商店又离得太远,远得和爱情无关。理由始终没有出现。她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她变得放荡起来,猛吸着他。他一动不动。像一具木偶。仿佛不小心一碰,他就会砰的一声倒下。他感觉她的嘴唇木木的。一点味道都没有。他的舌头也越来越笨拙了,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她的吻在他的体内奔跑。他双腿越夹越紧。一种似曾相识的颤抖沿着脚跟上爬。紧接着肌肉也颤抖起来。

她觉察出了什么,睁开眼,望着他。

他十分慌乱。你不舒服吗?她问他。他的脸在发烧。昏头昏脑,像得了热病。他很伤心。假如这时,他说出他的生理需要,那会很可笑的。它会阻挡住另一种生理需要。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他在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挺住啊,他对自己说,坚持,再坚持。你怎么啦?看上去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她以一个大龄青年特有的敏感发出了疑问,并迅速地冷却下来。她的爱情骤然停止了流动,身体像空空的自来水管。完了,一切都完了。任何解释只会使事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说不清楚。机会一个个失去,事情越来越糟了。假如是别人,假如她没用左手削苹果,也许他就不会顾忌了。他会大大方方地对她说,对不起,我去方便一下。难道恋爱就不允许排泄么?可她是王芳,是一个让他动了心的女人。他一下子绝望了。他想破罐子破摔。但就在他破罐子破摔的途中,他忽然急中生智。他慷慨激昂地说:是啊,我是心不在焉,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心不在焉吗,因为我爱你,我想请你到我的房间里去,我们都已经不小了,没必要做缥缈的浪漫状了,走吧,别浪费时间了,到我的房间里去吧!

一时间她愣在那里。但她很快地低下头去,满面娇羞,似乎要任他摆布。

走过一片建筑工地时,她说,我要方便一下。说着她就像一段月光,从他的手里脱了出去,一转身跑到了阴影里。

他也迫不及待地对着墙角,拉开了闸门。

等他们在他房里,把准备好的东西都已用上,他想,说不定,正是那伟大的小便,促进了他们爱情的进程。

小荞的故事

一天,娘跟小荞说,她要去外婆家住几天。外婆身体不行了,要人服侍了。娘唠唠叨叨的:猪一天喂三次食,鸡要清早放出,晚上引回,后门口那个鸡洞,夜里要堵上,日里要打开,好让鸡婆下蛋,你可别忘了。

小荞故意爱理不理的。等娘快走出廊口了,她才忽然做惊吓状:娘,夜里我一个人睡么?这么大的屋子,我怕。娘回过头,忽然起了开女儿玩笑的念头,她说:你不会叫芋头给你做伴么?

芋头是小荞眼里常见心里常想的那个人。他们从偷偷地递眼色到公开地相好,已有一年多了。芋头是村里的民办教师,经常很神气地站在黑板前指手画脚,粉笔吱溜一声,一个字就扇着翅膀跳到黑板上去了。仿佛那些字就像小鸟似的藏在他袖子里。小荞喜欢看芋头在黑板上写字。芋头皮肤白白的,眼睛黑黑的,他的脸很好看,手也很好看。所以小荞一见到芋头心里就很舒畅。但至今,他们还只是拉拉手。

别看小荞今天装作很胆小的样子,说,娘,我一个人害怕。其实她胆大得很。和芋头在一起,每一次都是她主动的。她没想到娘比她还要勇敢,竟会说:你不会去叫芋头给你做伴么?!

好哇娘,你以为我不敢么,我真要做给你看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责任可不在我,都是你老人家吩咐的。小荞瞅着心里面那个自己,微笑着自说自话。

小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正在上课的芋头。她说,我娘去外婆家了,要好几天才回,那么大一间屋子,我一个人怕哩。

芋头说,那怎么办?他盯着地面,地面上正有一只蚂蚁在爬。他盯着蚂蚁既细小又巨大的臀部,仿佛要从那里盯出一个答案来。

小荞盯着他:是呀,怎么办?

芋头忽然说,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小孩子,你怕什么呢?

小荞说,怕的东西可多啦,鬼呀,屋瓦上毛茸茸的风呀,野兽呀,还有贼,听说贼偷东西时,一发现人醒了,就要把人害死。你说我怕不怕?

经小荞这样一说,芋头也害怕起来。他不怕别的,只怕小荞害怕。他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你也到外婆家去吧?

一听这话,小荞有些生气了。她恨不得拿什么敲一敲他的脑瓜:你怎么这么笨,人家给你一根藤,你就是不知道顺藤摸瓜地往上爬。她希望他说:那有什么难的,我陪你看家。但是他不说。他不敢说。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只好自己伸手拉他:我娘说了,叫你跟我做伴。

话一出口,竟先自飞红了脸。所以她又说,别以为我好作兴你,要不是娘说了,我才不理你呢。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芋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上课走神,领读出错。他恨不得一下跳到夜晚去。

终于看到小荞家的灯光了,她正孤零零地倚门望着呢。但他忽然想,她娘一直对他们的订婚要求不置可否,怎么现在忽然要他去陪她了?他大她两岁。他是男人。或许,小荞的娘正是看中了这些,才让他来给小荞做伴的。这是对他的考验。

而她,觉得自己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已经胆大包天,不像一个好女孩了。她想现在她要做出一副忸怩被动的样子,才有些像话。他们一本正经地进了屋。她递上早已泡好的茶,捧出炒好的蚕豆、南瓜子。他伸双手接住了,说不要忙,不要忙。两个人都客客气气的。这可不是他们的初衷。他们的初衷是隔着老远就开始奔跑,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直到夜深,直到天亮,直到结婚的锣鼓敲起来,直到两个人都老了,脸塌下去了,牙齿都掉光。

他们开始看电视。看了许久,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他说,把电视关了吧,我们说说话。在他的感觉里,是有很多话要跟她说的。它们放在心里已经好久了,一升黄豆已经长出十几斤豆芽了。她就走过去,把电视关了。她要听他说话。空气安静得很。她期待着。他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茶。她已经给他续了两回水,茶叶也已经给泡死了。他清了清喉咙,就像每天上课前那样。他一清喉咙,学生们就知道他要滔滔不绝地讲话了。嘿。他笑了一下。笑过之后,才觉得唐突和莫名其妙。你笑什么?他问自己。那笑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不经他允许,擅自从教室里跑出来了。你……他有些气急败坏,跟自己生气了。他拒绝说话了。

她望着他,爱情就要从他的唇中吐出了。她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假如他要求和她睡在一起,她也不会拒绝。假如他不好意思要求,她就要启发启发他,让他生出一点贼胆。她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样做贼的。可是,难道她就不惊慌么,说不定,她会昏过去呢。过几天,等娘回来,她就骄傲地告诉她,她已经给自己定亲了。娘会吓一跳吧。娘会骂她么,不会的,她这可是奉旨行事啊。娘会说,好个大胆的野姑娘,快点准备嫁妆把你嫁出去得啦。但他嗫嚅了很久,并没有吐出爱情。是不是,他的嘴里,没有爱情?或者说,他的爱情不是准备给她的?她的心立刻紧缩起来。她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仰着脸,可泪水还是涌了出来。它们像羊群一样在大地上奔跑。

而他,完全慌了。好像他的学生哗啦一下,不听他的,全部奔出教室了。他以为她在拒绝他,害怕他。女人的眼泪是比校长,不,是比教育局长还可怕的。他急了。他的思维完全紊乱了。他说你别哭。她却哭得更凶。他说你再哭,我就走了。她抬起头,说你走你走。

几天后,娘回来了。娘问:芋头来了吗?小荞点点头。娘问:他抱你了吗?小荞不答。娘又问:他亲你了吗?小荞还是不答。娘奇怪,说:那你们干什么了?

娘的意思是,这点事都没干,那还干得成什么呢?

娘非常不满。

消费时代

伟珍和再萍在省城的工地上做事。有一天,伟珍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死了。再萍哭得死去活来。她已经是伟珍的人了。他们还打算好,再过几个月,他们就回去做新房子,置办家具,结婚。可现在,她的天一下子塌下来了,怎么办呢。她一时想不开,晚上偷偷爬到伟珍站过的脚手架上,从那里跳了下来。她以为那样,就可以赶上伟珍了。

可怜的姑娘,也死了。

刚好有一个专门搜寻报料的记者从那里经过,听说了这件事,很兴奋。要知道,找报料的工作很辛苦,既累又难以做出成绩,不像搞专题的记者那么神气活现,文章一发就是整版,他的稿子却是专门“补漏”的,哪里缺个口子,就拿它们去塞缝。瞧瞧,这几天他找了哪些劳什子:××路水管破裂无人修,大水一淌就是三钟头;大风刮倒桥边树,砸坏车头没商量;雨天路滑河水上涨;为补车胎街头动粗。那一次,一家早点铺老板的幼女把手送进了绞肉机,让他高兴得要命,因为那篇稿子让他破天荒地上了半个版。现在,他估计,这件事,可以让他再上半个版。

不出所料,主任很大方地用笔一勾,画了半个版给他。他的稿子突出的重点是,工地的安全设施有待完善,有关部门监管不力。

没想到,第二天,另一家报纸站在他们的肩膀上做文章,发了整版的文章,还配了多幅照片,一共差不多占两版。文章大意是说,在现在许多人的价值观和爱情观比较模糊和迷乱的时候,这个纯情的乡下姑娘的殉情,无疑是一道绚丽的风景,让许多人眼睛一亮,又像一根闪亮的钢针,扎痛了许多人的心(原文大意如此)。总之,这件事值得人们深思。

那期报纸卖得非常好。它引发了各个层面的人物对这件事的讨论。为此,每天四处找报料的那位记者还挨了领导的批,说他当初没抓住兴奋点,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题材。作为补救,领导派了一位资深记者去伟珍和再萍所在的边远山区继续深入采访。那位报料记者陪同前往。

到了那里,他们才知道,那里是多么的穷,穷得学生在写“穷”字的时候都特意减少了笔画。资深记者就在生活的“穷”和感情的“忠贞”上做文章。他发人深省地写道:这里,虽然个别地方穷得只看见光秃秃的红土,是那么的触目惊心,可那土又是有骨头的(硬度为证),有血性的(颜色为证),正是这骨头和血性,孕育了再萍这个姑娘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他还在文中列举了现代都市人对感情的麻木和玩弄之种种,和那个殉情的姑娘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振聋发聩,达到批判的目的。

这一下,两家报纸总算打了个平手。

现在的报纸大多是上了网的,既从网上引水,也向网上灌水。许多网民就跟在两家报纸的后面灌水。有的说,值。有的说,傻。有的说,直叫人惭愧而死。有的说,真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啊。有的说,愚昧。有的说,现代人有救了。

紧接着,电视台也对此事件作了报道,并组织了专家进行讨论。

另一家电视台则把双方的父母请到了电视台。虽然老人们表情麻木,或低头不语,但下面掌声热烈,有的观众还在拼命擦眼睛。摄影镜头及时捕捉到了那个哭泣的画面。主持人问老人怎么在那么贫困的环境下教育出了这么好的子女。说到动情处,主持人也哭了。主持人的哭是那种引而不发的哭,看到主持人哭了,观众就更要大面积地哭。顿时,哭声夹杂着掌声,就像玉米夹杂着高粱在风里响成一片(电视的背景画面是希望的田野)。

作为当地有名的市民节目,影响是很大的,平常老百姓聊天的话题,很多就是从那里生发出来的。这一次,它甚至突破了以前的年龄障碍,让不同年龄的观众都受了感染。聪明的商家发现了商机,没多久,市面上出现了一种色彩绚丽并热烈到绝望的装饰品,它们有一个大胆得让人心痛的名字,叫殉情结。一时间,从窈窕少妇到纯清少女,从高薪白领到贫寒学生,都以佩戴殉情结来表示自己对热烈忠贞爱情的向往。听说有的地方,按摩小姐也开始要求那些前来消费的男人们买殉情结送给她们。

有一个写畅销文章的撰稿人,自然早已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想这件事情已经炒得差不多了,到了该他动笔的时候了。于是他坐车去那个边远山区采访。车马的颠簸并没使他感到劳累,相反,他有如听到了美妙的音乐,仿佛看到千字千元在向他殷勤招手。作为自由撰稿人,他的文章自然写得很煽情,他把人物和事件都做了大量的艺术化处理,比如伟珍和再萍成长中的一些细节,恋爱中的细节,劳动的细节,夏天吃雪糕的细节,冬天吃烤红薯的细节等等。他知道,他即将投稿的那家或几家杂志,已经有许多家庭主妇的眼泪等在那里,只等风吹草动,就会扑扑掉个不停。

电视台不会放弃继续报道的机会。再一次做节目时,伟珍和再萍他们的村长和以前的中学老师也被请来了。村长说,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村已经被评为精神文明村。村长说他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他知道他们日后有出息。中学老师说,在他们读书时,他就被两个孩子真挚的感情所打动。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不妥,忙补充道:当然,那时他们之间还只有纯洁的友情,他们的作文是歌颂友情和青春的。村长说,他正在向上级打报告申请,在他们村设立旅游点,现在有风景旅游文化旅游红色旅游,可还没有纯粹的爱情旅游的。村里将在两个孩子以前在村子附近经常约会的地方开设景点,勘察好的已有初吻台、浣衣石、掸露林和对歌山等处。掸露林是指有一次他们劳动归来路过那里,伟珍看到再萍头发上沾着闪闪发亮的露珠,很美,想为她掸去又怕难为情。他们钻过的草堆也保存在那里,他们洗过澡的池塘,水特别的清澈。不过为了保持景点的连续性,方便游客,村里准备把伟珍遇难和再萍殉情的地方移到附近的一个山谷,那里原来叫夹皮沟,现在改名为殉情谷。到时候,男女游客都可以在那里玩一玩殉情的游戏,闭着眼往下跳。不过请放心,是特别安全的,谷底将垫上厚厚的海绵。口才颇佳的村长补充道。

在被各家媒体频繁地采访后,双方的老人似乎已神志不清。他们说,伟珍是谁?再萍是谁?什么?别再提他们的名字好不好,我听都听烦了,谁生下了那两个小畜生?所以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来采访他们了。他们坐在黑暗中,很久很久,才重新想起他们的儿女,想起他们身上缺了一大块。疼痛慢慢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失声痛哭起来。

内心的孤岛

结了婚,她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她是个爱书的女人。她曾把自己比作一条春蚕,把书比作桑叶。那时她还在中专学校读书。她悄悄地读诗写诗,并在梦中勾画着自己的白马王子。她希望将来嫁给一个比她大三至四岁的男人,一生只恋爱一次。

但毕业那一年,她稀里糊涂地爱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他对她爱理不理的。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正和另一个女生打得火热,而那个女生是她瞧不起的那种类型。这使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当然也不排除她的醋意和逆反心理。所以当他反应过来转而狂热地追求她时,她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虽然她的内心是那么的痛苦和矛盾。

那是她的初恋。她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忘却她的初恋,然后遇到了他。

他第一次在她眼前出现的时候,手里就是拿着一本书的。一本诗集。惊喜的光芒立刻从她眼里闪射出来。他大她不是三岁也不是四岁而是三岁半。她便立时断定,这个男人会成为她的丈夫。

他们结婚如闪电,既快也让人惊讶。她急不可耐地跳进了他们的婚姻之巢。她要在那里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用来盛载她的爱情、碳素墨水、笔和稿纸。

但当她要在房子里找一本诗集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昨天还看到过它的。她心急火燎,翻箱倒柜。可是,它哪去了呢?

他漫不经心地说,他把它扔掉了。

扔掉?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说,结了婚,就该好好过日子,还看诗写诗干什么,那都是让人想入非非的东西。

她说,你不是也喜欢诗么?难道你现在不读诗写诗么?她习惯于把看诗说成是读诗。

他说,他没空,很忙,单位上有写不完的材料,哪还有时间干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这时,她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

但她又承认,她是爱他的。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和复杂的人。这注定她这辈子是痛苦的。她还有一个女友也写诗,有一次,女友把她的诗拿给自己的丈夫看,并称赞她的诗写得如何好。女友的丈夫看了之后,对女友说,这说明她没有你幸福。女友把丈夫的话和盘托出,这句颇具刺激性的话却让她十分感动。对方真的说到了点子上。

渐渐地,她变得孤僻起来,经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出神。可是,她没办法割舍诗。它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还在做妻子和母亲的夹缝里坚持着。有一天,丈夫在外面喝醉了酒,回来就把她扔在床上。她没有心情,丈夫就把桌上的诗稿撕了个片甲不留。

他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说,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他说,我知道你们写诗的人是怎么回事。

从此,他不让她去会见诗友,参加诗会,每天都要检查她的诗稿,想从里面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因为他是懂诗的,找起来往往十分容易。她有记日记的习惯,他就趁她不备,翻看她的日记。如果里面有值得怀疑的句子,他就会大发雷霆,甚至让她尝到皮肉之苦。

他说,你知不知道,巴基斯坦有一个女人,因为在诗里歌颂了爱情,被娘家人赶出家门,接着被丈夫杀死,而且法院里还没判他有罪,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

或许,她可以离婚,可事实上她不会离婚。她真的很爱她的丈夫,哪怕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幻影。她一生只爱一次。她如爱自己的理想一样爱着那个幻影。

渐渐地,丈夫再也在桌上找不到她的诗稿。他有些高兴,以为她完全放弃了呢,可她的性格还是那么落落寡合。晚上,他进入她的身体,可他感觉她的身体是冰冷的,好像她的体内有一个黑洞,他根本不能到达那里。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他恼羞成怒。一有机会,他又翻她的日记。因为他看到,有时候即使在半夜,她也会忽然翻身坐起,在她的日记本上写点什么。可现在,他根本看不懂她日记本上的话。这就奇怪了。他有大专学历。他也读过甚至写过一些诗。那些文字他一个个都认识。可它们排在一起,他怎么就认不出它们了呢?想了很久,他仿佛明白,她写的是现代诗。只有现代诗他是读不懂的。她在用现代诗的形式写她的日记。或者说,她用日记的形式写她的现代诗。

她对他说:以后,对你不能确定的东西,请你不要随便毁坏它,不然,我就死掉。

她说得很坚决。

他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她已经是圈内很有名气的现代派诗人了。如果说,每个人的写作都要一个主题的话,那么她的主题就是抒写诗意的失落和对家庭中的专制和暴力的抗议。

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为什么要写那种看上去有些晦涩的现代诗呢?因为想干扰和控制我的人不能完全看懂,而我又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内心永远是一片孤岛。

殉情记

他和她相爱了许多年,但双方父母坚决反对,所有的努力毫无结果。他们绝望了,决定殉情。

他们选择在风景区的山上。那里有一块临江的巨石,许多游客小心翼翼攀登上去,在那里照相。他们也照过。当时很担心掉下去,那甜蜜和惊喜还清晰地记着,没想到,他们现在真的要从那里跳下去了。他们的眼神绝望得像烧红的锅底一样。

他们本来是要抱着一起跳的,但到了那里,他们才发现巨石兀出的地方只能容下一个人。不然,很可能在中途被树枝或其他障碍物抵挡,到时候没能殉情却落下终身残疾,那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他们不想成为笑柄,日后在人世艰难地苟且,于是他们决定一个先跳,一个后跳。

她要求先跳。她是急性子,向来刚烈如火,说一不二。她坚信,即使这样,他们死后还是在一起的。她回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像一道彩虹从岩顶飘落下去。

她穿了一件火红的衣服。她喜欢红色,说那是热烈感情的象征。然而现在,正是这红色刺痛了他,让他的心剧痛,猛然抱紧了身子。他流出了眼泪。他说过,他的眼泪只为她而流。他眼底最后的眼泪也是献给她的。慢慢地,他把自己松开,朝岩顶爬去。本来,他以为眼底只剩下了绝望,然而眼泪使他重新变得敏感起来。他朝下面看了看,一种钻心的疼痛像钉子一样忽然把他刺穿,他瘫坐在那里竟动弹不得。好像他单薄的身体已经和巨石紧紧地连在一起。

他抱着她的尸体重新出现在大街上。

围绕着她的殉情死亡,双方父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执。他的父母拉着重回人间的儿子,像是握着一枚胜利的果实,而她的父母则声称很可能是他谋杀了他们的女儿,要到公安机关去报案。他们指着他的脸说,我女儿死了,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你为什么不死?你也去跳崖啊,你这个懦夫!

本来,这样尖利的言辞是谁也抵挡不了的。他即使不去重新跳崖也会羞愧而死。他是在那块伸向死亡的岩石上忽然明白死亡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那天,他从穿心而过的那枚钉子上抬起头来,伸直身子,忽然明白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太容易了。只要把眼闭上,往下一跳。甚至不用跳,只要松手,他就会追赶她而去。但是那样,他们留在尘世中的爱很快也会挥发干净。人们在嗟叹一阵之后,很快又去关注别的让他们津津乐道的事情去了。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憎恨自己明白得太晚。本来,他是可以阻挡她的。他找到一条乱石嶙峋的小路,爬到岩底,他的脸和衣服都被荆棘划破了。他朝远处的船只呐喊,声嘶力竭的,然后一直跪在那里,求他们打捞出她的尸体。

他对她说,我不死,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爱得是多么深。如果我们都死了,人们还以为我们的爱是一时冲动和赌气呢。

从此,他在人们含沙射影的白眼和唾沫中生活。人们说,他是个懦夫,他的女朋友为他殉情,而他在关键时刻退了场。他的外套上好像永远沾着一层厚厚的油腻发亮、令人恶心的东西,而他,就那么不嫌不弃地穿着它。

在社会生活中,他是先进工作者、技术标兵。他有良好的人缘,和领导、同事、朋友相处甚欢。他们理解他的爱情,甚至理解和早已原谅了他的“怯懦”——他们也不可避免地认为他当初的逃离是一种怯懦。不过他也不计较他们的“错认”。其实,如果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许他也会这么认为的。他们劝他早日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渐渐地,也有异性主动向他表示好感。她们暗示他应该向她们求爱,或主动请他去看电影,跳舞,逛公园,吃饭。他不是木头人,合适的时候,也会赴约的,但他一直保持自己原来的身份,没有让它发生半点变化。

他向对方说,谢谢你的关心,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请原谅,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爱情,我爱她,我是永远爱她的。

然而越这样,追他的异性也就越执着。她们喜欢他对爱的忠贞不渝。虽然,这是要以破坏他的忠贞不渝为前提的。

他的拒绝,既坚决,又尽量不伤害她们。

许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孤身一人。他经常去墓地看她,春天为她带去一束白花,夏天为她带去一束蓝花,秋天为她带去一束金花,冬天为她带去一束红花。渐渐地,他的父母意识到了他心中坚强的爱,她的父母也意识到了他心中坚强的爱(他们都已经老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许多人都意识到了他心中坚强的爱,知道他是一个充满了爱的人,知道了那发生在多年前的爱情,还在他心中屹立,还在他心中生长。

后来,他退了休。

他更加老了。

后来,他的步行要靠拐杖支撑,他的睡眠要靠药物维持,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像一根细线,随时都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于是他拄着拐杖,再次来到风景区的那块岩石上。他跳了下去。

仿佛他和她的第一次约会,他面色酡红,有些害羞。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他喃喃自语:你还那么年轻,而我已老。

珍 藏

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戴晓慧,多年来一直珍藏着一样东西。那东西不一定是古董但收藏起来绝对比古董更麻烦。她把它小心地藏在自己的体内,东躲西闪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从中学到大学,从大学到研究生,从研究生到研究员,经历了重重险阻,直到遇上师范大学的教师于无声。

戴晓慧收到第一封情书,是在读初二的时候。作为三好学生的戴晓慧,毫不犹豫地把它交给了班主任。

高中三年,她收到的男生的纸条越来越多。她对他们视而不见。她微微仰着头,从他们面前昂然走过。因此她被称为“冷血动物”或“冰雪美人”。

她压抑的情感,在大二的时候完全像火山那样爆发了出来。那是本系的一个男孩,叫霍兴东。高高的个子,天然卷曲的头发,下巴向前延伸,有些像普希金。而且,他也写诗,是学校春光文学社的成员。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湖边公园里约会。月光透过树梢洒了进来,像薄薄的衣衫。他突然把她摁倒在地上。他动手扯她的衣服。她问你干什么,霍兴东不说话。他的手像蟒蛇似的已经窜到了她的腰上。她害怕起来,说你是谁?你是霍兴东吗?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要扯我的衣服?霍兴东说了一句粗话。她想他怎么能这么没有礼貌地侵犯她的身体呢?他到底是爱她还是爱她的身体?假如是爱她的身体那也完全可以爱上别的身体,身体和身体是没有区别的,就好像这块糖和那块糖没有区别一样。如果他当时碰上的是别人,那他现在想扯开的是别人的衣服。这种想象让她感到恶心。既然如此,她就不能让他扯开她的衣服。她像蚌壳一样紧紧地把自己抱住,使他对她毫无办法。有几次,他甚至想用更卑鄙的手段,她只好也用上了指尖和寒光闪闪的牙齿。他滚鞍落马,捂着脸像不认识她似的,瞪眼望着她。

接下来的几次约会,主要内容都是围绕着身体和衣服进行的。一方想让对方的身体和衣服脱离,一方则极力反对这种脱离。每次争执,他们都归结为一个问题:你爱不爱我?一个说,如果你爱我,你就应该把一切都给我。一个说,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不应该只在乎那件事。他们在书上、报刊上、生活中多方寻找答案,但答案也没有确定的答案,有的倾向这边,有的倾向那边。随着争辩次数的增加,他们的态度越来越激烈。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确而统一的答案,那就是:你不爱我!

既然明确了这一点,他们几乎同时想到的是:分手。

大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她在书本里找到了更大的乐趣。为了就业,抑或其他,她又继续考试,读了研究生。其间,上衣扣子被扯掉几颗,裤子几次险些被脱掉。最具危险性的是裙子。她想,如果一个女人想勾引男人,最好是穿裙子去和他约会。所以她从不穿裙子去和异性约会。她穿牛仔裤,腰间还扎了货真价实的牛皮带。她使得几个师兄弟简直恨透了牛仔裤和牛皮带。

渐渐地,她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分到社科院当研究员后,很快又有了新的社交。现在的社交圈子以大学教师、报社编辑和记者为主。每当她们炫耀自己在私生活上的收获(明确说来就是性生活),她无话可说。回顾自己这么多年来在男女事情上的经历,她觉得自己真是过五关斩六将了,好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的宝贝穿越枪林弹雨。她既是一张白纸,又曾坚决地拒绝过许多诱惑。不觉间她的眼神和手势里有了一丝苍凉。

要说明的是,她不肯跟男人轻易上床,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她自己。她喜欢自己是处女的这种感觉。就好像股票,她不去卖它,也就不在乎它是升值还是贬值了。

对她来说,最危险的诱惑不是来自异性,而是来自于她所从事的工作的内部。作为研究文学的人,她不得不经常亲临阅读现场,披坚执锐地去解读一些段落和句子。这是一件尴尬的事情。作家们的想象力在她的身体上引起了不安,经常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或一石激起千重浪。他们不直接描写一些事物,而运用修辞充分地调动你的感觉器官,使你也卷进他们的想象中去。他们的笔真的有一种魔力。她想她是否该找一个作家做她的丈夫?

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师范大学的教师于无声就是一个作家。他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彼此有好感。两人互换了名片,然后按图索骥地,按照上面的电话号码拨过去。这里有一个细节有必要一提:他拿起话筒来拨了两次,占线;她也拿起话筒来拨了两次,也是占线。原因是,他们都在同一时间给对方拨电话。幸亏有一方放下话筒,略微等了一下,对方的电话才有机会打进来。如果他们发现对方的电话老是占线,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耐心继续拨下去。

于无声个子较高,秃顶,今年三十五岁,为了事业,一直把婚姻耽误了。至于谈没谈恋爱,谈过几次恋爱,这是个弱智的问题,戴晓慧不会去问他。似乎她答应和他交往乃至谈论感情更多的是出于理论上的需要。于无声知识丰富,说话风趣,很对她的胃口。两人的物质条件也相当。有几次,他们都谈到了职称和工资级别的问题。在这方面他们也有许多共同语言。当他们意识到电话费渐渐远高于车费的时候,他们开始了约会。他们的约会也是很有规律的,每星期五晚上六点,他在师大门口等她,然后到一家兼营西式餐点的咖啡厅吃东西喝茶。她提议AA制,他似乎想说服她但没有说服,也就不再坚持。他们的交谈是愉快的,过后还有一些回味无穷的感觉。她清楚地看到他是在如何自然而巧妙地缩短他们的距离。他把他的包和她的放在一起。说话时,喜欢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激动起来就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她发现他越来越激动,所以也就越来越频繁地握她的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觉得很美,便开始接吻。当然是他主动。她没有拒绝。既然是谈恋爱,就要有一点谈恋爱的样子。如今她在这方面把握得比较好,和他接吻时没有引起身体其他方面的反应。就像写论文必须要用的论据。她知道用了这些论据说服力就比较强,论点也就站得住脚。果然不出所料,他的手渐渐钻到了她的衣服里面,熟练地解开了她文胸上的扣子。她也没有挣扎。她觉得她应该享受这一点。因为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可能,她会嫁给他的,这个写浪漫小说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会让日子过得稳妥而不失趣味。但是他的手继续下移,想突破更重要的防线。她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她对他轻轻地说,回去吧。

这一声轻轻的安抚很重要,没有使于无声的热情彻底熄灭,还保留了一点火种,它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又会重新变得很旺。当然她会再浇冷水。也多亏了于无声的耐心。他毕竟不同于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懂得不能意气用事,只是他不明白戴晓慧为什么还这么保守,他跟她什么都可以谈,哪怕是性,但就是不能付诸行动。不然,她就会像一只受惊的鸟那样拍拍翅膀飞走了。是有什么隐情吗?或者她在这方面经历坎坷,受过伤害?是不是她很在乎他,担心他发现她不是处女?咳,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个。都什么年代了,还指望找个处女做老婆?真的,那真的不重要。他对她之所以有耐心,是因为他觉得她适合做他老婆。学识,职称,姿色,风情,她样样不缺,这样的女人错过了可惜。她说,她不能和他随便做那件事,一定要等到他们结婚的时候。

结婚?那还不简单吗?他马上着手办理,并很快拿到了结婚证。

他说,现在看你往哪儿跑!

她说,我不跑。

他终于做了他想做的事。时已隆冬。事后,他看到了她身下的那团嫣红,凝重的颜色和季节有些不协调。他看了她一眼。但他还是重新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她。好像一个大人面对犯了错误的孩子。

后来有一次,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他说,你何必做那种手术呢?花了很多钱吧?其实不管怎样,我都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