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纹
饥饿的女士们在空气中舞动,出其不意地冲向我的胳膊和面门,然后停下来进行穿刺。它们是被我那股哺乳动物气味吸引,顶着风飞过来的。我赤裸的皮肤无疑进一步刺激了它们;在它们看来,这张餐桌上居然没有盖厚实的皮毛垫。多么容易获得的美餐!
有一位蚊子女士降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听任它刺探我的皮肤。它身上是老鼠毛般的褐色,有些细微的绒毛,腹部往下呈现出扇贝形花纹。它弯曲着纤细的腿,身子平贴在我的皮肤上。从它的头部伸出一根螯针,然后在我皮肤上缓缓移动这根长矛,似乎在探寻最佳穿刺点。它停下来,牢牢站定了。随后,当它把头落在两条前腿间并将长矛刺入时,我体会到一阵灼烧感。当它往深处扎,一直伸进去好几毫米时,刺痛感仍在继续。支托螯针的小套子已经向后弯折到它的几条腿中间,只剩下一小段细细的管子,露出于它的头部与我的皮肤之间。这根螯针看上去似乎只是一根轴,实际却是由好几件工具组合而成。两根尖锐的口针(stylet)有助于划开皮肤,为唾液管和麦秆一样的食道打开通路。唾液管中渗透出防止血液凝结的化学物质。正是这些化学物质引起过敏反应,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蚊子叮咬所致的痒痛。
这根螯针很灵活,刺进皮肤后即自动弯折;它在我皮肤里面四处刺探,查找血管的位置,如同蠕虫在松软的土壤中拱来拱去一样。毛细血管太细小了,蚊子要寻找的是更大的血管,也就是小静脉或小动脉。这类导管相当于我们血管系统中的州立公路。静脉管和动脉管则是州际公路,这些管道外面的皮层太厚,同样不会引起它们的兴趣。当螯针找到搜寻对象后,针头便会刺穿血管壁。血流从螯针中流过,刺激神经末梢。神径末梢1向昆虫头部发送涌动的信号,头部发出指令,开始吸血。如果蚊子未能找到合适的血管,它要么将针抽出来,重新来一次,要么吸食被针管刺破的皮肤表层毛细血管上流出的一小滴血液。这种零敲碎打的吸血方式更为缓慢,因此,大多数蚊子若是没有碰到粗细适当的血管,都会宁愿抽出针头重新再来,在皮肤下面另觅一处血液充沛的位置。
我手背上这只蚊子显然是刺破了一根产量丰沛的血管。不出几秒,它浅褐色的肚子就鼓胀起来,变成耀眼的深红色。背上标记着腹部每一小节的褐色扇贝形纹路彼此分隔开来,似乎要将那一段段整齐排列的身子拉脱节。它一边吸食,一边转动身子,或许是正在将螯针推进血管内的一个弯曲处。当它的腹部鼓胀成半球形时,它突然抬起头,眨眼间飞走了。我手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包,此外损失了两毫克血液。
这几毫克的血液对我而言微不足道,但却使蚊子的体重增加了一倍,弄得它飞起来跌跌撞撞。它在结束进餐后要做2的第一件事,将是停在树干上休息,通过尿液排出方才吸进去的部分水分。人类的血液比蚊子的体液咸得多,因此它还要将盐分泵入尿液中,防止我的血液扰乱它的生理平衡。在一个小时内,它将排出这顿美餐中大约一半的水和盐。剩下的血细胞将会被消化掉,我的蛋白质会出现在一堆批量生产的蚊子卵中,变成卵中的卵黄。蚊子也会将部分养分留给自己,但是绝大部分都将会用于产卵。我们每年遭到蚊子数百万次的叮咬,都是蚊子母亲在为生产做准备。我们的血液是保证它们生殖力的票据。雄蚊子和那些不生育的雌蚊子,像蜜蜂或蝴蝶一样只从花中吸取花蜜,或是从腐烂的果实中饮用糖水。血液是专供蚊子母亲享用的蛋白质类补品。
从这只蚊子的颜色和绒毛来看,它是库蚊属(Culex)的成员。这意味着,它将在池塘、沟渠或是死水池里产卵,形成一个小小的卵筏(egg raft)。库蚊属通常在居民住宅区周围的臭水中生产,从而又获得一个共同的名称:“家蚊”。雌蚊子从这些产卵地点飞出去,一直飞到一公里外,甚至更远处,四下里寻找适宜的“献血者”。我的血液或许会最终伴随蚊子卵漂浮在我身后半公里外的池塘中,或是在一公里外镇上拥堵的排水沟或下水道里。这些卵将在水中孵化成幼虫,紧贴着水面,悬浮在水下生活。它们的尾端是一根空气管,这根管依附在水面的一层膜上,既起到固定作用,又充当呼吸孔。它们的头部向下扎入水中,从浑浊的水中滤食细菌和死亡的植物组织。蚊子在整个生命周期中,开发利用了动物所能得到的三种最丰富的食物来源:沼泽地带来的馈赠,花蜜中浓缩的糖分,以及脊椎动物黏稠的血液大餐。每种食物都推动着它们进入下一个生命阶段,共同形成几乎无间断的动力来源。
如果我不曾造访坛城,这只库蚊可能会找到另一位献血者来供应这顿美餐。虽然库蚊钟爱人类栖息地,但是它们通常以鸟类的血液为食。这给鸟类带来了损害,因为库蚊传播疾病,其中最为显著的是禽疟疾(avian malaria),以及最近的西尼罗河病毒(West Nile virus)。在那些飞过坛城上空的鸟类中,近三分之一的鸟类血液中携带着禽疟疾病毒。受外来入侵的西尼罗河病毒感染的鸟类死亡率大大增加,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美洲鸟类对这种来自非洲的病毒不具有天然的抵抗力。
当库蚊无法找到乌鸦或山雀时,它们就以人类血液为食。这种灵活的饮食安排将鸟类身上的“寄生虫”带入了人类血液中。有些病毒,例如禽疟疾,在其他动物的体内会自然死亡。但是另一些病毒,包括西尼罗河病毒在内,有时也会进驻并感染人体。这种病毒从鸟类身上跃迁到人类血液中,首先需要一只蚊子叮咬受病毒感染的鸟类,将病毒吸到体内。病毒随即在蚊子唾液腺中大量增殖。如果这只蚊子随后叮咬人类,它的唾液就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西尼罗河病毒随即从乌鸦身上跳到人体上。
也许我本不该如此自信乐观地贡献出我的血液。受好奇心的驱使,我或许会允许另一种生命形式进驻我的身体,甚至杀死我。然而,我几乎算不上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在整个北美,去年只有4000人受西尼罗河病毒感染,田纳西州有56人。其中大约15%的案例是致命的,这样一来,万一感染了这种病毒,便着实有些可怕。但是相比我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各种危险,这一威胁实在微乎其微。病毒的新闻价值,并不在于它实际带给我们的威胁有多大,而在于它的新颖性,它对攻击目标的不加选择,以及我们在预测病毒是否会发展成更大的威胁时所表现出的无能。病毒也给农药制造商、政府耗巨资供养的科学家,以及急于寻找惊悚消息的新闻编辑们带来了可图之机。恐惧和利益,将病毒捧成了明星。
直到不久前,坛城上还有一种更致命的威胁高悬在人类头顶。另一种潜伏在蚊子唾液腺中的疟疾病毒所等候的,不是鸟类,而是人类。20世纪的最初几年,美国南部居民因疟疾引发的死亡率平均每年约为1%。在密西西比州的沼泽地带,疟疾引发的死亡率是3%;在田纳西州山地上,死亡率虽然更低一些,但是依然十分惊人。在整个美国东部地区,疟疾可怕的重压也一度悬在人们头顶,不过,19世纪的根除行动使疟疾从东北地区消失了。几十年后,南方也彻底清除了疟疾病毒。疟疾在南方的终结发生于20世纪早期。当时人们发起一次运动,针对疟疾病毒生命周期的各个阶段展开进攻。大量奎宁被分发给感染了疟疾病毒的患者,蚊子引起的再次感染也被严加杜绝。政府鼓励或是明确要求人们在门窗上装纱屏,以切断蚊子唾液与人类血液之间的联系。人们抽干湿地和池塘,清除蚊子的繁育场所;或是往水面上倒油,使蚊子幼虫窒息,再或是直接倾倒杀虫剂。尽管疟疾病毒的寄主——蚊子和人类——依然生活在南方各处,两者之间的距离却有效地拉远了,足以令寄生虫陷入灭绝的境地。
如今,疟疾似乎与我在坛城上的体验毫不相干,然而这只是一种幻觉。坛城能不受电锯侵扰,是因为它位于南方大学的保留地。也正是这所大学将我带到此处。像东部很多更古老的学校一样,南方大学坐落在高原上,远离那些滋生疟疾与黄热病的沼泽地带。田纳西州群山上凉爽的气候以及相对自由的氛围,使这里成为南方的贵族们送后代来度假的理想场所。学校的学年贯穿整个夏季,学生们正好能避开城市的炎热和多种疾病。到冬季,学校便关门了,无人来问津。在这个时候,亚特兰大、新奥尔良和伯明翰的蚊子也暂时消停了。理想的选址使这所大学稳固地坐落于山巅,在首要的受益者之一——疟疾寄生虫——从这片土地上消失许久后,依旧保持着它的生命活力。
我血液中的那些原子,是在历史上的这些生物因素的牵引下来到坛城上的,因此,蚊子取走一些原子,并将它们重组成一片卵筏,也是合情合理的。人类与自然界其他部分的联系通常并不可见。正是蚊子的叮咬、呼吸和进食活动创建出一个共同群落,让我们的生存与外界紧密联系起来。然而,这些行动多数时候都是我们不曾意识到的。有少数人在进餐前会说感谢恩赐,可是没有谁会在每一次呼吸或是每一次遭到蚊虫叮咬时这样去做。我们的无意识状态,部分是出于一种自我防御。我们吃喝,或是呼吸,或是将血液捐献给蚊子,这些过程中无数分子之间的相互联系,实在过于复杂,绝非我们所能理解。
这些嗡鸣不已的小东西提醒我记起自身与外界的联系。当我静坐在坛城上时,它们不断地烦扰我,我只好竖起运动衫的领子,双手缩进袖子里,尽量减弱密集的火力。我把自己裹成一只茧,从缝隙里向外窥视,研究另一种原子流的证据。我身边的岩石上,有一只蜗牛被杀害了。几片半透明的蜂蜜色蜗牛碎壳躺在岩石表面。这是一只鸟吃完补钙餐残留的痕迹。
坛城上这只被压碎的蜗牛,只是在春季经由土壤流向天空的浩瀚钙质洪流中的众多支流之一。生育期的雌鸟在森林中四处搜罗蜗牛,急于得到蜗牛背上大片的碳酸钙。这种渴望是有充分理由的。如果不从食物中补充大量的钙,鸟类就无法合成石灰质蛋壳。
蜗牛被鸟吞下后,蜗牛壳首先沉入鸟的砂囊,被肌肉块和粗砂粒磨碎。随后,钙质逐渐分解成糊状,进入内脏,从肠壁渗入血液中。如果这只鸟当天产卵,钙质会直接进入生殖器官。如若不然,钙质会进入鸟类翼翅与腿部长骨的髓心这些专门储存钙质的区域。只有处在性活跃期的雌鸟才会产生这种“髓骨”。在几周时间里,髓骨逐渐长成,为产卵做好准备。随后,在鸟类产卵时,髓骨将完全解体。雌鸟牢记着梭罗的愿望:“汲取生命所有的精髓”,每个春天都要汲干自己的骨骼来制造新的生命。
从骨髓中汲取出来的钙质随血液流向壳腺(shell gland)。这时,碳酸钙从血液中分离出来,一层层地添加在卵上。在卵从鸟的子宫来到外部世界的整个通道中,壳腺是最后一站。在旅程的早期阶段,卵的外面裹着蛋白,然后是两层坚韧的膜。最外层的膜上分布有小粉刺,粉刺上充满复合蛋白质和糖分子。这些小粉刺吸引壳腺中的碳酸钙晶体,并充当晶体生长的中心。晶体如同四处扩建的大楼一样,彼此堆叠,最终结合成一体,在卵的表面形成一幅镶嵌图案。在少数几个地方,晶体未能连接起来,在镶嵌图案上留下一块未曾封顶的小洞。这些地方将成为呼吸孔,从第一层卵壳一直延伸到最终形成的蛋壳表面。第二层碳酸钙在第一层的上面生长出来,形成一层由紧压在一起的柱状碳酸钙构成的壳。蛋白质线在这些柱子之间相互交织,提高了壳的强度。当最厚的一层壳长成时,壳腺在壳的表面铺上一层扁平晶体构成的路面,然后给路面刷上最后一层蛋白质保护层。到这时候,蜗牛壳已经彻底被拆解开来,重组到一只禽类的“壳茧”中。
当雏鸟在卵中生长时,它会从蛋壳中汲取钙质,逐渐侵蚀家园的墙壁,并将钙质转变成骨骼。这些骨骼将飞往南美,被沉积于雨林的土壤中;或者,骨骼中的钙质会在一场令迁徙鸟类丧生的秋季风暴中重归海洋;再或者,下一个春天,这些骨骼会飞回森林,当鸟儿产卵时,钙质再次被用来制造蛋壳,蛋壳的残迹则被蜗牛吃掉,钙质由此重新回到坛城中。这些旅程不时将一些其他的生命编织进来,共同结成多维度的生命织物。在吃掉一只过路的蚊子,或是遭到这只蚊子叮咬的雏鸟体内,我的血液或许会与蜗牛的壳结合。或者,更晚些时候,千年以后,我们会在海底一只螃蟹的螯爪、一条蠕虫的内脏中不期而遇。
人类的技术之风吹向这片织物,使它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飘扬。远古沼泽地带的植物化石中封存的硫原子,如今在我们燃烧煤矿来促进文明发展的过程中被排放至大气中。硫转变成硫酸,随着雨水降落在坛城上,造成土壤酸化。这种酸雨扰乱蜗牛的化学平衡,使蜗牛的数量减少。相应地,鸟妈妈更难弄到大量钙质食品,从而更难顺利产卵,甚至根本不产卵。鸟类数量的减少,也许意味着可供蚊子吸取的血液更少,或是捕食者的数量变得更少?诸如“西尼罗河”一类依靠野鸟存在的病毒,反过来也会因鸟类种群的变化而受到波及。生命织物上漾起的波纹在森林中波动时,也许会找到一个边缘,就此停止;也许会永远波动下去,漂过蚊子、病毒、人类,甚至达到更远处。
1 校者注:译文原文为“梢径末梢”,应属错字。
2 校者注:译文原文为“要的第一件事”,应属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