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上帝与新物理学 » 上帝与新物理学全文在线阅读

《上帝与新物理学》第五章 什么是生命?整体论对还原论

关灯直达底部

“上帝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

《圣经·创世记》第1章第27节

“我们是生存机器,是些机器人,被盲目地编了程序,以便保存那些只顾自己的分子,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基因。”

《只顾自己的基因》理查德·道金斯

神学家认为,生命是最大的奇迹,人类生命是上帝的宇宙总计划中的最高成就。对科学家来说,生命是自然界中最令人惊讶的现象。一百年前,生命系统的起源及演化问题成了科学和宗教有史以来最大冲突的战场。达尔文的进化论动摇了基督教教义的基础。而且,自哥白尼把太阳放在了太阳系的中心以来,进化论又一次使普通百姓感受到了科学分析的深远影响。科学看来好像能够整个地改变人类对自己以及对人与宇宙的关系的看法。

因为本书主要是讲物理学的书,所以我们不会在本书中详述达尔文的革命性理论及他的理论对教会的影响,也不能大讲在最近的“创世论”运动中反达尔文的情绪为何奇异地复活了。这一切问题在其他的书里都有详尽的记述。本章要讲的是科学家对生物体的看法。要讨论的问题是:什么是生命?生命是否为神的精神的存在提供了证据?

圣经相当明确地说,生命是上帝活动的直接结果,生命并不是上帝创造天地之后所确立的正常物理过程的自然结果。相反,是上帝喜欢运用他的能力,先是造出了植物和动物,接着又造了亚当夏娃的。当然,现在绝大多数的基督徒和犹太教徒都承认创世纪的寓言性质,不想坚持说《圣经》所记载的生命起源就是历史事实。然而,生命的神性,尤其是人类生命的神性,仍然是当今宗教教旨的一个中心问题。

生命是神造的吗?难道上帝真的在奇迹中没有理会物理和化学的定律,把那些由无生命的物质组成的分子捏来捏去,造出了第一个活物?上帝真是在几千年(或几百万年)之前又巧妙地处理了某种猿一样的生物的基因结构,从而造出了人?或者说,生命真是纯粹自然的(或许是复杂的)物理和化学活动的结果,而人是长期曲折的进化过程的最终产品?生命能否用人工的方式在实验室里制造出来?是不是必须得往里面添加一种成分(神的活力),生命才能活起来?

什么是生命?对物理学家来说,生命系统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特征,一是其复杂,二是其组织。即便是单细胞生物,虽然原始,却显示出任何人工制品所无法比拟的复杂和精巧。例如,我们可以看看一个低级的细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身上有复杂的功能和形态的网络。这细菌可以用多种多样的方式与其环境相互作用,它可以四处活动,攻击敌人,接近或逃避某些外部刺激,以一种有控制的方式交换物质。其体内的情况像是一个井井有条的大城市。负责进行大部分控制的是细胞核,其中包含着遗传“密码”,就是使这细菌得以进行繁殖的全套化学指令。控制并左右这细菌的一切行为的化学结构是由多达上百万原子组成的分子。这上百万的原子是以复杂的、高度特殊的方式组合起来的。就生命的化学基础而言,最重要的是核酸分子,即大名鼎鼎的“双螺旋”形状的RNA和DNA(核糖核酸和脱氧核糖核酸)。

一个生物学上的生物体是由完全平常的原子组成的。看到这一点是重要的。不错,生物体的部分代谢功能是从其环境中获得新的物质,并排泄变了质的或用不着的物质。活细胞里的一个碳原子、氢原子、氧原子、硫原子,与细胞外的原子没什么两样。这些原子不停地在一切生物体中进进出出。那么,生命显然不能归结为生物体的构成成分的特性。生命是一种累加现象,像是重量。尽管我们不能怀疑一只猫或一棵天竺葵是活的,然而,假如我们想寻找一种迹象,说明一个单个的“猫原子”或“天竺葵”原子是活的,那我们就得白费力气。

这有时看上去是矛盾的。一些无生命的原子凑到一起怎么就成了有生命的了?有些人认为,不可能从无生命中创造出生命,因此一切活物中必有某种添加的非物质成分,一种生命力。或说是精髓,其本源来自上帝。这就是古老的活力论学说。

经常用来支持活力论的一个论点与行为问题有关。活物的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它们的行为看上去都有某种目的性,好像是指向一个具体的目的。这种目的性在较高级的生命形式中最为明显。不过,一个细菌也能表现出它努力达到某些基本的目的,如取食。

在18世纪70年代,卢奇·加尔凡尼发现,用一对金属棒触动青蛙的腿,青蛙腿的肌肉便会抽动。于是,他得出结论说,这种“动物电流”就是那神秘的生命精髓在起作用。的确,那种认为电流与生命力有说不明白的联系的看法,随着弗兰肯斯坦的故事而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弗兰肯斯坦是一个人造怪物,在一台电气装置噼叭响着放电时活了起来。

在最近的这些年里,有一些所谓超自然现象的研究者声称,他们曾以一种相当玄妙的方式把通灵能力与先进技术结合起来,直接探测到了那神秘的生命力。有人出示了一些模糊的照片,上面显示出一些从各种活物身上(其中有人的手指)发出的雾状、丝状射线或光斑。

不幸的是,很难找到任何真正的科学证据来证明这些关于生命力的猜想。显然,那种假想的生命力将其自身显现出来的唯一途径是通过生命;生物显示生命力,非生物则不显示生命力。但这样一来,便把生命力弄成一个词语了,它就不再是关于生命的解释了。我们若说一个人,或一条鱼,或一棵树有生命力,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意思不过是说这人,这鱼,这树是活的。至于在含糊而神秘的“实验”中所显示的生命力,因这些实验不可重复,所以这些实验及实验结果声名狼藉,显然很容易被指控为欺骗,于是很少有哪个专业科学家把它当真。

乞灵于某种生命力来解释生命的人犯了一个错误。这错误就是忽视了这一事实:由多个部分构成的一个系统可能在整体上会有一些其单个部分所没有的性质,或有一些放在单个部分上便无意义的性质。现在再来举一个例子。报纸上有一张由众多的小点组成的人脸照片。若是只看一个个的小点,看得再仔细也看不出一张人脸。只有把报纸拿开一些,较为粗略地把众多的小点看成是一个整体,才能看出人脸的形象来。这形象不是众多小点本身的一种性质,而是小点集体的性质。人脸是在图形里,而不是在组成图形的一个个小点里。同样,生命的奥秘也不在原子里,而在原子的缔合模式里,其模式即其组合方式。就是说,生命的奥秘在于DNA和RNA之类的分子结构所包含的信息之中。一旦了解了整体现象的存在,也就用不着去寻找什么“生命力”了。原子用不着被“激活”才能产生生命现象。只要将原子以那种合适的复杂方式进行安排,就会出现生命。

我们现在正在讨论的东西有时被称作“整体论”对“还原论”。过去的三个世纪以来,西方科学思想的主要倾向是还原论。的确,“分析”这个词在最广泛的范围中被使用,这种情况也清楚地显明,科学家习惯上是毫无怀疑地把一个问题拿来进行分解,然后再解决它的。但是,有些问题(如钢丝锯)只能通过综合才能解决。它们在性质上是综合的或“整体的”。一幅钢丝锯的图画,就像报纸上由众多小点组成的人脸图像一样,只能在更高一层的结构层面上才能够看得出来,单凭一个个的锯齿是看不出锯来的。这就是说,其整体大于其部分的总合。

在19世纪的物理学中,以及在发展物质的原子理论的过程中,科学的还原论被认真地提了出来。近来,生物学家们沿着还原论的思路,在阐明生命的分子基础方面取得了许多重大的成就。这些领先的进展鼓励了人们在学问的许多其他领域也采取还原论的思路。

然而,因到处运用还原论而引起的恶果,已招致了尖锐的批评。作家阿瑟·柯斯特勒说,“还原论的看法否定在盲目的力量的相互作用中有价值观、意义和目的的地位,因而这种看法将其阴影投到了科学的界限之外,影响到我们整个文化的甚至政治的气候。”①许多批评者说,试图把活的生物体解释成不过是因偶然事件而胡乱结合起来的一堆堆无意义的原子,这严重地贬损了我们的存在价值。

英国神经生物学家唐纳德·麦克埃是位著名的基督教教旨的辩护者。他对在当代生物学家当中盛行的他所谓的“不过是”态度提出了挑战。在《钟表形象》这本书中,为了说明他的论点,他举了一种常见的广告为例。这种广告是由数百只时明时灭的电灯组成的。按顺序时明时灭的电灯组成了讯息。一个电气工程师可以用电路理论准确而完整地描述这电灯组成的系统。然而,若说这广告因而不过是一复杂电路中的电脉冲而已,这说法就是荒谬的。不错,使用电路理论进行的描述,就其本身的描述层面而言,既不错误,也不是不完整;但这描述却没有提到广告所显示的讯息。广告讯息的概念是电气工程师工作范围之外的东西,只有将组成广告的几百只电灯的明灭看成是一整体时才能够显现出来。可以说,广告讯息比电路和电灯高一个结构层面:它是一个整体特征。

就有生命的系统而言,没有谁否认一生物体是由原子集合而成的。错误的观念是把生物体只当作是原子的集合而已。把生物体说成不过是原子的集合而已,这种说法是可笑的,其可笑程度正如把贝多芬的交响乐说成不过是音符的集合而已,或把狄更斯的某本小说说成不过是词语的集合而已。生命的特性、一首乐曲的主题、一部小说的情节,是所谓的显现性的。其性质只有在整体的结构层面上才能显现出来,而在部分层面上则是无意义的。部分的描述与整体的描述并不矛盾,二者是互补的,并且在其自身的层面上是正确的(假如我们仔细看看量子论,我们就会再次遇到一个系统有两个不同的、互补的描述的概念)。

计算机操作人员很熟悉层面区分的重要性。现代电子计算机是由一复杂的电路和开关的网络构成的,有一系列复杂的电脉冲经过开关。但这只是从硬件层面上进行的描述。另一方面,同一个电路活动可能是代表解出一套数学方程式或分析一枚导弹的弹道。这样的描述就比硬件高一个层面,而且要使用诸如程序、运算、符号、输入、输出这一类的概念,这些概念在硬件层面上是无意义的。计算机内部某一个作为计算机部件的开关是不会通电进行诸如求平方根之类的计算的。它之所以通了电,是因为电压合适,物理定律使然。用程序来对计算机运算进行高层面的描述,这属于软件层面的事。硬件和软件的描述都描述了计算机内部正在进行的活动,每种描述在其本身所属的范围里都是前后一致毫无矛盾的,但二者是处在完全不同的概念层面上。

道格拉斯·霍夫斯塔特写的那本不朽的书《哥德尔,埃舍尔,巴赫》,以最令人信服的方式描绘了还原论与整体论之间的紧张关系。他通过研究一蚁群的兴衰,用他那令人目眩的“蚂蚁赋格曲”清楚明白地揭示出层面混淆所造成的易犯的错误。群蚁具有一种社会结构,既复杂而且有高度的组织。其社会结构是以分工和集体负责为基础的。尽管每一个单个的蚂蚁其行为种类非常有限,或许连某些现代的微处理机都不如,但整个蚁群却显示出很了不起的智能和目的的层面。建造蚁穴牵涉到庞大而复杂的工程。显然,没有哪一个单个的蚂蚁在其脑子里装有这浩大工程的设计图。每一个蚂蚁都是一架自动机,按程序完成一套简单的动作。这就与硬件层面的描述相似。一旦把蚁群看成一个整体,复杂的图形就显现出来了。在这整体层面上(相当于计算中的软件描述),显现的特性,如具有目的性的行为、组织等,是显而易见的。就整体而言,图形显现出来。霍夫斯塔特认为,这两个层面的描述并不冲突。诸如“我们应当通过整体论来理解世界。还是应当通过还原论来理解世界”,这样的问题被他斥为无用。运用整体论还是运用还原论,这全看你想知道什么。霍夫斯塔特指出,整体论这种看法在东方长期以来就为人们所赏识,并表现在神秘的东方禅宗哲学中。

尽管我们习惯于认为个体的蚂蚁是首要的生物体,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体的蚁群也是一个生物体。其实,我们自己的身体也是一些“群”,是由在集体的组织中上十亿相互合作的单个细胞组成的。众多细胞之间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要比蚁群中单个蚂蚁之间的联系紧密一些,但就其分工和集体负责而言,其基本原则显然是一样的。然而,这里要注意的关键问题是,正如在一蚁群中存在着显现的整体特性一样,在细胞群中也存在着同样的特性。若说一蚁群不过是一群蚂蚁而已,就是忽视了蚁群行为的实际存在,其荒谬程度就如同说计算机程序不是实在的,因为它们不过是电脉冲而已。同样,若说一个人不过是一堆细胞而已,而这些细胞本身不过是些DNA之类的片断而已,DNA也不过是成串的原子而已,于是就得出结论说生命是无意义的,这些话便是彻头彻尾的胡话。生命是一个整体现象。

对生命的整体特性有了了解,就可以安心地放弃关于生命力的旧观念了,因为这旧观念的由来也是层面混淆所造成的。那种认为必须将某种魔力加到无生命的物质上才能使无生命的物质“活起来”的观念是错误的。其错误就如同认为组成计算机的电开关必须得到“计算力”,计算机才能工作起来,或蚂蚁必须有“群体精神”,蚁群才能有整体功能。假如能够把一个个原子按合适的图形组装起来,人工地造出一个完整的细菌,那么毫无疑问,这人工细菌的各个部分会跟一个“自然的”细菌一样活。

物理学家们早就不再以纯还原论的观点来看待自然界了。尤其是在量子论中,从整体上看待测量行为,对于得出量子论的有意义的解释是很重要的(见第八章)。然而,只是在最近的几年里,整体论哲学才开始对物理学发生较为普遍的影响。这种情况也出现在医学界。医生们把重点放在治疗“整体的病人”上。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也开始接受整体论了。整体论科学于是飞速发展成为某种信仰,可能部分是因它与东方哲学和神秘主义合拍。弗里提约夫·卡普拉的《物理学中的道》以及祖卡夫的《跳舞的物理大师们》很好地描述了这种变化的情况。这两本书都利用了现代物理学和传统的东方整体概念如“太一”之间的类似。

人们一旦承认整体论的观点,从而消除了生命力的必要性,便立刻会遇到一个这样的问题:科学,尤其是物理学,能不能描述包括生命在内的那些整体现象?大卫·玻姆在《整体与暗含的秩序》一书中,试图建立一种范围广阔的物理学。在讨论生物系统时,玻姆说道:“生命本身必须被看成是在某种意义上属于一个整体”。②他继续说,生命是“包含在”一整体的系统中的,这系统包括一些无疑是无生命的部分,如我们所呼吸的空气,空气的分子说不定哪天就被吸收进我们的身体之中。

实际上,一个世纪以前,随着热力学问题的出现,物理学就发展起来以解决整体现象。在此期间,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和路德维希·玻尔兹曼所做的工作就是试图从大群大群分子的统计学性质中推出热力学性质。热力学对生命来说是一门具有头等重要意义的学科,同时也常常使生物学过程看上去具有悖论性质。

这悖论涉及生物的本质,即有序。我们已经说过,调节有序变化的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无序总是增加。但生命的发展却是典型的有序增加。在地球的历史上,生命系统演化成为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致的形式,同样,有序的水平也在提高。这怎么能跟热力学第二定律相符合呢?这是不是一个与第二定律相反的证据,证明神力在起作用,将有序(以奇迹的方式)加在了生物体的发展上?

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生物学与热力学第二定律之间不见得有什么矛盾。热力学第二定律总是就整个系统而言的。某处有序增加,同时可能在另一处熵增加。而生命系统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特征是,生命系统对其环境是“开放的”。生命系统不是封闭的或自足的。它们只能通过与其环境交换能量和物质才能活下去。计算一下熵的收支情况就可以发现,一个生物体中有序的增长是以更为广阔的环境中的熵为代价的。在所有的情况下,都是熵的净增长。实际上,也有很多无生命系统中有序增加的例子。无形的溶液中析出了晶体,这就说明了一处的有序增加,但仔细研究一下就会看到,在结晶的过程中会补偿性地产生热,而这使得晶体周围的物质的熵增加。

人们普遍认为,生物需要能量,但这种看法不太正确。物理学告诉我们,能量是守恒的,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毁灭。一个人进食之后,一些能量就在他的体内被释放出来,这些能量然后以热的形式或以活动所完成的功的形式发散到他周围的环境中。一个人身体的总能量大致是不变的。只是有能量流在他身上并流进流出。这能量流是由所消耗的有序能量或负熵所驱动的。那么,用以维持生命的关键要素就是负熵了。伟大的量子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在其《生命是什么》一书中这样写道:

生物体具有惊人的本领,能把“有序之流”集中到自己身上,能从合适的环境中“汲取有序”从而使自己免于衰变为混沌的原子。③

认识到生命现象并不违反物理基本定律,当然并不等于说物理定律解释了生命现象。我们只能说物理定律与生命现象不矛盾。没有几个物理学家会说,假如完全了解了原子和分子过程的所有规律,就能够从这些规律中推断出生命会存在。但这并不是要再次犯乞灵于“生命力”的错误:

一位只熟悉热机的工程师,在看过电机的建造过程之后,必会意识到电机是按他所不了解的原理工作的……热机和电机的构造不同,就足以使他意识到二者运行方式是全然不同的。他决不会因看到电机没有锅炉也不用蒸气,一按电门就转起来,就以为电机是幽灵驱动的。④

同样,有生命的生物体也可能是按目前人们尚未了解的物理定律及过程活动的,尽管人们或许了解组成生物体的各个部件原子和分子。再说一遍,整体行为是不能根据组成该整体的部分来理解的。假如有生命的物质和无生命的物质都遵守同样的物理定律,那么;何以同一套定律会产生出差别如此之大的行为呢?似乎是物质分别进了两个岔道,有生命的物质向着越来越有序的状态演进,而无生命的物质则在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无序。然而,无论是无生命的物质还是有生命的物质,其基本成分原子都是一样的。

近年来,在揭示整体有序状态何以出现的原理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生命的“奇迹”似乎也不那么神秘了。因为人们通过研究发现,一些无生命的系统也能获得自发的组织。这方面有很多例子。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如处于水平状态的一层液体被从底下加热,达到一临界温度之后,就会看到该液体自动形成由对流的环形组成的图样,那是由众多的分子按可以看得出来的图样流动形成的。

人们在研究流体的过程中发现,假如使某一系统离开热力学平衡状态,就会产生有序状态。这种例子多的是。流体流动中产生涡流就是这种情况。在地球上,涡流产生了大气环流的模式,导致了龙卷风和其他的大气扰动。在木星上,因为有涡流,木星就有了特色独具的复杂而美丽的表面花纹。

某些化学反应非常清楚地显示了有序状态如何自发地产生。在所谓贝罗索夫一扎布汀斯基反应中,装在试管中的一种化学混合物可以产生水平的条纹,而在一浅盘中则呈现出螺旋花纹。在某些条件下,常可以在有机(但不是有生命的)物质中观察到有组织的化学行为,在很多情况下,其行为涉及高度复杂的包含某种“反馈”和“催化”成分的连锁反应。

诺贝尔奖获得者化学家以利亚·普里高津和他在布鲁塞尔大学庞大的研究组系统地研究了自组织的系统。这里,也应提到曼弗雷德·埃京的开拓性工作。普里高津的目的不光是发现物质自组织的机制,而且他也想用严格的数学方法来描述这些机制。在很多情况下,用于描述高级生物系统中的简单行为模式的方程式与描述无机化学反应的方式相同。普里高津认为,很可能这些流体运动或化学混合物的较为简单的例子,就显示了统辖着生命奥秘的原理。普里高津所举的所有例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这就是,有关的系统都是远离热力学平衡的。因而,它们都变得不稳定,并且自发地将它们自己大规模地组织起来。普里高津在描述这样的组织时所用的术语是“耗散结构”:“耗散结构出现的一般条件是,有关系统的尺度要超过某一临界值……同时还涉及该系统在其中自始至终作为一个整体活动的长程有序状态”。

毫无疑问,普里高津的研究大大促进了我们对远离平衡的物理结构的理解,也帮助我们认识到,在无生命的系统中也有些很像是生物的模式。然而,拿普里高津的研究结果来穿凿附会却是不智之举。无生命的系统和有生命的系统具有同样的行为,这并不说明二者都可以加以同样的解释。苯环的形状很像是小孩子们玩的牵手游戏,但却不能拿二者之间的相似来解释人类行为。但是,对自组织系统的研究的确表明,生命系统复杂的有序状态,可以很有理由地说是起源于高度非平衡的物理过程。尽管目前人们对生物系统复杂的有序状态所知不多,但也用不着用生命力或神的生气来解释它了。

很多相信宗教的人都准备承认,生命一旦出现在地球上,其后来的繁衍与发展,就可以用物理和化学定律结合达尔文的进化论给以完满的解释。例如,生物体的生殖,就是DNA螺旋体对自己进行化学复制。这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机械过程,尽管复杂。但是,生命可是如何起源的呢?

生命的起源一直是个重大的科学之谜。其中心问题是临界值的问题。只有当有机分子变得高度复杂,复杂到一定程度之后,我们才能认为它们是“活的”,意思是说,它们以一种稳定的形式将大量的信息变为密码,不仅显示它们有能力储存复制自己的蓝图,而且它们也拥有实施复制的手段。这里的问题是,普通的物理和化学过程在没有某种超自然作用的情况下,怎么能跨越这一临界值呢?地球的年龄大约是45亿年。化石中所发现的发达的生命迹象至少是35亿年以前的。按理说,在35亿年之前就存在着某种形式的原始生命。用地质学的话来说,当太阳系诞生的阵痛消退之后,生命马上就在我们这刚刚冷却下来的行星上立住了脚。这就是说,不管产生生命的机制是什么,总之这些机制是相当有效的。这促使很多科学家得出结论,认为只要有了合适的物理和化学条件,生命的发生几乎就是不可避免的。

有人提出,促使生命出现的东西是“原初汤”。原始的地球水分充足,水中有简单的有机化合物,是由大气中进行的化学反应形成的。当初的地球,会有无数的池塘湖泊,那里面也会有各式各样的化学反应。经过几百万年,越来越复杂的分子形成了。最后,越过了临界值,复杂的有机分子随机地自组织就产生了生命。

1953年,著名的米勒-尤里实验给这种说法提供了支持。芝加哥大学的斯坦利·米勒和哈罗德·尤里当时试图模拟想象中的原初地球的条件。他们如法炮制了那时的大气——甲烷、氨和氢,还有一滩水,还有闪电(是用放电模拟的)。几天之后,这两位实验者发现,他们的那“滩水”变成了红色,里面有很多对现今的生命来说是重要的化合物,如氨基酸。

这些结果虽令人鼓舞,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这些化合物放在那里,只要经过各种化学反应,过几百万年之后,这些化合物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生命来。只要做一下简单的统计,很快就会发现,有机化合物自发地组成DNA,即带有遗传密码的分子,其几率几乎是意想不到的小。“原初汤”中的分子随机地连结成串组成DNA,这种可能性小得可笑。分子可能的组合方式太多了,偶然碰上一次产生出DNA的机会实际上是零。然而,普里高津的研究表明,如果离开热力平衡,很多系统就能自发地将自己组织起来。因此,原初汤不会老在那里晃荡。某种外来的影响会打破热力平衡,使原初汤进入一系列越来越复杂的自组织反应。这种外来的影响可能就是太阳,其强有力的辐射流使不平衡(负熵)得以产生。驱动着现今地球生物圈的,就是太阳的辐射流。外来的影响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总之,一系列自组织反应的终端产品可能就是DNA。

总而言之,不难想见原初汤里含有一切生物所必需的成分,由外来的影响驱动着,进入了相互连锁的自组织、自放大的“反馈”循环,由此使有序程度越来越高,极大地增加了越过生命阈的可能性。但是,从米勒-尤里实验过渡到完全能进行复制的分子,这之间有很多中间步骤。若是谁认为我们对这些中间步骤有了了解,那可就错了。生命的起源到现在仍然是一个谜,甚至在科学家中间还引起争论。弗兰西斯·克里克在20世纪50年代揭示了DNA的分子结构,因而被誉为做出了20世纪最重大的发现。即使他,在谈到生命起源时也是谨慎的:

要我们来判断地球上的生命起源到底是一个罕见的事件,还是一个几乎肯定会发生的事件,这是不可能的……那一系列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件,要想给其几率一个数值似乎是不可能的。⑤

不过,不了解生命的起源,并不说明生命就是起源于神迹。未来的发现能提供很多我们现在所不知道的细节。

即使将来的研究表明生命的自然起源是个极其罕见的事件,那些相信宇宙无限、宇宙包含的行星数目无限的人也用不着害怕统计。在一个无限的宇宙中,按纯粹的几率,任何可能的事件都必定在某处发生。显然,我们就是发现我们自己所处的这块区域发生了极其罕见的事件。

对生命、生命的起源以及生命的功能进行的研究是否为上帝的存在提供了证据?我们已说过,现代的科学家把生命看作一种机制,他们找不到关于生命力或非物质特质的任何实在的证据。人们现在仍不了解生命的起源,尽管现在正在兴起的关于自组织系统的研究使某些人觉得有理由认为生命是自动兴起的。生命具有了不起的能力,能够集中负熵,这毕竟并不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当控制和决定生物功能的物理定律仍然有效时,就不会有证据证明有生命的系统实际上与已知的物理和化学定律相矛盾。

这一切当然都没能排除一个造物的上帝存在,但也确实表明,正如土星的光环和木星表面的图案可用物理学来解释其成因一样,生物的发展也不必用上帝的作用来解释。上帝存在的证据要么是到处都有,要么是到处都没有。生命似乎与其他有组织的复杂结构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程度的不同倒可能有一些。我们对生命起源的无知,虽给神造生命的说法留出了广阔的地盘,但主张神造生命实在是一种消极的态度。遇到解释不了的事,就拉上帝来救驾,到头来只能是将来在科学的进步面前退却。因此,我们不要把生命看成是机械的宇宙中的一个孤立的神迹吧。我们该把生命看成是宇宙奇迹的一个组成部分。

科学家们普遍认为,生命是一种物质的自然状态,不过,是一种可能性很小的状态。科学家们的这种看法诱导了人们猜想在宇宙的其他地方或许也有生命。这种猜想当然是一个引起争论的话题,本书不想就它进行评论。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天外生命的肯定性证据,尽管有人说飞临火星的海盗号探测器在其一个实验中确实表明在那里有可能有一种生化反应。不过,仅在我们银河系中,就很可能有几百亿的行星,因而有些科学家认为宇宙是富于生命的。霍伊尔和克里克就推测,地球上的生命来自宇宙空间。

关于外来生命的可能性的推测,使人想到可能天外有比人类还有智慧的生物。因为地球的年龄还不到宇宙年龄的一半,所以有可能在某些行星上,智能生物几十亿年前就演化出来了。他们的智能与技术同我们相比高得无法想象。具有如此发达能力的生物很可能控制了大片的宇宙,尽管我们察觉不到他们活动的迹象。天外智能生命的存在会对宗教有重大的影响。假如真能找到证据证明其存在,那么,上帝与人有特殊关系的传统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这对基督教的影响尤其大,因为按基督教的说法,耶稣基督是上帝的化身,他的使命就是拯救地球上的人类。假如有一大群“天外基督”有计划地按时到各个有智能生命居住的行星上去,变成当地的生物形象来实施拯救,这图景未免有些荒唐。然而,如果想不这么荒唐,那天外的智能生命又该怎样拯救呢?

在当今的空间时代,很多人显然都认为确有不明飞行物,但世界上的主要宗教却很少考虑“天外”的事。厄南·麦克穆林是当今少有的几位探讨这一问题的神学家。他认为,“假如宗教在观察上帝与宇宙的关系时,不能够为天外人找到一个位置,那么,在未来的时代里,宗教将会发现越来越难以得到人们的认同。”⑥要是能知道天外的神学家对此问题有什么见解,那倒是挺有意思的事。

在探讨上帝的过程中,我们说到了生命的存在,不管是可以用自然演化加以解释,还是要有神的介入为条件,生命的存在的确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证明在宇宙中是有某种目的的。但是,生命只不过是复杂性等级中的一个阶段。生命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产生精神的阶梯,也是精神的载体。下面,我们就要讨论精神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