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星
在炎炎夏日的唆使下,坛城中心又涌现出一大批真菌。枝条和落叶上覆盖着橙黄色的纸屑。带条纹的檐状菌(bracket fungi)从散落的枝条上探出了头。一种水母状的橙色蜡伞菌(waxy cap)1和三种褐色的伞菌(gilled mushroom)2从落叶堆的缝隙间伸出来。这些死亡之花中最引人注目的成员,是扎根于一堆叶片之间的地星(earthstar)。它坚硬的外层包被呈星芒状张开,分成六个小片,像花瓣一般外卷。在这褐色的小星体中间,盘踞着一个略微有些瘪了的球,球的最上方有个黑色的小孔。
我朝坛城表面四处扫视一圈,颇为欢喜地发现真菌的数量还真不少。最后,位于坛城边缘的两个白色圆顶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两个小圆球从腐烂的树叶层下面的低洼处显露出来。我调整了一下姿势,近距离去观察。是3高尔夫球!两颗塑料球显得无比丑陋而且不合时宜,就好像扔在小溪里的啤酒罐,或是粘在树皮上的口香糖。
这两颗高尔夫球是从俯瞰坛城的悬崖高处飞过来的。一位打高尔夫球的朋友告诉我,从悬崖边缘击球让他产生一种振奋的权力感。高尔夫球场一直延伸到悬崖边缘,提供了大量满足这种癖好的机会。打飞的球多数落在坛城西边,当地的小孩捡满一口袋,再拿回去卖给高尔夫球手。
亮闪闪的白色塑料球出现在一片森林里,实在是触目惊心。这些球之所以令人吃惊,也是因为它们是来自一个平行的真实世界。坛城上的群落,是在成千上万种物种的折冲樽俎之间产生出来的;而高尔夫球场的生态群落,是从单一物种的心灵中产生出来的,是单一种植的外来草种。坛城上的视觉领域由性和死亡主宰:枯树叶、花粉、鸟的歌唱。高尔夫球场依照完美主义的生活政策被修饰得一丝不苟。人们培养并修建高尔夫草皮,使它永远保持着童年状态:没有枯死的草茎,没有花朵,也没有成团的种子。性和死亡被抹除了。这是一个奇特的国度。
我面临着一个困境:我是应该把球捡走呢,还是应该任其躺在原地?要是把球捡走,这就违反了我的原则:不去干涉坛城内发生的任何事情。然而如果把球拿走,坛城就能恢复到一种更自然的状态,或许还能为另一种野花或蕨类植物的生长提供空间,废弃的高尔夫球对坛城没有任何贡献。它们不会分解,不会为坛城提供养分。它们也不会成为另一种生物的栖息地。宏大的能量和物质循环,流动到一个被丢弃的高尔夫球上,似乎戛然停止了。
因此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捡走塑料球,让坛城恢复到“纯净”状态。但是这一念头是有问题的,原因有二:其一,捡走球,并不能使坛城免受工业碎屑的干扰。酸、硫、汞,还有有机污染物,随时都在朝坛城上泼洒。坛城上每种生物体内都带有少量外来的分子层面上的“高尔夫球”。我本人的出现,无疑也给这里增添了几根磨损的衣服纤维、外来细菌,我还会呼出一些陌生的分子。就连坛城上居民的基因密码,也被打上了工业的烙印。飞行的昆虫,尤其是那些曾有祖辈接近人类的飞虫身上,携带着针对多种杀虫剂的抗体基因。捡走高尔夫球,将只是清除最明显的人造物品,勉强维持一种未受人类干扰的“原生态”森林的幻觉。
让森林恢复纯净的念头,从另一个更深的层面来说也站不住脚。人工制品并不是强加于自然之上的污点——那种观念只会加剧人类与生命群落其他部分的分裂。高尔夫球是一种聪明、爱玩的非洲灵长类动物心灵的展现。这种灵长类动物热衷于发明各种游戏来测试自己身体与心智方面的技能。通常来说,这些游戏都是在以稀树大草原为原型精心仿造出来的场所中进行。猿是从大草原中走出来的,如今这些灵长类动物潜意识中依然向往着那些地方。这种聪明的灵长类动物属于这个世界。灵长类动物制造出来的物品,或许同样也如此。
随着这些能干的猿逐渐懂得更好地控制自己的世界,它们也制造出一些未曾想到的负面效应。其中包括新的化学物质,有些化学物质对其他生命是有毒有害的。大多数猿几乎没有考虑过这些不良影响。然而,其中更开明的个体并不愿意看到它们这个物种给周围世界造成的不良影响,尤其是对那些似乎尚未完全遭到破坏的地方造成影响。我便是这样一只猿。因此,当落在林中的高尔夫球刺痛我的眼睛,我内心中会谴责这个球、这个高尔夫球场、那些高尔夫球手,还有酿成这一切后果的人类文化。
但是,因为热爱自然便憎恶人类,这是不合逻辑的。人类是整体的一部分。真正热爱这个世界,就也应当热爱人类的聪明才智和活泼嬉戏。自然界并不需要将人工制品清除出去才能变得美丽或是协调一致。没错,我们不该那么贪婪、不讲卫生、浪费成性、目光短浅。但是我们也不要把责任变成自我憎恶吧。归根结底,我们最大的缺点是对世界缺乏悲悯之心,甚至对自己也不例外。
我决定让高尔夫球留在坛城上。我会继续捡走森林中其他地方的各类奇怪的塑料产品,但是不去动这里的东西。在健行步道和公园里保持一点野性的“天然色彩”是有价值的。我们的眼睛需要从工业产品的纷扰中摆脱出来,得到偶尔的休憩。让树林里保持干净,标志着我们希望成为生命群落中更谨慎的成员。不过,仅仅带着参与的态度,保留一个小天地的本来面貌,包括废弃的高尔夫球等各色事物,这种原则同样是有价值的。
然而,高尔夫球最终无法分解,似乎会妨碍坛城上其他生物的生活。18世纪和19世纪,高尔夫球是用木头、皮革、羽毛和合成树脂制成的,属于可降解材料。现代的“离子强化热塑性塑料”(ionically strengthened thermoplastic)球,却无法被细菌或真菌吞噬。制造商每年生产出一亿个高尔夫球。难道这些球全都注定只能在绿茵场上短暂一跃,随后一生沦为垃圾?我猜想,应当不至于如此。坛城上这两个高尔夫球,将随着下边生物材料的腐烂,在落叶堆中持续下沉。不出几年,它们就会碰到砂石,停靠在坛城下方杂乱的砾石之间。在那里,它们将被磨成离子强化热塑性塑料粉末。我们所在的这处断崖,朝西边一路下降,因此高尔夫球会随着相互摩擦的岩石缓慢地朝下滚动,小球将被碾碎成齑粉。在一层压实的沉积物中,或是在一阵火热的岩浆作用下,小球的原子最终将组合到新的岩石中。高尔夫球并没有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终止物质的循环过程。它们把人工开采出的石油和矿物质变成一种新的形式,在空中短暂一跃,随后将原子送回去表演缓慢的地质之舞。
高尔夫球还有可能遭遇另一种命运。坛城上那些环绕在小球周边的地星和蘑菇,可能会策划出一种办法来消化球中的塑料,使其重新回到循环过程中。真菌是分解能手,因此自然选择很可能会制造出一种专门啃噬塑料的蘑菇。塑料中封存着大量的物质和能量。成功的演化之道等待着一种突变真菌的现身,这种真菌的消化液将能解开冻结的资产,使之重获生机。真菌,以及它们劫掠行当中同样多才多艺的伙伴——细菌,已经表现出依靠精炼油和工厂污水等其他工业产品为生的能力。高尔夫球或许是下一个突破口。“塑料们,听好了吗?一个伟大的未来,就在塑料之中。”
1 ——伞菌目蜡伞科下面的蜡伞属,拉丁属名为Hygrophorus。
2 ——属于一个科,即伞菌科(Agaricaceae)。
3 校者注:英文原文为“I reposition myself to get a closer look. Golf balls!”,译文原文为“我调整了一下姿势,近距离去观察。高尔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