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2年11月4日)
今年七月,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访问以色列的时候发表了一个讲话,提到他读过的两本书。一本是贾雷德·戴蒙德的名著《枪炮、病菌与钢铁》,一本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家戴维·S. 兰德斯的《国富国穷》。这两本书都试图解释为什么有的国家和地区强盛富裕,有的则贫穷落后。前者强调地理因素,后者则强调文化,尤其是政治制度的影响。罗姆尼的讲话基本上说,靠的这么近,以色列的人均GDP是两万一千美元,而巴勒斯坦只有一万美元,所以地理因素— 什么有没有铁矿石之类— 不是关键,文化决定了这一切。
罗姆尼因为满嘴跑火车丢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的话一般不能当真。如果真较真的话,正如《波士顿环球报》指出,以色列的人均GDP其实是三万一千美元,巴勒斯坦是一千五百美元。而考虑到巴勒斯坦这么多年局势不稳,它经济发展得差肯定不能全怪文化。不过如果我们把“对国家富强来说,地理因素重要还是文化和制度因素重要?”这个问题在一般情况下考虑,答案应该是什么呢?
戴蒙德因为自己的书被共和党的人给否定而气愤不已,干脆在《纽约时报》发表文章反驳。戴蒙德说我的书的确强调地理因素,但我从来没说过什么铁矿石的重要性,我说的是生物特性和交通条件。就算是那本强调文化差别的书,也没有忽略地理因素的影响,这两种解释并不是互相独立的。
在我看来,戴蒙德的反驳还没有说到点子上。如果你像中学生的政治考试题那样,对国家强盛靠什么的回答是列出一二三各种因素都有作用都重要,那你应该干脆把所有这些因素都写在同一本书里,专门强调一头的答案怎么能得高分呢?其实这两本书之所以给出不同的答案,根本原因是它们看问题的尺度不同。《枪炮、病菌与钢铁》用的是特别大的时间尺度和空间尺度,描写一整个大陆在千年乃至万年的历史中的命运,比如非洲为什么比欧洲落后。而《国富国穷》的尺度则要小得多,谈论比如英国在工业革命中的作为。
尺度,是一个重要的思维方式。物理学研究非常讲究尺度。计算汽车和火车的运动只要把地球当成平面就可以了,布置国际航线则必须考虑地球的球形形状,而研究行星运动又可以把太阳都当成没有体积的质点。尺度思维的一个要点在于,当你考虑大尺度问题的时候,小尺度的现象常常可以忽略或者简化。统计力学不跟踪单个分子的个别运动;在等离子体物理学中,如果你研究的是离子尺度的现象,那么因为电子质量小得多,它们的运动就可以用某种流体代替。而更重要的是, 从小尺度现象出发往往解释不了大尺度问题。正如《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们从《史记》这种人物故事类历史书里悟出来的道理,并不适合研究大国在百年以上时空的兴亡。
黄仁宇写《中国大历史》一上来先谈“15英寸等雨线”,这个思维与“彼可取而代之”之类的戏剧性开头完全不同,其讲出来的故事也绝对不会用到《明朝那些事儿》中的桥段。研究大尺度问题,必须关注一些长期不变的因素,也就是“硬条件”。一位皇帝的雄心和几名将领的智勇也许可以在小尺度内左右一个中原王朝的命运,但是改变不了华夷争斗这个大局面,因为后者是由华夏因为雨量充沛而物产丰饶这个硬条件所决定的。在《中国大历史》中这条15英寸等雨线注定了中国农民在两千年内不得不跟塞外牧人斗争的宿命,而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一个大洲在上万年内的运数,竟是取决于这个大洲有多少种可供人类驯化的动植物。有些硬条件构成了历史发展的种种限制,使人们不能恣意而为,而有些硬条件则又是我们的重大机遇。正因为有了这些限制和机遇,历史的演化才成了带着镣铐跳舞,反而不平淡了。
如果我们把时间尺度放大到百万年,把空间尺度放大到整个人类,这个故事和道理又将是怎样的呢?这就是戴蒙德二十年前写的《第三种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此书和《枪炮、病菌与钢铁》,《崩溃》,都出自这位UCLA地理学教授之手,而由于在逻辑上后两本的内容其实已经包括在第一本中,《第三种猩猩》可以说是代表了戴蒙德对人类社会的根本看法。罗姆尼可以胡乱评论以色列为什么比巴勒斯坦发达,而这本书则能告诉我们人类为什么比动物发达。但这个看法可能跟任何一位传统历史学家的看法都不一样,因为戴蒙德并不是历史学家。他是一个科学家。
科学家考虑问题不需要人为的浪漫。想象有一群高度智能的外星人,能够在几百万年的历史中不定期的前来考察地球生命,那么在这些外星人眼中,人类在大部分时间内根本谈不上是地球的主人,而只不过是地球上诸多动物的一种罢了。可能有人认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在于人有道德和感情,而事实是科学家在一系列实验中证明猩猩和猴子一样有感情,有同情心,甚至有正义感。我的初中政治课上说马克思主义认为使用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但马克思那一代的科学家也许还没有仔细观察过动物 — 黑猩猩可以相当巧妙地使用工具。人有语言?绿猴会发出三种不同的警告呼声,还有各种有意义的咕噜声。它们至少有十个词!绿猴这些声音并不仅仅是非自主的自然流露,而是有精确意义的,而且还需要从小学习。人有农业生产?最早发明农业,以及牧业,的生物是蚂蚁。
在戴蒙德眼中,甚至连艺术也不是什么人类特有的行为。一只雄性黑猩猩的涂鸦,居然被心理学家判断为七八岁男童的作品。如果你认为动物园里猩猩的画作不是自然行为,那么请看花亭鸟 — 它们建造的花亭,是世界上最复杂,装饰最华丽的动物作品,只有人类作品足以媲美。关键在于,动物也有没有直接的实用价值,只是为了美感的艺术。花亭鸟用作装饰的某些物品本身并没有用处,只是由于它们难得或者稀少,而被拿来用作炫耀的本钱。当然你可以说动物搞这些艺术都有吸引异性或炫耀基因的目的,可人类搞艺术的最初目的何尝不是如此?现代人带着毫无用处的华丽首饰又何尝不是为了炫耀?
至于人类的坏品质就更有动物根源了。动物有弱肉强食,甚至同一物种内部的自相残杀,人也一样。人类的种族屠杀行为和地盘意识都能在动物世界找到依据,而且人类至今没有脱离这个性质。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问题是人为什么会做吸烟、纹身、吸毒和豪饮这样明显对身体有害的事情?有一个绝妙的解释。如果一只特别强健的瞪羚看到一只狮子正在向它潜行,它最好的策略不是马上就跑,而是向狮子发出一个“我很强,你肯定没我跑得快”的讯号,这样双方都可以节省体力和时间。而这个讯号必须是高成本乃至有害的,才能让狮子相信。所以瞪羚的讯号就是一边慢跑一边弹跳 — 如果它没那个本事,做这个动作是找死,所以它必然有本事。戴蒙德提出,吸烟之类的事情,就像瞪羚的弹跳和雄孔雀实为累赘的大尾巴一样,是一种讯号:我的基因足够优良,乃至于玩得起损害身体。
种种不离于禽兽的特征构成了人类社会的某些硬条件。正因为种族屠杀的存在,人和黑猩猩都不得不选择了群居行为,群居有利于防守。可能有些文艺青年认为为了孩子而维系婚姻很愚蠢,但人类的婚姻习惯恰恰是为了孩子而存在的。人的婴儿一出生不会觅食,父母的负担极重,而且父亲也必须参与抚养,否则婴儿不存活,他的基因就无法遗传。这个特点决定了历史上最正常的人类婚姻是接近一夫一妻的“轻微多偶制”:大多数男人只能供养一个家,而少数强人能娶好几个老婆。至于几十个老婆,则是有了农业以后才能出现,因为原始社会男人必须亲自参与抚养子女。而相比之下猩猩世界中由于父亲不必负责养育,雄性可以“射后不理”,或者仅仅提供一点安全保护,也就谈不上什么婚姻。人的婚姻并不独特,由于雄鸟和雌鸟必须有一个留下照料鸟巢,一个出去觅食,很多鸟类也实行以单偶制为主体的婚姻制度。
如此看来人在动物世界并没有多少独特之处。事实上人的基因与黑猩猩有98.4%相同(这是此书说法,而2012年最新的研究数字是98.7%),而黑猩猩与波诺波猿(也就是倭黑猩猩)则仅有0.7%的差异(最新数字是0.4%),所以人只不过是第三种猩猩而已。而纵观“直立人科动物”几百万年的奋斗史,其在绝大部分时间内都是非常低调的生存,并没有什么万物之灵的迹象。黑猩猩偶尔也会使用石器,一直到250万年前东非原人才对黑猩猩取得明显领先,搞到栖息地遍地是石器。到50万年前智人的大脑虽然较大,但并没有带来什么生活变化,没有什么艺术,石器没变化,唯一的亮点是可能使用了人工火。狩猎技术一直到十万年前才开始出现,但非常低级,而且一直到四万年前没有任何创新。
然而大约在五、六万年前,人类中的某一支出现了一个变化。科学家相信这个变化是基因意义上的,但是并没有在化石骨骼上找到线索。这个变化使人类的发展开始跃进。生活在欧洲的克罗马侬人的工具和打猎武器越来越先进。他们开始进军全球,到五万年前就能乘船经印尼渡过100公里的海域踏上澳洲。到四万年前,克罗马侬人的体貌已经与现代人没有任何区别。大跃进的证据变得非常明显,他们可以制造针、凿、臼、鱼钩、网坠和绳索等复合工具,发明了远距攻击武器猎杀大型动物,甚至有了远程贸易和分工。这时候他们击败了比自己更强壮的尼安德塔人,而且很可能把后者给灭绝了。
包括戴蒙德在内的众多学者认为这个神奇的变化是语言。是某种舌头和喉咙的解剖学改变,使得人类可以发出复杂的声音了。这时候复杂信息的传递才成为可能,而交流导致创新。关于语言在人类进步史上的意义,我觉得凯文·凯利在《技术想要什么》这本书里说得更好:有了语言,人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意识的创造才成为可能。其实语言还导致一定程度上的抽象思维,射箭的时候瞄的高一点还是低一点,这样的知识光靠比划很难弄明白它的通用意义。语言能力大概是人类进化史上最后一次重要硬件升级:四万年前的人已经具备了现代人的一切素质,用戴蒙德的话说只要有条件,你完全可以教会他驾驶喷气式飞机。
我们发现人类发展史上的各种硬条件并非是你努力就能逐渐获得,像语言能力这样的重大机遇也许纯属偶然。此书列举了动物世界其它偶然进步的例子,比如啄木鸟是一种非常成功的生命形态,想要进化出来也不算难,但却并没有在世界各地都出现。再比如植物纤维素无处不在,但是能消化纤维素的动物却不存在!食草动物消化纤维素其实靠的是肠道里的微生物。另外,昆虫会种植粮食,动物却不会。更有意思的例子是人类现在会使用无线电了,而在动物世界从未有过使用无线电的先驱物的任何先例。如果机遇如此偶然,那么智慧生命的出现就很肯能是一个罕见事件,也许就算有适合生命存在的星球,其中也未必能演化出人这样的智慧生命来。
戴蒙德并没有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所有硬条件进行总结性评估,但我们不难从这本书里悟出人类发展的两个制胜法宝。第一个法宝当然是创新。创新的一个关键是语言,另一个关键则是年龄。到大跃进前夕,尼安德塔人几乎没人能活过40岁,而克罗马侬人却突然演化到能活60岁以上。在发明文字之前,老人对知识传承的意义是决定性的。作者提到在采集-狩猎时代,即使只有一个年过70的老人,他的知识也能决定整个宗族的命运。但是这个年龄突变是从哪里来的呢?男人方面不太了解,但一个重要因素是女人的停经。一般动物过了生殖年龄就会死亡,因为它们的任务就是传宗接代,基因传下去生命就完成了。而女人却可以在中年停经,并且继续生活很久。要知道生育是一种极大的风险,停经显然是对女人的一种保护,使得她们可以一直活到老年,来完成传递知识的任务。
人的第二个法宝是合作。有意思的是这一点与性行为很有关系。在动物世界中人的性行为有两个独有的特点:隐性排卵和隐性交媾。为什么女人没有发情期,排卵没有征兆,以至于科学家直到1930年才搞清楚女人的排卵时刻,此前以为女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受孕?也许最好的解释是只有这样才能把丈夫长期留住。更进一步,如果排卵和交媾都是公开的,一旦有个女人正好处在发情期,男人们看到她(照抄此书用词)“肿胀鲜艳的阴部”,势必彼此争斗来夺取这稍纵即逝的交配机会。一个这样的社群没法进行有效率的合作,可见人的性生理是多么重要的硬条件。因为没有控制实验,这些理论算不上是严谨的科学,但是其道理是可取的。
创新与合作,这两个法宝合在一起,才是人与动物真正的区别。它们给人带来了无与伦比的优势,从四万年前开始,动物在人的发展史中逐渐出局,剩下的剧情变成了人与人的竞赛。克罗马侬人的后代走遍全球,人群和人群之间已经不存在基因的差异了。但自从一万年前农业被发明以后,各地人的发展差异开始越来越明显。具体说来,若论技术和政治发展的速率,以欧亚大陆最快,美洲慢得多,而澳洲最慢。这又是为什么呢?根本原因不再是人种硬条件,而是各地区的硬条件不同。大约六千年前西亚人已经驯化了绵羊、山羊、猪、牛、马这五种家畜,那么为什么美洲的人就做不到?原因不是美洲人笨,而是美洲的对应物种根本就不可能被驯化!就好像在一个设计得不够均衡的电脑游戏里被分配到了贫瘠之地,美洲人缺乏文明发展的战略资源。如果本地没有这些物种,能从外地引进过来也行啊,但能不能引进,同样取决于地理因素。这部分内容属于《枪炮、病菌与钢铁》的范围,本文不必赘述。
考察人类发展史,我们没有发现“人定胜天”,我们发现的是人奈何不了大自然给的各种硬条件。1944年,29头驯鹿被带到了圣马太岛,它们以岛上的地衣为食,到1963年居然繁殖到了六千头。然而地衣是一种再生缓慢的资源,根本经不起这么吃,结果一年之后正好赶上严寒,这些驯鹿居然就几乎全部饿死了。人类又能如何?为什么古代西方文明的权力中心,要不断地地理位移?为什么现代超强国家不包括希腊和波斯?因为他们以前依赖的环境被自己破坏了。
眼中尽是这样的历史,戴蒙德必然是个充满忧患意识的人,以至于后来又专门写了一本《崩溃》来提醒人类环境这个硬条件。也许我们可以比他乐观一点。也许有了创新和合作这两大法宝,人类可以摆脱动物的宿命。2010年类似题材的Why the West Rules – for Now(《西方将主宰多久》)这本书提出,过去西方比东方发展得快主要是靠地理因素,而未来将不会如此:因为技术进步已经使得地理差异变得不再重要。换句话说我们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一点硬条件。技术再加上全球合作,也许未来终究能找到解决环境问题的办法。
我上大学的时候,《天体物理导论》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过一个道理。他说你们不要困扰于自己生活中那点小事,应该没事多往天上看,想想宇宙之大。考虑大尺度问题的确有利于忽略小尺度的事情,可能这就是戴蒙德这本书带给我们的心灵鸡汤吧。那我们何不把尺度再放大一点?如果时间尺度是一亿年的级别,那么地球上发生过的最重大事件也许不是人类崛起,而是6500万年前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全体恐龙被突然灭绝。要不是这次撞击,我们哺乳动物也许根本没有出头之日。智慧生物的出现是由一系列极小概率事件所决定的,有无数重大劫数和重大机遇。恐龙活的好好的谁能想到突然祸从天降全体死亡?又有谁能想到当初像老鼠一般大小的哺乳动物居然有一天能进化成万物之灵长。这么想来我们现在讨论人类的种种兴亡,在更大的尺度上可能根本不值一提,又何必做这般计较?看来思考问题的尺度也不是越大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