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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社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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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用五个形容词来描述格陵兰维京人社会的性格特征:群居、暴力、阶级分明、保守和欧洲中心论。这几点特征都源于古代冰岛和挪威社会,到了格陵兰后表现得更加极端。

首先,格陵兰的维京人大约有5000人,生活在250个农场,每个农场平均20人。整个社会主要由14个教堂以社区形式管理,平均每个教堂下辖20个农场。格陵兰的维京社会群居性很强,一个人不可能独自生存下去。一方面,无论是春季捕猎海豹、夏季北上狩猎、夏末割草晒干还是秋季猎鹿和建造房屋,都需要同一个农场和社区的居民齐心协力,共同合作,单靠个人很难或者不可能完成(想象一下一个人面对一大群野鹿或海豹,或者建教堂时要抬起一块4吨重的大石头)。从另一方面来看,合作对于农场,尤其是社区间的经济整合非常必要。因为在格陵兰,每个地方生产的东西各有不同,所以必须互通有无。我在上文提到过把在峡湾外捕捉到的海豹运送到峡湾内,在高地猎杀到的驯鹿肉运送到低地,或者富裕的农场将牲畜转给那些在严寒的冬季受灾的贫困农场。就像加达农场饲养的160头牛远远超过当地所需。格陵兰最昂贵的出口商品海象牙就是西部的居民北上狩猎得来后,由东西部的居民共同完成费时费力的加工工序,最后再出口海外。

归属于一个农场不仅意味着生存所需,也意味着社会身份。在东西部的居民点,每一块有用的土地都隶属于某一个农场或某一个社区,它们拥有土地资源的所有权,不仅包括牧场和干草,还有驯鹿、草皮、野莓,甚至是漂流木。因此一个格陵兰人不会单枪匹马去打猎。在冰岛,如果你丢了农场或者被所属农场驱逐,你可以去小岛、废弃的牧场或是内陆高地再择地发展。但在格陵兰,如果离开原来农场,真的是无路可走。

在这种严格控制的社会中,少数几个首领或富有的农场主因而能防止其他人图谋不轨,威胁自己的利益,同时也遏制了那些对首领们没什么好处的创新试验。西部的聚落由最富裕的桑德斯农场管理,它控制了峡湾的出入口;东部则由主教所在地加达农场控制,它也是东部最富裕的农场。这种社会结构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格陵兰维京社会的终极命运。

维京人从冰岛和挪威带到格陵兰的不仅是合作制度,还有凶残的本性。证据可见相关记载:1124年,挪威国王斯嘉德·约萨法命令一个叫亚诺德的神父去格陵兰担任第一任主教,亚诺德因格陵兰民风残暴不愿领命。对此,老谋深算的国王回复道:“你经历得越多,获得的能力和回报也就越大。”亚诺德最终应承下来的条件是格陵兰最德高望重的首领的儿子埃以那·索卡生发誓保护他与教堂的财产,与敌人誓死争战。正如埃以那·索卡生的传说所述(详见下文),亚诺德到了格陵兰后,果然卷入腥风血雨中,双方屠杀不断(连埃以那·索卡生都不幸遇害),亚诺德为人处世小心翼翼,总算把性命保全下来,继续当他的主教。

格陵兰主教典型的一周生活

埃以那·索卡生的传说

斯嘉德·纳耶生与他的14个朋友外出打猎,发现有艘满载贵重货物的船只停靠在岸边。随后,他们在附近的小屋发现臭气熏天的船员尸体和活活饿死的船长阿比约。斯嘉德把船长和船员的尸体送到加达大教堂安葬,使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把船就赐给亚诺德主教。对于船上的货物,他坚持谁发现谁拥有的原则,与朋友们一道将其瓜分。

阿比约的侄子奥泽闻讯赶来,偕同其他死者的亲戚一起去加达大教堂。他们告诉主教他们才是这批货物的继承人。但主教回答道,格陵兰法律规定谁发现谁拥有,因此货船和货物已归为死者举办弥撒的教堂所有,你们竟敢来索取货物,真是卑鄙无耻。奥泽等人于是向格陵兰的议会提出诉讼,告亚诺德主教和他的朋友埃以那·索卡生等人。结果法庭宣告奥泽败诉,奥泽等人不服,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于是他毁坏了斯嘉德的船(当时已归亚诺德主教所有),将甲板大卸一气。主教盛怒之下宣称要奥泽以性命相抵。

当主教在教堂主持弥撒时,奥泽混入众人当中,并向主教的仆人抱怨主教的恶行。埃以那看到后从其他信徒手中一把夺过斧子将奥泽砍死。主教问埃以那:“埃以那,奥泽是否是你杀死的?”埃以那回答道:“是的。”主教说:“杀人是不对的,但这个人死有余辜。”主教不想将奥泽安葬在教堂,但埃以那提醒他这样做会有大麻烦。

奥泽有个亲戚叫西蒙,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他说这种事情谈判已解决不了问题,于是纠集了朋友科本·索乔生和凯泰·尔卡夫生等人从西部前去兴师问罪。一个叫索科·索瑞生的老人出面为西蒙和埃以那调停。埃以那愿意拿出一些东西来补偿奥泽的死,其中包括祖先留下来的甲胄。西蒙对此不屑一顾,视其为垃圾。科本溜到埃以那身后,举起斧头向他的肩膀砍去,而此时埃以那的斧头已搁在西蒙的脑袋上。西蒙和埃以那一起倒地,埃以那叹道,“我早料到了。”埃以那养父母的儿子索德见状,一个箭步冲到科本跟前,拿斧头朝他的喉咙砍去。

于是埃以那和西蒙各自的手下人展开一场恶战,有个叫斯坦瑞姆的人叫大家一起住手,但双方都已失去理智,甚至还给斯坦瑞姆一剑。科本这边的人,克拉克、索瑞德、维格瓦特和西蒙都已毙命。埃以那这边,比约、索瑞林、索德、索芬尼和埃以那也都被杀死,再加上斯坦瑞姆也属于他们的人。还有许多人受了重伤。最后由一个头脑冷静的叫霍尔的农民主持了和谈会议。由于埃以那这边伤亡比较惨重,科本这边负责赔偿。尽管如此,埃以那的人对判决结果还是深感失望。科本其后去挪威将一头北极熊献给国王哈拉德·吉利,同时又大肆抱怨他在格陵兰所受的不公待遇。哈拉德国王认为他的故事一派胡言,拒绝给他赏赐。科本因此袭击国王,并使其负伤,然后坐船前往丹麦,不料途中失事死亡。这就是传说的结局。

有关格陵兰岛上的凶残暴力,有更为形象具体的证据。巴拉塔利德的教堂墓地除了排放有序的个人坟墓外,还有一个乱坟岗,埋葬时间大约为格陵兰殖民地成立早期,里面13个成年男子的尸骨和一个9岁儿童的尸骨被乱七八糟堆在一起,这14个人也许属于同一个帮派,在与他人的争斗中命丧黄泉。其中5具骸骨上有利器留下的痕迹,可能是被斧头或刀剑砍伤。其中2具骸骨的头盖骨伤口有愈合痕迹,表明伤者并没有立即死亡;其他3具则没有伤口愈合痕迹,应该是当场死亡。如果你看到这些头骨的照片就不会觉得奇怪了:有个头骨被砍掉一块,缺口长3英寸,宽2英寸。头骨的伤痕不是出现在正面的左侧就是背面的右侧,由此推断攻击者是用右手拿武器从正面或背后砍下去。(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右撇子,所有大多数伤痕都属于这种样式。)

在同一块墓地里,有一具男性骸骨的肋骨间还插着刀。在桑德斯墓地发现的2具女性尸骨的头骨也有类似的砍伤痕迹,这证明男女都参与争斗。在维京人殖民晚期,由于铁短缺,斧头和刀剑用得越来越少,在4具成年女性和一具8岁儿童的尸骨中,科学家们发现每具均有一至两个边角锋利的孔,直径约为半英寸到一英寸之间,显然是十字弓或箭所为。加达大教堂的墓地里还有一具死于家庭暴力的50岁女性尸骨,该尸骨舌骨破裂,法医解释道这通常意味着受害者是被人用手掐死。

虽然格陵兰的维京人凶狠好斗,但他们很注重团结合作,另外也把冰岛和挪威阶级分明的社会组织带到格陵兰。岛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酋长对小农场的主人实行全权掌控,佃农与奴隶不拥有任何土地。与冰岛一样,格陵兰并非是一个政治统一的国家,而是在封建制度下封建主们群雄并立,没有货币,也没有市场经济。维京人在格陵兰殖民的第一二百年里,奴隶制消除,奴隶成为自由人。然而,独立的农民越来越少,一个个被迫成为酋长的佃农。对此,冰岛也有过类似经历,并有翔实的资料记载。虽然格陵兰没有相关纪录,但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促成这一结果的因素在格陵兰比冰岛更加明显。其中包括气候变化使得贫困的农民在灾年不得不向富有的农民借干草和牲畜,最终沦为别人的佃农。我们从今日格陵兰农场的遗址仍能看出阶级区别:与那些贫瘠的农场相比,地理位置绝佳的农场拥有大片丰美的牧地,牛舍、羊栏、谷仓、房屋、教堂和打铁铺都比穷农场来得大。这种阶级区别还能从垃圾堆遗址里看出来,埋在富裕农场垃圾堆遗址里的多为牛骨和鹿骨,而贫穷农场的大多是羊骨和海豹骨头。

维京人在格陵兰建立的殖民地和冰岛的维京人社会一样的墨守成规,甚至比留在挪威的维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世纪过去后,工具样式和雕刻风格几乎没有变化。格陵兰人在殖民地建立初期就放弃以捕鱼为生,在之后的四五百年里,他们没有重新考虑过这一行当。他们从不向因纽特人学习如何捕杀环斑海豹或鲸鱼的技术,即使当地盛产鱼类,也宁死不捕。格陵兰人保守态度背后的根本的原因可能与我的冰岛朋友给冰岛总结的原因一样,即格陵兰人按照自己的经济模式在岛上生存了数百年,他们发现任何改变都可能弊大于利,因此采取墨守成规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