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光斑
中午时分,坛城上依然是阴沉沉的。全年中白昼光照最强的时候已经到来。夏天臻至顶峰,坛城表面却比一年中其他任何时候都更为幽暗。即便是冬至日,地面上也更明亮些,不似七月间这般阴郁。枫树、山核桃树和橡树的叶子层层伸展开去,贪婪地吮吸着阳光。它们所能窃取的,无非是打在冠层上的光线中极少的一部分。对森林里的草本植物来说,日子更加艰难;无怪乎许多草本植物在春季短短几周的阳光下,便急不可耐地完成了全年的任务。那些没有进入休眠状态的低矮植物都很善于节俭度日,它们的叶子很善于阻截小片遗漏下来的阳光。森林里的草本植物是植物界的沙漠山羊,胃口小,又能耐饥渴。
骤然间,一束明亮的光柱斜斜地穿过笼罩在森林上空的迷雾,透过冠层中一道缝隙,照亮了坛城下方一片足叶草叶子。足叶草在光环下闪耀了五分钟,随后,光束慢慢移到一株枫树幼苗上,随后又是另一株。在一个多小时里,明亮的光束绕了一圈,先是扫过一株獐耳细辛三瓣式的光滑叶片,越过香根芹(sweet cicely),爬上山胡椒树,然后透过包果菊幼苗参差不齐的叶子照射下来。
每株植物在太阳的关注下逗留不到十分钟,之后便重新被重重树荫遮盖了。然而就在光斑短暂的拜会中,这些植物会得到它们每日里半数的阳光配额。山羊们在返回沙漠之前,得到了几分钟的进食机会。然而,意想不到的食料会撑坏一只饥饿的山羊,葬送它的性命。同样,这种突然的光明,对于坛城上的植物来说,可谓是喜忧参半。光照不足的艰难处境最终会使植物虚弱不堪,但是骤然得到过剩的阳光,也会破坏叶片节俭的经济,永久地损害叶片的功能。在光斑照射下,叶片必须迅速调整身体结构,以接受太阳光的强烈冲击。
叶片当然是为了用来捕获光线能量并将其投入机能的运转。具体的实施方案,是调动聚光分子(light-harvesting molecules)来捕捉光束,将光束转变成兴奋的电子。这些电子弹射开去,电子激发产生的动力,则被用来为植物的食品加工厂提供能量。但是当叶片上不期然地接收到过多的光线照射时,充满能量的电子无法尽快得到处理,就会在脆弱的聚光分子周围左冲右突,将聚光分子淹没在这股不受支配的狂潮中。这就好比将一伏特的马达堵在墙壁里面,叶片很快就会被击垮。适合在阴凉处生长的植物格外容易受到混乱无序的电子损害。这类植物叶片中的聚光分子多于处理电子的分子(electron-processing molecules),光斑能轻而易举地击溃它们的内部结构。
为了应对光斑的到来,植物没等聚光分子收集到过多的能量,便清除了部分聚光分子。最初的灾难信号出现时,聚光装置中重要的组成成分暂时离开通常的位置,直到境况缓解后才回到原地。这就好比切断电子马达内部的一根电线,使马达停止运行,随后再把电线两端重新连接起来,重新启动马达。电子的积聚,也会导致扣留聚光成分的薄膜层变得松弛,使能量得以流进内部进行电子处理的地方。叶绿体中包含着所有的光合作用机制,它们应对光斑的方法,是翻滚到细胞的边缘位置,背对着阳光。以这种方式,叶绿体便能保护内部的分子。当光斑移开后,叶绿体回到细胞的上表面层,像睡莲叶一样静静享受森林里微弱的光线。
对于突如其来的光照,植物的应对方式充满了吊诡。它们采取疏通和翻滚策略,似乎急于避开它们孜孜以求的东西。坛城上的草本植物用一天中大部分时间来啜饮一股极细的阳光流,随后,当洪流涌来时,它们便撑起一把伞,掩住自己的嘴巴。然而光斑倾泻而下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雨水从雨伞边缘溅落下去,植物就能得到维持生存的口粮。
光斑从坛城上方扫过,照亮了行进途中所有的事物。蜘蛛网在光照下闪着银光,灿烂的阳光让这张无形的网现出了原形。落叶堆变成明亮的沙石色,幽暗的影子浮现出来,使落叶堆突然间变得深浅有致。彩虹色的胡蜂和蝇类,像闪闪发光的金属屑一样散布在坛城上空。
坛城的昆虫被掠过坛城的太阳光斑吸引着,紧随其内。这其中最挑剔也最忠实的扈从,要数一支姬蜂(ichneumon wasps)三虫组。每当一只姬蜂闯出阳光,它会立即转身,匆忙撤回。在坛城上方乱窜的蝇类则没那么留恋,它们偶尔会窜进黑暗,逗留上一分钟或是更长时间。1
满心敬畏太阳的姬蜂精力过剩2。它们狂乱地左冲右突,不停拍打触角和翅膀。它们颤抖的触角在太阳光斑照亮的小世界中每片叶子上下乱撞。每隔一两分钟,姬蜂便会歪在一边,几条腿一起抖动,挣脱蜘蛛在坛城上撒下的罗网。摩挲完毕,姬蜂又跳起来,重新颤颤巍巍地踏上征途。
姬蜂的狂躁行为是有明确目标的。它们要猎取毛虫,在毛虫身上产卵。姬蜂幼虫从卵中爬出,在毛虫体内诞生。随后,幼虫将会啃食毛虫,慢慢地,由内自外,直到剩下那些性命攸关的器官3。毛虫啃食并消化叶片,继续坚忍地活着,即便生命正4被从内部偷走。这些腹中空空的毛虫成了理想的寄主,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被寄生虫劫走的养分。
姬蜂的寄养生活,启发了达尔文最著名的神学言论之一。达尔文认为姬蜂的营生显得格外残忍。这些姬蜂似乎与他在剑桥求学时期维多利亚国教教给他的上帝形象格格不入。他写信给哈佛大学的植物学家、长老会的教士阿萨·格雷(Asa Gray),声称:“我无法说服自己,一个仁慈和全能的上帝,竟然在创造姬蜂时,明确表现出让它们在活生生的毛虫体内觅食的意图。”在达尔文看来,姬蜂是书写在自然之书上的“魔鬼问题”。格雷并未信服达尔文的神学论断。尽管他继续支持达尔文的科学观念,但是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念:演化思想与传统基督教神义论是协调一致的。而达尔文本人备受伤痛的折磨;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心爱的女儿夭折,也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沉重打击。黑暗的岁月逐渐逝去,世俗的痛苦压在他身上,促使他从一个模糊的自然神论者变成怀疑主义的不可知论者。姬蜂是一种象征,标志着他内心背负的伤痛。这些生物的存在,对于维多利亚时期人们从自然界随处可见的神意中认识到的那个上帝,构成一种无情的嘲讽。
神学家试图回应达尔文的挑战,但是有神论的哲学家对毛虫的生活没有丝毫洞见——这或许也无足为怪。他们认为,毛虫没有灵魂,也没用意识。因此毛虫的痛苦,不可能是精神成长中的机制,也不可能是自由意志的结果。另一种说法是,毛虫并不能真正感觉到什么东西,即便能够感觉到,它们也缺乏意识,这意味着它们无法思考自己的伤痛,因此伤痛并不真正构成痛苦和折磨。
这些论断忽视了问题的关键。实际上,这类说法并非论断,而是在重述那些面临挑战的假定。达尔文的主张是,一切生命都由同样的织物构成,因此我们不能轻视毛虫错综复杂的神经产生的效果,而声称只有我们的神经才会造成真正的痛苦。如果我们认可生命在演化中的延续性,那么我们就无法再对其他动物的感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们的躯体等同于它们的躯体。我们的神经,与昆虫的神经是建立在同一种构造基础上。我们来自一个共同的祖先,这暗示着,毛虫的痛苦和人类的痛苦是相似的,正如毛虫的神经与我们的神经是相似的。当然,毛虫的痛苦在性质或程度上可能与我们自身的痛苦相异,正如毛虫的表皮或眼睛与我们的相异。但是我们没有理由认为,非人类的动物感受的痛苦就比人类要轻。
意识是人类独有的天赋,这种观念同样没有任何经验基础。这只是一种假定。即便这一假定是正确的,也无法解决达尔文的姬蜂所提出的挑战。是在能够超脱当前体验的意识中,痛苦所造成的折磨更强烈呢?还是当囚禁在一个无意识世界中,痛苦是唯一真实的时候,所酿成的煎熬更强烈呢?5这大概属于个人感受问题。不过在我看来,后一种情况似乎更为可怜。
太阳光斑从坛城上方晃过,照在我的腿脚上。它继续移动,直接打在我的头上和肩上,形成一幅神光启发的画面。很不幸,太阳女神没有带来任何哲学思索上的突发灵感;相反,她让我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开始往下流淌。我感觉到了那股令姬蜂在林地上狂躁舞动的强大能量。姬蜂的身体是如此纤细,阳光照射几秒,它们的体温就会上升好几度。为了防止被烤焦,姬蜂不停地朝身上扇风,每一秒都要通过空气对流来保持直射的阳光与热流之间的平衡。我身上渗出的汗水,是一只体量巨大的哺乳动物做出的缓慢反应。对我而言,热量平衡是以小时来计算的,而不是以秒来计算的。
太阳光斑最终落在我的右肩上,而后一路向东,离开了坛城。给人带来困扰的姬蜂随着太阳一起走了。当太阳光斑最终流走时,坛城中恢复了阴暗的调子。我在游移的光斑下待了一会,感觉也产生了变化。这会儿,当我再次凝视森林四周时,看到的不是昔日所知的世界,而是一片黑暗天幕中闪耀的群星。
1 校者注:英文原文为“The mandala’s insects seem drawn to the circle of light, staying within its bounds as the sunfleck moves over the mandala. The most fastidiously loyal of these insect followers is a group of three ichneumon wasps. When a wasp steps out of the brightness, it immediately turns and scuttles back. The flies that also scuttle over the mandala have a looser attraction and make forays that last a minute or more into the darkness.”,译文原文为“坛城上的昆虫对光圈显得无精打采,太阳光斑在坛城上移动时,它们一直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这些昆虫最忠实的扈从,要数三只姬蜂(ichneumon wasps)组成的团队。每当一只姬蜂闯到阳光下,它会立即转身,匆忙撤回。在坛城上方乱窜的蝇类没那么谨慎,它们偶尔发动突袭,冲进黑暗中停留一分钟,或者更长时间。”这与上下文明显不符。
2 校者注:英文原文为“overflow with nervous energy”,译文原文为“体内流动着过多紧张的能量”。
3 校者注:英文原文为“leaving the vital organs until last”,译文原文为“最后离开这些活体器官”。 姬蜂总是用螫针猎杀食物——毛虫、蜘蛛、甲虫或甲虫的幼虫,然而为了食品的“保鲜”,它从不把猎物置于死地,而仅仅是刺伤而已,然后把猎物运送到“家”中(洞穴里)。它在猎物的身上产下一个或多个蜂卵,便撒手离去,而它的孩子们则慢慢享用猎物所提供的养分,在“家”中成长起来。为了把握“伤而不死”的分寸;姬蜂总是选择一个固定的部位对猎物“行刺”。螫针刺入猎物体内并触及到它的神经节,仅射入一滴毒汁,猎物便瘫痪了,这很像是人类医学临床应用的针刺麻醉术。刚孵化出来的姬蜂幼虫,其“保鲜”意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它们先食用猎物肌体不重要的部分,使猎物仍保持鲜活,甚至到吃完了猎物的一半或3/4,猎物还依然活着。姬蜂这一匠心独具的繁衍后代的方式,使其子女食宿无优。在它们没有冰箱的居室里(涧穴),它们的食品的新鲜程度远非人类的罐头食品可以比拟。参见百度百科“姬蜂”词条。
4 校者注:英文原文为“their lives are stolen”,译文原文为“已被从内部偷走”。
5 校者注:英文原文为:“Is suffering greater when pain is embedded in a mind that can see beyond the present moment? Or, would it be worse to be locked in an unconscious world where pain is the only reality?”,译文原文为“当痛苦植根于一种‘能看到此刻之外’的意识中时,所遭受的折磨就会更强烈吗?抑或,当痛苦封闭在一个无意识世界中、痛苦成为唯一真实事物的时候,情况会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