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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爱》其实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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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仓健先生去世的消息传来,没有觉得特别吃惊,先生已经83岁,生老病死,乃人生逃不过之结局,因此内心虽然悲伤,却只是希望他走得安详就好。想起今年秋天,我后知后觉知道他在2012年时复出拍了一部《致亲爱的你》,便立刻去找来看了,电影里的高仓健先生虽然相对他那个年龄的人来说,身子骨还硬朗,腰板也很直,但毕竟是一个80岁的老人在扮演60岁的老人,时不时显现出垂老之态,他高大的身形已经缩小了,人很瘦,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呈现出老年人因为肌肉萎缩,控制不了身体,腿往外甩的步态,裤管空空的,风吹过来时一荡一荡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当时就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部电影了吧,结果真的就是最后一部了。

按理来说,他不能完全算我们七零后这一代人的偶像,但因为我有大我许多的哥哥和姐姐,也目睹过当年他们对高仓健的迷恋。我姐带着我一遍遍去看他的电影,我哥穿过高仓健同款风衣,后来还有一首歌叫《高仓健你快走开》,唱歌的常宽是个瘦小的歌手,他唠唠叨叨地劝姑娘们,其实高仓健没有他这种型的男生可爱。我看过高仓健好几部电影,在儿时模糊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沉默的男人,人人都说他是个硬汉,没有人见他流过泪。人们学他穿风衣,带皮手套,留寸头,不拘言笑,但是没有人能够真正学到他沉默中的那种气场,那是一种让人安定的东西,像远山一样,只要存在在那里,望一眼,心里就踏实。如果他能活八十年,就八十年不改变,如果他能活八百年,就八百年都不会改变。我想这也是我在这么多年之后,想到要找他最后一部电影来看的原因,在这个人人比着能说会道,甜言蜜语,人人内心浮躁,想要抓住世界的潮流的年代,我有些想念这位沉默如山的老先生了。在喧嚣的尘世想念一个安静的人,也许是在内心深处,也想感染一下他身上那种气场,去一去自己的浮躁,给自己定一定心吧。所幸的是,他虽然已经成了一个老头子,但是那种气场使人安定的能量还在。

张艺谋在他回忆高仓健的文章中讲了几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一是拍《千里走单骑》的时候,有一天,高仓健所有的戏拍完了,张艺谋怕老先生累到,就请他先回去,按理任何一个演员都会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但是高仓健不这样。“六点钟让他回去了,九点快收工,天已经黑了,副导演忽然慌慌张张地过来跟我说:‘导演,高仓健没走!’我说:‘为什么没回去?出事了?’原来,高仓健说导演和全体人员都在工作,他也不能走。他就一直在山地拐角下站着,默默看你工作,站了三个小时,不打搅。剧组全队上汽车走,老爷子给远远鞠躬。他不过来,鞠完躬走了,七十多岁的老人,站三个小时。”还有一次,两个人“坐在一个大堂酒吧,远处一百米以外是大堂,人来人往,但是这个酒吧里人很少。我跟他在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大堂有很多人走过,有日本人突然认出他来了,走到酒吧门口,离了有四五十米,深深鞠一躬就走了,也不惊动,也不过来。就这样,来来回回四五十人给他深深鞠躬,悄悄走了。”“每次去日本,每次赶飞机,他会在地库,看我的车走,远远给我鞠躬。我吓一跳,老爷子什么时候来的?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他也怕人家认出他,站在地库,一堆车后面,远远地送。”

日本人认为高仓健是一个神,在云端,但是张艺谋说在高仓健身上看到的是中国古代的那种“士”的精神,士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很多年前张承志在《清洁的精神》曾做过阐释:“没有今天,我不可能感受什么是古代。由于今天泛滥的不义、庸俗和无耻,我终于迟迟地靠近了一个结论:所谓古代,就是洁与耻尚没有沦灭的时代。”“那是神话般的、唯洁为首的年代。洁,几乎是处在极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在这篇文章里,张承志把聂政、荆轲拿来做洁的代表,无独有偶,张艺谋也曾希望在拍摄《英雄》时,请高仓健来出演那个叫无名的刺客,但是高仓健说,我对打打杀杀没有兴趣,于是这个角色后来给了李连杰。几年后,他在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里扮演了一个安静的男人,2012年,当他拿到《致亲爱的你》剧本时,他对大家说,这是他想演的电影,于是他在阔别银幕多年后,终于又回到了观众面前。在电影中他扮演一个老狱警,妻子死后,为了实现妻子的遗愿,将骨灰撒到家乡的大海,便开着车踏上了旅途。一路上遇到各种不同的人,人们与他萍水相逢,却情不自禁地信任他,愿意向他袒露心事,而他呢,只是安静地听着,无言地举起杯中酒。

他并非冷酷,只是安静沉默,因为对这个世界太深情,深得超过了任何人,所以只能用他自己的表达方式,这方式太古老、太干净和疏远,不是现代人的亲昵和热情,也注定了他无法走入现代人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之中,注定只能一生孤独。他的一生,爱过他的女人不计其数,但是神一样的男人只适合遥远地敬爱,对女人来说亦是如此,水至清则无鱼,夫妻关系是在对方面前打嗝放屁都不需要感到羞耻的亲密,但是在一个对精神清洁的要求如此极致的男人面前,恐怕很难过普通夫妻琐碎却亲密的人生吧。他像远山一样坚定而不可改变,所以曾挚爱他的妻子江利智惠美在多年苦苦地走不进他的世界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中爆发。虽说后来也曾经后悔,但是她又有什么错呢,也许她离开了他之后,又看他如远山,才回想起他的好。但大丈夫一言,万死不辞。很多年后,他终于开口对人们谈起这次婚姻:“在伤到别人的心时,伤的往往是最重要的人的心,不,不如说正是最重要的人,反而伤得更重。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宝贵,明知如此,不知为什么,反而会做出深深地刺伤她的事。”其实她伤他的程度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于一个“以洁为美,为洁而勇”,以耻为做人底线的男人来说,当众召开记者发布会单方面宣布分手这种事,是一种极致的羞辱和伤害,这伤害也让他深深地反省与自责,明白自己这样的个性会给别人带来痛苦,所以“没有资格谈论男女关系”。于是,他就真的终身未娶,此生再未负过其他人。

1982年,江利智惠美僵硬的尸体在她东京的公寓里被发现,享年45岁。在她去世后,有人曾看到高仓健面色悲恸地久久伫立在江利的遗像前。读到这条新闻,我有点明白高仓健君为什么要在80岁的高龄,接受《致亲爱的你》这部电影了。在影片中,年迈的他走过人生最后的旅程,来到妻子长大的小渔村,漫步在她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中,偶然看到一家照相馆的玻璃窗里,竟然还摆着妻子少女时的照片,久久凝视,然后默然走开,陈旧的小巷里阳光明媚,好像张枣的那首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生而为高仓健的一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感呢?在这个以不知羞耻为时髦,对肮脏不假思索地接受,麻木到毫无底线的时代,像这样一个好像从几千年前穿越而来的人,一定会很孤独吧。如今他也走了,地球上最后的一个士不再有了,人们争相纪念他,希望用各种形容词归纳总结他,但是大家却只看到他的外表,而他的内心,却是像张承志说的那样:“这不是一个很多人都可能体验的世界……今天的中国人,可能已经没有体会它的心境和教养了。”这个世界不复杂,但是洁与耻是如此难于坚守,我们人人都在失守,将自己的底线一点一点地后退,而高仓健先生用他这83年做到了这两个字,从这个角度来讲,他的人生是完满的,也是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