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住起来才明白,意大利并非多么大的国家。罗马位于这座长靴形半岛的大致正中间,从这里无论到北端到奥地利国境还是到南端的雷焦卡拉布里亚,都不过七百公里多一点点。从高速公路驱车疾驰,当天就跑到尽头。
所以,意大利国内基本游遍了。当然不至于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没到的主要城市也不是没有(如那不勒斯、都灵),但一般地方都涉足了。其中最中意的还是托斯卡纳区,若进一步缩小范围,就是基安蒂这个地方。在这里买房子住下去也可以,但只想未买,因为不愿意相隔许久去了一看家具踪影皆无,真的。
反过来说,不太想住的是西西里。若铁了心要把骨头埋在那里倒也罢了,坦率地说,那不是个肯乖乖接受外来人的地方。出于同样理由,卡拉布里亚区(长靴趾尖一带)也懒得去。相反,北部美丽的上等城市倒是蛮多,可惜作为城市未免过于逼仄,住久了恐怕有些地方很难适合日本人的感觉,气候上冬天也够难受的。气候好的是罗马,问题却不少。
这样,基安蒂就浮出了水面。首先,不管怎么说这里风光秀丽。舒缓的苍翠山岭一座连着一座,山坡上铺展着葡萄园,交通量不大的弯曲有致的道路绵绵伸向远方。从罗马沿A1高速公路来到这里,心情顿时大为放松。风景舒展,空气香甜,人也好像容易亲近。即使留恋城市的人,也可多走几步来到佛罗伦萨和锡耶纳,无论葡萄酒还是菜肴都美味可口,无可挑剔。
能集中买葡萄酒也是我常去托斯卡纳的一个原因。四处转转葡萄园,买几箱当地直销的葡萄酒回来。从罗马外出采购葡萄酒,南边的弗拉斯卡蒂距离最近,可是一度被基安蒂葡萄酒的醇厚逮住之后,弗拉斯卡蒂一带的葡萄酒无论如何都一股土气。特意外出一次,还是多走几步去基安蒂为好。
话虽这么说,我对葡萄酒并不知道多少,或者不如说一无所知。哪个地方哪片山坡哪年摘的葡萄如何如何,很有点叫我不胜其烦。但到了托斯卡纳,走进这里那里的葡萄酒厂品尝的时间里,至少渐渐明白了这个世界有多么深奥。酒厂的老伯叫我分别品尝这块田那块田酿出的葡萄酒,即使地块相邻,味道也还是截然不同。若问是不是每种都好喝——说起来难为情——哪种都觉得好喝。
我所喜好的基本上是多少够劲的、有紧张感的红葡萄酒,含在口里觉得多少有些发涩,旋即一股芳醇汩汩涌出——有韧度、有喝头。很难诉诸语言,实际喝起来就很简单:“唔,就这个味!”一口敲定。若只就这个来说,根本不用看什么产品介绍。巡游基安蒂葡萄酒库的妙谛恰恰就在这里,实物才是一切(不过在饭店同样搞起来未免做作,也花钱)。
交代晚了,基安蒂是佛罗伦萨以南、锡耶纳以北延展的一大片地区。不是边框模糊的地区的总称,而是从这里到那里有一条明确的线:这就是基安蒂。过去,基安蒂是拉达(Radda)、盖奥勒(Caiole)、卡斯泰利纳(Castellina)结成的军事同盟的名称,如今则以生产特定葡萄酒的地区而闻名。这里生产的葡萄酒一般称为Chianti Classico,但并非这里生产的所有葡萄酒都是Chianti Classico。其成分和酿制方法在法律上有严格规定,稍微游离一点都不得冠以这一名称(在饮食方面,意大利人着实讲究而且真挚)。面积约四百三十平方英里。
这里好旅馆很多。大宾馆虽然没有,但日本所说的“讲究情趣的地方旅馆”不在少数,价钱也不太高。意大利的宾馆一般价高质次,令人扫兴,但这个地区一次也没有那类情况。氛围好,设备齐全。
此地旅馆的特色表现在多是酒厂(意大利说法为Fattoria)改建的或农舍改建的,也有的原来是酒厂让来买葡萄酒的商人住宿的房屋。那样的地方自然附带餐厅,提供适合Fattoria葡萄酒的菜肴。不用说,菜肴十分可口,味道含蓄优雅,无意强调什么,却又能使葡萄酒味得以充分发挥。我想这点哪个国家都一样(会喝酒的人应该能够理解),为了让酒味发挥得淋漓尽致,要控制菜的调味,要保持材料的原味而不破坏它。托斯卡纳便保留了原汁原味。同此地菜肴相比,罗马餐馆的味道对于我有点浓烈。
这本书不是导游手册,名字就不一一列举了,但仅就我住过的来说,就有几家留在印象里的不错的旅馆。多是没几个房间的小旅馆,几乎都未列入“米其林”旅游指南。
另外,如果问旅馆老板这一带哪里有可以买到美味葡萄酒的地方,就能时不时碰到绝妙的“冷门”。一次住在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一座小镇郊外的旅馆时(这里的菜也是绝品。三种葡萄酒、两种通心粉、两种主菜和两种甜食,一股脑儿吞进肚去),打听哪里有卖好葡萄酒的Fattoria,对方问我想买多少,我回答一打左右,老板说那怕不碍事,说了一家小葡萄酒屋的名字。
“那里其实不搞零售,但那个程度的数量,我想会卖给你的。名字叫英诺森提,就说是从弗兰克那里听得的。说实话,我父母家和他家是邻居。他白天一直在葡萄园转来转去,傍晚才回来。到7点钟去看看。”
说着,他画了去英诺森提家的路线。
“人非常好,葡萄酒已做了好几代,认真得很。每天在葡萄园里转,脑袋里只想葡萄,几乎不在家。在几个地方有葡萄园,忙得不得了。”
7时去英诺森提家,果然刚从葡萄园回来。房子普普通通,不打听根本看不出里边在酿葡萄酒。英诺森提看上去是个温和厚道的人,头发已开始变稀,俨然地方私立大学的老师。我一说是弗兰克介绍自己来买葡萄酒的,他就显出悲伤的神情。刚开始以为他不愿意卖,一听,原来他拿手的“会心名作”葡萄酒不巧卖完了,无法提供。
“是最好的葡萄园最好年份的葡萄酒。”英诺森提说,“可是已经没了。”
他就像一个月前失去心爱的妻子似的说道。于是我们解释说那确实非常遗憾,但第二好的也可以,务请出让给我们。英诺森提点点头,把我们领去地下酒库。外表是普通房子,地下室却很大。回到家他似乎多少做了点事,歌剧磁带已响了起来。英诺森提大概每天每日一边听威尔第的咏叹调一边为酿葡萄酒倾注心血。地下室有潮气,还略带霉味,有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器具,酒桶齐刷刷排开。
“那么,请先品尝一下吧!”他说。他让我们大致看了一下地下室,领我们走进后院。从后院可以放眼暮色中的托斯卡纳平原,景色真是漂亮。青山隐隐,湖光点点,云雾绵绵,远方的山顶现出中世纪古堡,庄稼地和葡萄园无边无际横陈开去。“那是我的葡萄园,”英诺森提说,“那也是我的葡萄园。”手指自己葡萄园时的他满脸无比幸福的神情,一看就是个极其执著的酿酒人。说是品尝,但并非一小口一小口含在口中玩味,而是一整瓶一整瓶拿上来,满满地倒在大玻璃杯里。好喝,加之人家特意拿给的东西,剩下可惜,结果三瓶全部喝个精光。
据他介绍,他酿造的葡萄酒不在意大利国内销售,大多出口到加利福尼亚州和奥地利,同外国公司签了生产合同。又要接受等级审查,又要纳税,又要确保销售途径,对于英诺森提这样的个体酿酒者未免麻烦,所以基本上以合同制销往国外,其余极为个人化地卖给私人性质的熟人。
毕竟是酿造者本人极力推荐的,所喝葡萄酒相当沉实醇厚。说明确些,那一带差不多所有的基安蒂葡萄酒都根本无法与之相比。酒味绵长,余香满口,最后留在舌尖上的味道自然而然地轻轻离去。第二好的尚且如此,第一好的又会是怎样的呢?
接着我又喝了另一种红色的。这个比刚才的还富有果香,温情脉脉。以莫扎特音乐打比方——比方或许有点勉强——感觉上前者若是布达佩斯弦乐四重奏乐团演奏的四重奏,后者便是拉佩尔和斯特恩(Rampal&Stern)演奏的长笛四重奏。这种区分纯粹出于爱好和兴之所至,实际感受是难分高下。不过倘只允许我选一种,我还是选前种,因为这种葡萄酒攻势凌厉,绝不半途而废。
还有一点不能忘说的是英诺森提的Vin Santo[1]。一般Vin Santo作为饭后甜酒喝,香醇的Vin Santo仅这样喝就够受用的。英诺森提先生酿造的到底不同一般。分sec(偏辣)和dolce(偏甜)两种,我觉得前一种好喝(但依英诺森提先生的说法,后一种正统)。我一说这Vin Santo味道好极了,英诺森提先生又现出悲伤的表情。以为舍不得卖,却听他说“说实话这个有点贵”。胆战心惊问有多贵,“一瓶差不多一千日元,”他说。
如此这个那个斜举着酒杯讨论了两个小时,最终一共买了十八瓶。价钱将近一万日元,就算再免税也便宜到家了。主人当场从桶里装进瓶里,塞软木塞,贴标签,放入箱中。这时间里他始终面带微笑。自己酿的葡萄酒能让外邦人欢喜这点似乎使他相当欣慰。我想,能时不时碰上这种“一条道跑到黑”的工匠气质的人,是意大利这个国家的一个长处。这个国家马虎大意的家伙虽多(的确多),但有一部分人的确在一丝不苟做正经事!他们独自一声不响地做好东西,而且有生活滋味从所做的东西中沁出。不管怎么说,这是意大利这个国家的魅力和潜力,有一种与列队看齐式的日本社会不同的禀性。特意远道来托斯卡那买葡萄酒,值。
雉鸠亭
在托斯卡纳地区随走随住的旅馆中,留在心里的无论如何都应是“雉鸠亭”(假名)。不是我舍不得写出真名,而是这家旅馆本来没有名字。没有名字写起来不方便,姑且以“雉鸠亭”称之。
“雉鸠亭”实在太小了,一共才三四个房间。所以入住的人数至多七八人。理所当然,在旅游旺季不提前很多时间预订一般很难住上,而除了旅游旺季又不开。旅馆是所谓“业余旅馆”,太太一个人照料房客。雇附近的人做勤杂工干力气活,家里细活全由她一个人做。干净,收拾得无微不至,哪怕再爱干净的人,我想都无话可说。室内家具也同农家相吻合,古色古香。床也大,盖着羽绒被。还带有绝对丰盛的早餐。住宿费两个人才一万日元挂个零头。我不由沉思,如此做买卖能收回本钱吗——便是这样一家忠厚的旅馆。
“雉鸠亭”位于基安蒂腹地葡萄园的正中间,不仅位置难找,而且连个招牌也没有。打电话预约时请太太讲了路线,但毕竟在田地正中,没有标识,找到那里实非易事。又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只能开车去。离开柏油主道后,驶入狭窄的土路。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车身变得白花花的。这样大约跑了两公里,接着开进更窄的农用路,跑了一阵子终于来到葡萄园正中。正中就是农舍改成的这家“雉鸠亭”,一座石砌的农舍立在小山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深呼吸,空气中一股夏日葡萄叶的清香。四下异常安静,树林那边不时响起鸟鸣,远处的葡萄园里隐约传来卡车的引擎声。
刹住车,两条狗“汪汪”叫着跑到外面。一条是神经质的长毛大狗巴伯尔,另一条是十分与人亲近的小狗萨米。接着,旅馆老板娘出来了。四十五六或年近五十,给人的感觉很好,一眼就可看出不是意大利人。后来得知,她是瑞士人。随后,住在这里的从美国来的一个日本年轻女子和她的美国青年丈夫走出门来。她的美国丈夫也讲一口流利日语,我们住在这里的时间里一直用日语和两人交谈。迎门的梁上有燕子筑的巢,老燕子不时叼食进来。
本来这位瑞士太太全然没有在此经营旅馆的念头。她丈夫是瑞士律师,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儿,生活无忧无虑。她一眼看中这座房子买下来当别墅,完全不知道以前作旅馆使用过,卖方对此也只字未提。不料,这里曾作为“托斯卡那富有情调的小旅馆”被美国一本导游手册介绍过(我也是看了那本书才晓得的),于是麻烦来了。来此休假,刚一进门就有电话打来预订房间。太太说她吃了一惊。那想必要吃惊的,我想。请假来托斯卡纳别墅,正睡得舒服,深更半夜突然有国际电话从纽约打来提出8月7日订个双人房间,任谁都会吃惊不小。
但这位太太的了不起之处在于她能对打来电话的人这样应道:“情况还不大明白,不过,如果您想来请来就是。”说亲切也好说豁达也好,总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如此这般,她的“业余旅馆”一步步顺水推舟地办了起来。所以,这“雉鸠亭”连个招牌也没挂,甚至名字都没有,至于广告之类更是无从谈起,原则上一直是私人别墅,让客人入住是太太出于好意。这样的旅馆几乎没有。
只是——往下是那对美国夫妇说的——因为她完全是孤军奋战,所以尽管现在还勉强应付得来,但能维持多久则谁也说不准。况且瑞士人和意大利人不一样,无论干什么都拼死拼活,外人看起来都于心不忍。清扫甚至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总是为客人着想,神经放松不下来——尽管不那么悉心照料也未尝不可。人太细心,自然格外累。意大利人以百分之六十的力气干的活,此人投入百分之八十的力气。不过,那种气氛的确给人以“外行太太的生意”之感,让人分外放心。
一同住在这里的美国夫妇本来计划在意大利多转一些地方,但由于满意这家旅馆,就一天天地在基安蒂住了下来,“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我们也对这里大为满意,也想多轻松几天,可惜当时已另有安排(第二天必须赶到北部一座叫乌迪内的城市,只好住一夜就出发)。问一星期后能否再住一次,答说早已排满了。又问是什么人来住呢,回答大部分是瑞士人。也许她本身是瑞士人的关系,来投宿的多是瑞士人。我们住的时候就有两辆挂着瑞士车牌的奔驰停在旅馆门前。说起来,托斯卡纳这地方原本就是瑞士人和英国人喜好的地方,纵使夏天休假时节也极少在这里见到意大利游客。看来往小汽车窗玻璃贴的国籍卡片,也差不多都是CH(瑞士)、D(德国)、GB(英国)或A(澳大利亚)。
这家旅馆没有餐厅,那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但她给介绍附近味道好的餐馆。开车十分钟就到了最近的一个村子,村里有几家味美价廉的餐馆。中午在树林里一家名叫拉·彼斯康德拉的露天餐馆吃三种合在一起的通心粉、香茹和牛肉,晚间在一家名叫拉·萨洛特·迪·坎蒂的小食店喝1986年的Vecchie Terre di Montefili[2],吃番茄、夏令蔬菜通心粉和茄子(顺便说一句,我的伴侣吃的是夏令奶油蔬菜、杂烩饭和奶油巧克力)。两家味道都没说的,价格也够便宜。材料新鲜无比,烹饪一丝不苟,服务态度也很友好,不斤斤计较这点尤其让人惬意。后者不愧是两个年轻人刚刚开办的,菜式上似有不少创意。
黄昏时分在旅馆附近散步,小狗萨米一直乐颠颠地跟在后面。沿窄窄的农用路前行不远,走进蓊郁的森林。林中万籁俱寂,惟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柔和的阳光映着夏天的翠绿,脚下光影斑驳。迎面走来一位背篓采蘑菇的老伯,大声寒暄:“您好!”据旅馆的太太说,森林有很多很多山兔和野猪,夜里跑出来吃葡萄和杏。森林便是如此之深。以为狗一直向前跑去,却又飞奔回来看我们是不是还在那里,接着又向前跑去。平和之至,安静之至,没有任何扰乱人心情的东西,让我深深觉得住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好,写作都能开心惬意顺顺利利。
清晨,太太睡眼惺忪地开车上街采购早餐食品,为我们做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足量的早餐。面包铺刚刚出炉的羊角面包和卷形面包,大盘子里摆着好几种奶酪和火腿,用刚生下来的鸡蛋做的牛奶黄油炒蛋,满满装在壶里的果汁,咖啡,果汁鸡尾酒,园子里摘来的水果拼盘,苹果酥。总的说来,我这人睁开眼睛就饥肠辘辘,早餐吃得很多,尽管如此,这份早餐也未能吃完。但由于太好吃了,请旅馆的太太把洋梨和苹果酥包起来当盒饭带走。
走出旅馆,我说实在太谢谢了住得非常愉快,旅馆的太太显得十分欣喜。不过我想下次来时她恐怕很难继续经营,因为单单准备早餐都是非同寻常的重体力劳动。过去我们也做过七八年招待客人的买卖,深知其中劳苦。能让客人高兴自然感到十分欣慰,但招待一方为此付出的劳动远比旁观者看到的繁重。
碰上这么好的旅馆,觉得旅行真是件好事。说实话,那种叫人失望顿生旅途疲劳的糟糕旅馆世间倒是多的是。
意大利的邮政
如果叫我用不到四十个字概括意大利这个国家的特征,我可以这样概括:“总理年年换,吃饭大声喊,邮政落后到极点。”同时具备这三项条件的国家,至少在北半球应该只有意大利。
反正意大利邮政制度有问题。不,并非有问题这么轻描淡写的程度,不客气地说,简直不像话。至于怎么不像话,一般日本人恐怕是想像不出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嘴都说酸了——忠告从日本往这边寄信的人:意大利邮政机构近乎无可救药,若有急事(或者不如说即使有急事)也不要写信,因为写也没用。一来时间长得惊人,二来大有可能寄不到。所以,即便写了信,也不要指望信会寄到。要寄的信仅限于寄到寄不到也无所谓并且是因为有时间才写的那类信。另外,纵然接不到回信,也请不要以为我是个失礼之人——或者你的信没寄到我这边,或者我的信没有送往你那边。
听我这么一说,对方当时感慨道:“噢,是那样的吗?就那么不像话?”但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在某种意义上,邮政制度如同水和空气。生活在邮件能够在短时间内准确寄到住处的国家的人,很难对另一种情况感同身受,所以很快忘记,并且某一日打电话来:“前些日子写信求你办点事,还没接到回音。”我报告根本没接到,对方甚为意外地说“都寄出三个星期了”,于是我说上次不是说过意大利邮政很慢吗,但对方很难理解,反问说:“真的那样?”实在叫人沮丧。
回想起来,这还算好的。因为对方打电话明确抱怨,从而得知尚未寄达,可是世上生闷气的人想必也是有的。一想到这些人,我就不由黯然神伤,尽管不是自家责任。
看手头上的美国一本导游手册,上面有则趣闻,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美国大兵从罗马写给故国的信到了20世纪60年代才寄到。事情固然过于荒唐,但绝非无中生有之事。至少意大利人听了不会怎么惊讶,因为这在现实当中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寄到就够幸运的了”——此乃他们一致的冷静感想。
邮政不像话,电话也不像话。有时声大有时声小,有时打得通有时打不通,有时通了也忽儿声大忽儿声小,还有时正说着突然中断。一个在某公司的意大利分公司工作的人用电话同东京总公司交谈之间,线路“嚓”一声断了(他们称之为掉了,这在意大利不是什么稀罕事),于是慌忙重打过去,但对方大发雷霆置之不理。无论怎么道歉,日本人都全然不理解此乃日常性事实,以致听了对方好些难听的话:“你这家伙,气魄够可以的嘛!”实在叫人觉得可怜。
电话不像话,包裹也不像话。有好心人以为这边日本食品不充足而特意寄来,遗憾的是迟迟寄不到。一次看纪录片,看到给孤立无援的日本部队补给食品的运输船队在开往瓜达尔卡纳尔途中接二连三被美国潜水艇击沉。这里虽说没有那么悲惨和严重,但状况也够不像话的了。那东西究竟是在怎样的过程中消失在怎样的地方了呢?委实令人费解,可就是消失不见了。
从经验上说,我认为不是意大利邮递员有意偷盗邮件造成的。“这是日本寄来的?噢噢这不是冷面么,那好极了,就蘸着番茄酱吃掉好了!”——不能认为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也很难认为意大利邮递员对日本文学怀有兴趣,每当有文学刊物从东京寄来就据为己有,忘情地看中上健次[3]的连载小说(尽管不可能说完全没有)。当然,其中或许有专门侵吞邮件者,但相比之下,恐怕还是认为意大利邮政制度这一机构中存在着致命的自我堕落式的黑洞那样的东西,致使许多东西自然而然地一个接一个地被吞噬进去,这样更为接近现实。
总之,这个国家的衙门手续烦琐得要命、效率低得要命、态度差得要命、架子大得要命。又有诸多细小规则,而且每隔半年就心血来潮地把那规则整个变更一次,以致谁也不记得什么规则之类,到处产生制度性黑洞(举个例子,意大利行车限速就几乎年年变,没人记得确切。今年每星期几限速还不一样,那东西就连交警都记不来,因此马上作废。一塌糊涂)。
例如投递员把包裹或挂号信送来,若接收人不在,则和日本一样留下通知单。问题是这终究是原则性的东西,不少时候不照此办理。有的家伙懒得一一按门铃爬楼梯把邮件面交本人,只把通知单一把塞进信箱就扬长而去。更糟糕是连通知单都不塞进去,这种情况下邮件只有默默消失。另外,重东西和大件东西的投递方式恶劣也是事实。《文艺春秋》因为厚,塞不进信箱,几乎不送。这类终端服务往往取决于每个投递员的个人素质,所以必须时不时给点小费讨其欢心。
拿通知单去邮局取东西,每次去窗口都不一样。责任人不同所需文件也不同,弄得你这里那里团团转,而意大利的邮局又那般拥挤不堪,半天时间就这样报销了。搞到最后,竟被冷冷地告知东西不在这里。开哪家子玩笑!明明送来通知单,上面明明写着来这家邮局取,岂有不在这里之理!于是我坚持说绝对在这里某个地方。对方道说没有就没有嘛,通知单肯定弄错了,但还是老大不情愿地起身去找,结果马上找到了:“啊,有了,这个吧?”说着递了过来,没有抱歉没有对不起,什么也没有,只有“啊有了这个吧”,就此完事。
可是若为这个气恼,那就别想在意大利活下去,这种事天天层出不穷。反正邮件便是被这官僚主义黑洞连连吞噬进去,再也不会浮出水面,一如《夺宝奇兵I:法柜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的最后一幕,仓库里没有投递地址的邮件堆积如山,就那样腐烂下去(啊,我的冷面!)。
那么意大利周边国家如何呢?哪个国家的邮政制度都无懈可击。从德国、奥地利寄出的邮件大约四天后准确到达日本。即使希腊也可以说两个星期后——虽说不是四天——必定寄到,就算是法国,若无罢工也并不差。就经验说英国也够一丝不苟,基本上第三天寄达日本。单单意大利提不起来。
我真是佩服意大利人:他们丝毫无意改善这种糟糕透顶的状况,甚至付出努力的表示也没有。所以无意改善,首先是因为他们认识到改善也无济于事,其次是因为考虑其他方法来代替变革志向更符合他们的性格。这方面的思维取向同英国德国美国以及日本等国家截然不同。在某种意义上,意大利人是想法极为现实的国民。
就是说,意大利人对公共服务这劳什子可以说全然不抱幻想,觉得与其指望这个,还不如另想办法。看重个人关系和家庭,极尽逃税之能事。不妨说,逃税与足球对意大利人来说是最要紧最投入的两件事。
意大利年度财政赤字约一千亿美元,差不多等于意大利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十一。据政府推算,倘意大利国民不再逃税而老老实实申报收入,那么赤字的百分之七十五可以得到弥补(《先驱论坛报》),逃税便是逃得这么厉害。因为逃税,他们手头有大量现金买昂贵的进口货,以致进口额外增加,国家财政赤字有增无已。经济越景气赤字增加越多。
另一方面,意大利人几乎不具有逃税有罪的意识。对他们来说,逃税乃是出于正当防卫的经济行为,循规蹈矩纳税之人纯属傻瓜蛋。一位意大利经济评论家甚至大胆断言逃税才是健全的经济活动的基本。就是说,个人因逃税而有钱后,便想用那笔钱代建不完备的公共服务设施。公立学校质量不好就送小孩去私立,邮政制度不完备(岂止不完备)就利用速递公司、买传真机,铁路不准点运行(肯定不准点)就买小汽车。而这样做比把钱交给低效、无能、腐败的政府衙门浪费岂不好得多!如此说来我也觉得未尝没有道理,反正也是一种世界观。
这就不说了,总之是吃尽了这个国家糟糕邮政的苦头。例如一个半月前在日本寄出的邮件和一星期前寄出的邮件同时送来,根本搞不清事情为什么这样。莫非觉得一一投递麻烦,要等积攒到差不多的时候才集中送来?另外还兴之所至地有时收有时不收通关税。
那么,不邮寄而改用传真机就行了么?没那等好事。一次去罗马的中央邮局传真窗口往日本发传真,不料对方说日本和意大利传真机基准不同,发不去日本。开玩笑!从没听说国家不同传真机基准也不同。从别的国家也往日本发过好几次传真,什么问题也没有,不可能发不过去。无非嫌麻烦罢了。可是在窗口无论怎么讲都讲不出理来。在这个国家,窗口负责人说不行,那就绝对不行。若无论如何都不死心,就只能等窗口换人时再来。
还有,邮局员工的算数能力之差也值得大书一笔。例如往日本寄三张明信片和三封信函、再给美国一个熟人寄一张明信片,窗口里的女孩用卡西欧计算机“啪嗒啪嗒”计算。数字出来了。觉得邮费过高,抱怨了一句。对方大为不悦地重算一次。这回出来的数字便宜不少。出于慎重,她又算一次,这回出来的数字更便宜。随即她为之困惑,并开始气恼。又算一次。结果——莫名其妙——出来的数字又不一样,于是她气急败坏起来,心想日本人何苦特意来罗马往东洋尽头寄什么信件!
她把四种数字扔到我眼前,随我选哪个款额,我当然选最便宜的付了。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我如实讲起,我想日本人都会认为我言过其实。不是说笑话,百分之百属实,刚刚诞生的一丝不挂的事实。
这话还没到此为止。回到家,我自己重新算了一下那笔邮费。结果,她的四种数字全是错的,实际上比最便宜的款额还要便宜。这还不算,即便同一张明信片也是一个窗口负责人一个价。纵然同一张明信片递给同一人,也此一时彼一时,从二十日元到六十日元。得得!
依我观察,意大利邮局员工的积极性(我是假如有这玩意儿的话)相当之低。几乎所有的员工都显得无比厌烦,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耗在吃零食以及和同事闲聊上。那个做出仿佛牙痛月经痛胃炎同时袭来时的严峻表情的女孩(我说“您好”/“……”/我说“请给我六百里拉的邮票三张、一千二百里拉的邮票一张”/“……”),同到了吃点心时间大叫“我要炸薯条比萨饼”时相比,简直高兴得可爱得判若两人。无可救药!
不过,若为意大利邮局的名誉补充一点,那就是并非邮局所有员工统统如此。一个邮局里一两个认真而麻利地工作的人也还是存在的。若一个也没有,那么意大利就是再不在乎,作为国家也还是无法存续的。那样的人坐在窗口里,几乎令人绝望的长队也眼看着迅速消失。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人的数量少而又少,而且未必受到同事的尊敬。很多时候看上去似乎遭人白眼:那家伙既然愿意干,就让他干去好了!
另外,一到夏季连休临近的时候,意大利的邮局系统就陷入严重的麻痹状态,及至圣诞节前夕、复活节前夕和暑假临近时,更是变本加厉,脑袋里想的全是放假去哪里、做什么。自不待言,连休期间整个系统功能全部停止,一切彻底死去(例如我们从8月5日至25日之间一次邮件也没收到)。连休结束后一段时间也不行,名为“连休后遗症”的淡粉色云絮整个儿笼罩在工作场所的上空。即使商店和政府部门,人们也只管津津乐道各自度过的休假,相互炫耀晒黑的肤色,或者在工作场所悠然自得地看报纸来消除休假的劳顿。总之,意大利的邮局大体像那么回事运转的时间,一年之中十分有限。
算了,这种事写得再多怕也没什么人相信。
意大利的小偷
谈意大利时必不可少的三大话题:邮政不便、火车晚点,此外就是小偷泛滥。关于意大利的小偷人们已说了许多,或许有人觉得何必还说,但不管你怎么觉得,这点要说的也还有很多很多。
※
美国出版的意大利导游手册中的“SECURITY”(安全)一项这样写道:
“意大利人是优秀的主人。他们好客,富于社交性,开朗热情。大多数意大利人确乎如此,但也不是没有行为不端的人。十分不幸,这一小部分人给游客留下了意大利小偷泛滥成灾的印象。抢包和扒车毛贼确实听说过,不过那种事如今在世界哪里都半斤八两。我没有意大利满街是小偷的印象,也不曾在意大利被人偷过,但不管怎么说,小心再好不过。当心手提包,别炫耀似的把钱夹塞进屁股袋里,贵重物品存在宾馆保险柜中,旅行支票带在身上,别把贵重物品裸露着放在小汽车内。也就是说,要让常识发挥作用。只要注意这类简单事项,你就不至于在难得的旅行当中遭遇不愉快的事情。”
那么,这段文章说得可对?
不对!
我可以负责任地断言:不对。在地方城市和小镇,或许某种程度上被此人说中。例如去锡耶纳、摩德纳、帕尔马和的里雅斯特那样的城镇,只要按照此人说的让常识发挥作用,一般不会遇到不快,事实上我本身也不曾在那些地方有过不快。
可是罗马不同。罗马即使在意大利也是相当特殊的城市。在这里,无论怎么注意、无论怎么让常识发挥作用,超越此限的灾难都要找到你头上。
我以罗马为中心差不多住了三年,在这里的确目睹了五花八门的作案行为,自己也曾受害。那可不是“只要让常识发挥作用”即可避免的那种温吞水似的东西。倘若有人久居罗马而一次也没成为作案(当然多数是偷盗,暴力犯罪极少,和美国不一样)的受害者,或者有惊无险的情况都不曾碰上,那么,他不是异常幸运就是近乎神经质地严加防范的结果,我想。
举例说,我的一个熟人一天在名叫里埃恩兹奥的主要大街停车进商店买东西,五六分钟买完出来,但见车窗玻璃坏了,车内音箱被窃。他(倒是意大利人)完全是有常识的人,下车时总是习惯性地把音响装置从车里拿出带在身上以防被盗。当时虽说是买东西,也不过五六分钟,且车是停在行人往来不绝的热闹的通衢大道,何况是收费停车位,又有人照看,所以估计问题不大,放松了警惕,结果恰恰被盗。周围人应该眼见罪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用锤子或其他什么砸烂玻璃,开门卸下音响拿走,然而谁也不出声,不多管闲事。不错,意大利人或许热情、开朗、亲切,但倾向于不管与己无关之事这点也是不容否认的。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十分讲究现实的人。他们当然认为(想必认为)犯罪不好,但认为有人被盗即意味那个人是傻瓜蛋,是马虎的人不好。所以基本上没有为素不相识的人(当然家人除外)特意做什么的想法。
老婆挎包被抢时也是那样。那时我们在纳沃纳广场(Piazza Navona)漫步。平时我们尽量不去那种游客多的地方,但那次是回东京的前一天,心想这纳沃纳广场还是应该转一转。我一个人在稍离开些的地方看商店橱窗——倒是不该看的——一点也没觉察到她被抢。一个开摩托车的年轻男子从后面赶来,一把抓住她的挎包带。她本能地握紧不放,大约持续了三十秒。尽管周围有几十人之多,但都往别处看,佯装未见,不愿意介入,作出浑然不觉的样子。互相抢夺了一会,最后挎包带断了,男子拿包离去(此后不久,一个可怜的日本女性因挎包带没断而被拖在路上拖死了。事件发生在罗马的托拉斯特拉)。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地来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安慰道“真不得了啊”、“啊请在这儿坐一下”、“我给警察打电话去”、“那不是意大利人,是南斯拉夫人”。这种时候的意大利人又可谓亲切之至——嘴皮子上的亲切,倒也容易。
说实话,这对我们是个不大不小的震动,也很失望。为什么呢?因为若在东京看见被人抢包的女性,尤其是外国女性,我肯定伸手相助。尽管我这人没有多么强烈的正义感,但这点事还是会做的。
更倒霉的是——前面也说了——因为第二天要临时回国,所以她挎包里已为明天预备好了罗马和东京间的机票,而且是两个人的。还有护照、两张信用卡和旅行支票(这个倒没多少钱)。
我们马上去报警。警察署就在附近,有受理外国人失窃事件的专门窗口。到那里一看,虽然上午时间还早,却已黑压压一大堆人。清一色是被人偷了东西的外国游客,不用说,全都神情沮丧或气呼呼的。基本上是欧洲人或美国人,日本人仅我们夫妇。拼命分开拥挤的人群,领来失窃申诉用纸,填写事件发生的场所和被抢走的物品等等。写失窃现金的数额时,一个板着面孔的女警察不屑地说:“你说你,用不着写金额的,那东西不可能出来!”她那么一说,我也来气了,恨不得吼道:这么多人来你们国家旅行被抢被偷已经够窝囊了,还要给你这么说!可是吼也吼不出结果,在意大利衙门若每次来气都吼,长再多的声带都不够用。我默默填写完毕,让对方盖印承认。没这个印,再买机票再领护照都不成,保险都下不来。光干这个就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
之后立刻去领事馆。明天就动身,不赶紧来不及。到了领事馆,叫马上去照证件照。罗马的日本领事馆对这类失窃早已习惯了(说每天必有几起),办事十分麻利。附近甚至有专门照证件照的地方,到那里很快就洗出了护照用的相片。
往下是机票。这个麻烦。罗马和巴黎间的航线属意大利航空公司,遂去意大利航空公司事务所说明情况,希望取消失窃机票,另给新机票。公司职员都很热情,安慰说真够倒霉的了,甚至开无聊玩笑:“干嘛没耍一通功夫呢?”还说:“不过抢东西的家伙不是意大利人,是南斯拉夫人(一有小偷,意大利人就顺口说是南斯拉夫人)!”但票不给再开。我们买的是正常价格机票,电脑里有名字输入,又有警察署的失窃证明,何况几天前刚买的,以常识考虑不可能开不出。然而偏偏不开,也不解释何以不开,只一口咬定不行不能开抱歉。为什么不能呢?事后追究责任问题,麻烦。怎么争论都无济于事,只好新买了去巴黎的机票。不给再开,只能重买。对方坚持说:“反正先买了再说,事后来领退款!”事后去意大利航空公司总部说情况发牢骚,对方说:“明白了,退款好了。”然而拿到退款花了两年半时间,费了相当大的辛苦,走了很有力的门路。也罢,能在20世纪以内退回来,或许该庆贺才是。
接着,提交信用卡失窃报告(唔,早已心力交瘁)。我用的是美国运通卡和另一家大公司的信用卡。非我宣传,美国运通卡这种时候的应对非常之快,给位于西班牙广场的AMEX(运通卡公司)打电话,叫我三小时后过去领新卡。我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心想在罗马这座城市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不料三小时后去了一看,新卡好端端摆在那里!AMEX了不起!相比之下,另一家信用卡公司则一塌糊涂,磨磨蹭蹭差不多一个月后才给新卡。“噢,被人抢走了?这罗马呀,罗马真是伤脑筋!”如此拖泥带水,全然不得要领。开什么玩笑,伤脑筋的是我!来外国丢了信用卡,拿到新的要等一个月,叫人徒呼奈何。领到新的旅行支票也是AMEX快,另一家根本提不起来。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加入旅行失窃保险而不适用于发生在意大利的失窃。尤其欧洲保险公司往往单把意大利从失窃保险对象地区中划掉。因为案件实在太多,保不过来。意大利警察署的失窃报告受理证明也常被置之不理,因为开具得太随便了(的确随便,我一递出,看也不好好看就呯一声盖章——否则,堆积如山的失窃报告根本受理不完)。
如此情况怎么可以像导游手册上那样以“世界哪里都半斤八两”这一说法加以概括呢?怎么可以用“只要让常识发挥作用即可”这样的忠告来了结呢?我坚决认为那纯属开玩笑。
对于日本游客,首先要提醒注意吉普赛人。但吉普赛人只要习惯了一点也不可怕,至少吉普赛人凭外表可以看出。若死皮赖脸凑上来(以为对方可疑),转身走开即可。只要走开,断不至于随后追来。可怕的是外表看不出的专业或准专业作案者,这样的作案者罗马满街都是。
在地铁也看见过好几次扒手,我本身也屡屡惊觉包被拉开一半,所以坐地铁时总是包口朝里,要紧的东西塞入上衣内袋,牢牢系上扣子。进餐馆时必须时刻把包放在膝头。
天天这样生活。若身后有摩托靠近,就要提高警惕赶紧回头(我们的格言是:摩托就是贼)。在地铁里紧紧抓包不放。车厢里有看报纸的老伯,先怀疑他有可能是小偷。下地铁时有人横冲直闯挤上车来,这也最好当心。在餐馆吃饭时眼睛要一闪一闪注意带的东西。从小汽车下来时,绝对不把东西放在从外面可以看见的地方。每五分钟摸一下钱包位置。每次外出——哪怕出去一会——都关好滑窗。走路时有举止怪异之人出现在前面,就移去路的另一侧。凡此种种,在罗马住久了,自然习以为常。当然,这样的生活到底相当累人。
在希腊生活将近一年,一次也没考虑过什么小偷。很多东西随手放在那里不管,从未有人动,也没有过那样的担心。在米科诺斯租房子住时连门都没正经锁过。留下皮包去哪里,回来时肯定还在那里。忘了东西保准有人送来。但在罗马,小费都不能放在咖啡馆的桌子上——有人走过时一把收走。自从目睹那种偷小费的人以后,渐渐对在这个城市生活厌倦起来。
我和老婆同从巴黎来的西山君傍晚去住处附近的露天比萨饼店吃东西时,包也险些被人拿走。身后桌子的两个人用特殊工具(似乎是可以伸缩的晾衣竿那样的东西)想把我脚前放的挎包“吱溜溜”拖走,好在包里装着书和照相机什么的,比看上去重得多,那工具一下子拖不动,费了不少劲,但手法巧妙得很,我全然没有察觉。倒是老婆觉得后面两个人有些异样,促使我注意,这才得以幸免。我视线落在包上时,那工具早已没了影,只是挎包略微后移。
一来二去,两人倏然离座去了哪里。但他们离去前似乎盯上了旁边坐着的一对美国情侣。大约三十分钟后,那对美国情侣要结账时,女孩发现自己的包没有了,于是发生了一场骚动。他们认定在邻桌吃东西的一对意大利男女偷了包,喝令看样子蛮老实的意大利一男一女打开挎包。美国男子满脸通红怒气冲冲,意大利情侣看情形又不会英语,两个人都搞不清怎么回事,目瞪口呆。
我看不下去,走到美国男子跟前说明情况:“如果你们包被人拿走了,那么我想犯人不是他们,而是刚才在这里坐了一会的皮肤微黑的两个人。两人举止可疑,我的包也被拖走了一点点。”
美国人狐疑地盯视我一阵子,大概怀疑我是这城里精心编织的圈套的一部分,但在我一再解释之下,最后似乎理解了怎么回事,少顷长叹一声,向意大利情侣道歉:“不该怀疑你们,对不起,请原谅。”意大利情侣看样子也明白过来,说:“没关系,不介意的。”
包被拿走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抽抽嗒嗒哭个不停,男的自始至终重复道:“fuck、fuck[4]。”(由此得知他们是美国人)“我们是从纽约来的,”他说,“明天就回美国,护照和机票都在她包里。这是旅行最后一夜,竟碰上这种事,fuck!”他抓住男服务生撒气:“喂喂,知道吗,这也是店里的责任!店里没有保安!把领班叫来!”性子似乎相当急躁,但我很理解他的心情。
不久,领班赶来,深表同情。他显得非常难过,伤心地摇头:“实在是不应该有的事、丢人的事、可耻的事。您生气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心情十二分理解。先生,不过偷的人是南斯拉夫人……总之店里没有责任。”我把这个称为意大利式水桶接力,全都得体地轻轻闪开身体,把名为“责任”的水桶巧妙避让过去,因此火总也扑不灭。急躁的纽约客继续大吼,意大利人继续举起双手摇头。问题是这样继续到什么时候都于事无补。
“去年春天我的遭遇也和你一样,”我对他说,“也在回去前一天全被人拿走了。”
女孩也在啜泣。想必还无法相信自己的包被偷走了。打击大,只能哭。不幸就是这样,事情若非发生在自己身上,随便怎么说可以。我对一个在罗马遇见的日本人说老婆挎包给人偷了,对方完全一副嘲笑的样子,说什么是被偷的人不好。我火冒头顶,但说也没用,便什么也没说(意大利人尽管有五花八门的缺点,但至少还有一点体贴之情,不至于说话如此狂傲)。总之,事情若发生在别人身上,随便怎么说可以,动员常识啦多加小心啦,可又有谁能责怪那个包被偷走的美国女孩呢?对她来说那是罗马最后一夜,场所是美丽的喷泉前的漂亮比萨饼店,只不过在身旁椅子上放一会包罢了。假如是人头涌涌的旅游场所,或许我也会认为她马虎大意,可是那里是几乎没有游客的幽静的住宅地段,所以我们也才得以相当放松地品尝美食。
我对他讲了应做的事:先去警察署提交失窃报告,没那报告什么都办不成。然后去领事馆领新护照。
Fuck!喂,可是明天的飞机哟!
让来罗马的人失望并恨不能打个半死的不仅仅限于小偷、扒手、吉卜赛人、抢劫犯、顺手牵羊者、诈骗犯、暴力酒吧以及故意算错零钱的商店女孩,在这以抢劫为目的的混沌世界中,出租车也占相当大的位置。
旅居罗马期间,有几个从日本来的熟人前来看我,从机场搭出租车没被敲竹杠的人一个也没有。从机场到市中心连小费至多五千日元,然而最低被要去一万日元,最多时花了三万日元。我事先已经对他们交待从机场搭出租车大约五千日元,若有人多要,就去宾馆服务台让服务台的人交涉。但司机也没那么傻,不肯到什么宾馆门口,找种种借口在离宾馆很远的前面停车讨钱。被要去三万日元的人反驳说休开玩笑,对方吓唬他“我可是带着手枪的”。一塌糊涂!自那以后,再有谁来我必去机场接机。
街上一般出租车没那么出格。略感蹊跷的不是没有,但大半司机诚实、热情,和蔼可亲,给人以地道平民印象的老伯较多。他们也是劣质司机的受害者。遗憾的是,聚集在机场和特尔米尼火车站的司机品质相当恶劣。黑车就不用说了,即使正规的出租车也有不少漫天要价。我也经历过几次,可以说地道的出租车为数不多。如果可能,从机场和特尔米尼不搭出租车是明智的。从经验上说,目的地是知名宾馆的时候更要吃大亏。如果你能从特尔米尼或机场搭上让人顺心的老老实实的出租车赶到哪里的宾馆,那只能说是幸运。据我的经验,那样的幸运不会连续几次。
至于罗马的警察为什么不严厉取缔这些恶劣的家伙,我全然不能理解。没准是为了先给前来罗马的游客以警告(诸位,这座城市可不是好对付的,这种事往下一个接一个静等着咧,这个只不过是开篇第一章,务请当心!),作为一种进门礼仪、一种疗法而特意把恶劣的出租车安排在机场和火车站。
当然,在罗马我也并非只碰上这类倒霉事,这点必须先说清楚。也有愉快的感受,也遇上过热情友好的人(尽管不能说很多)。偶尔遇上一次这样的人,分外觉得如释重负。例如我们包被抢走的那天晚上,我们在罗马常住的宾馆总管来了(因是最后一夜,我们退了公寓住进宾馆),在酒吧请我们喝鸡尾酒,对我们说:“在这座城市遭遇那种事,我感到十分抱歉,令人遗憾。如果钱被抢了有困难,请只管说,需要多少宾馆可以借给,不必客气,回日本后寄来就可以了。”所幸现金几乎没被抢走,只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但得到这样的关心,让我们觉得这座城市也并非一无是处。
不过若问是否还想来罗马居住,作为我还是只能答说“NO”。旅游也罢了,住却是免了。basta,grazie(够了,谢谢)!写这篇文章十天后,我将退掉罗马的公寓返回东京。
在罗马生活期间,我们觉得一年到头都在为小偷分心。每次去哪里旅行,总是担心回家时东西一扫而光。旅行时担心这个,旅行也没多少快乐。
当然东京也不是没有小偷,也要适当注意防盗。可是不用说,没罗马严重。住在东京的人不至于脑袋里天天装着小偷。回东京后看到人们把大钱夹塞进屁股袋里大模大样行走、把挎包随手放在什么地方,一段时间里不禁瞠目结舌,但不久就习惯了。唔,对了,这就是东京,用不着提心吊胆。这的确是东京的长处。如果生活中不必没完没了担心被盗,自然是再好不过。
不过,这里也还是有这里才有的麻烦事。罗马充满罗马才有的麻烦事,东京充满东京才有的麻烦事。东京的麻烦事以东京的麻烦事的特有形式让我头痛、让我心烦、让我生厌和疲惫。
若说我长期旅居外国所得到的经验教训,大体也就这么多了。世界的特质在原则上取决于其拥有的麻烦事。无论我们置身何处,都只能和麻烦事相伴而行,同麻烦事一起生存。
[1] 风干葡萄酿造的葡萄酒。
[2] 托斯卡纳出产的一种葡萄酒。
[3] 日本小说家(1946—1992)。
[4] 骂人话,意为“性交”、“讨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