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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与新物理学》第九章 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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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预先假定过去和将来有区别,经验这个词就不会有意义。”

卡尔·冯·魏泽克

“但我总是听到在我背后,有翼的时间之车在迅速驶近。”

安得鲁·马维尔

两场大革命促成了新物理学的诞生,一场是量子论,一场是相对论。后者几乎完全是爱因斯坦一人的成就。相对论是一个关于空间、时间和运动的理论。其影响同量子论一样,既深刻又令人迷惑,并对人们抱有的关于宇宙本质的很多观念构成了挑战。相对论对时间的处理,是有史以来对人们的传统观念最有挑战性的,因为时间是世界上各大宗教长期以来所热切关心的一个问题。

就我们对世界的经验而言,时间是如此基本的东西,以至谁若想摆弄摆弄它,便会遭到人们的反抗,遭到极大的怀疑。每个星期,我都收到一些业余科学家们的来稿。这些人一心想找出爱因斯坦的错误,企图再将传统的、常识性的时间概念复原,尽管过去将近80年以来,相对论一直是成功的,还没有任何一个实验证明按相对论做出的完美无缺的预言有什么错误。

我们对个人同一性的看法,即对自我、对灵魂的看法,是与记忆、与延续的经历密切相关的。只是说在此刻“我存在”还不够。是一个人,就意味着经验的连续,还有将经验连接起来的某些特征,如记忆。这个问题具有很强的宗教意味,也是一个让人容易动感情的问题。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新物理学的那些看法才受到了抵制,同时科学家和科学门外汉们,都深深地被相对论的那些让人不知所措的推论所吸引。

爱因斯坦的所谓狭义相对论发表于1905年。狭义相对论起源于爱因斯坦试图消除物体的运动和电磁扰动的传播之间明显的矛盾。光信号的行为尤其显得违反人们信奉已久的原理,即一切匀速运动都是完全相对的。我们在这里不必去讨论那些技术性细节。反正结果是,爱因斯坦重建了相对性原理,使之即使在涉及光信号的情况下也能成立,但做到这一点是有代价的。

狭义相对论的第一个受害者是人们对时间的信仰——时间是绝对的,普遍的。爱因斯坦证明,时间实际上是有弹性的,可以被运动伸长或压缩。每一个观察者都带着他自己的时间尺度,而他的时间尺度在一般情况下是与别人的不一样的。在我们自己的参照系中,时间从来也不会显得有什么异常,但相对于另一个以与我们不同的方式运动的观察者而言,我们的时间就可能是被扭曲了,与他们的时间不同步了。

时间尺度发生这样奇妙的错乱,使得我们有可能进行一种时间旅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时间中的旅行者,都在奔向将来,但时间的弹性使得一些人能比另一些人早一些到达将来。高速运动使你能够减慢你自己的计时器的运转,好像是让别人冲在时间的前面。用这种办法,就有可能比静坐不动更快地到达某一遥远的时刻。从原则上讲,我们可以在几小时之内就到达2000年。然而,要想得到可观的时间弯曲,就必须有每秒几万英里的高速。现有的火箭速度,只能使精确的原子钟显示出些微的时间膨胀。时间膨胀的关键是光速。随着我们接近光速,时间弯曲也逐步升级。相对论禁止任何人超过光速,因为超过光速,就会出现时间倒转的情况。

可以用高速的亚原子粒子使时间戏剧性地缩短。μ介子在巨大的回旋加速器中被加速到接近光速,可享有十几倍于它静止时的寿命(它静止时,大约在1微秒之内就会衰变)。

相对论也同样使空间受到了重大损害,使空间也成为具有弹性的了。当时间被伸长时,空间就被缩短。假如你坐在列车上,列车驰过车站,从你的参照系来看(你的参照系是与站台上的搬运工的参照系相对的),车站上的钟走得要稍微慢一点。作为补偿,站台在你看来也显得短了一些。当然,这些事我们从未注意过,因为在常规的速度下,时钟走时和站台长短的变化太小,不过这些很小的变化很容易用灵敏的器具测量出来。空间和时间的这种共同的扭曲可以看作是空间(收缩了)变成了时间(伸长了)。1秒钟的时间相当于很大很大的空间——准确地说是相当于299000公里。

科幻小说里常有这种时间扭曲的花招,但时间扭曲的确不是虚构的。这种扭曲真的会发生。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即所谓的双生子效应,就说明了这种扭曲。一个孪生子以接近光速的高速飞向我们邻近的一个恒星。他那呆在家里的孪生兄弟等了10年,终于等到他返回地球。火箭着陆之后,他的孪生兄弟发现在这10年里,他只长了1岁。高速使他只过了1年的时间,而在他的1年里,地球上已过了10年。

爱因斯坦将其狭义相对论作了进一步的推广,使之包括了引力效应。于是就有了广义相对论。在广义相对论中,引力不是一种力,而是时空几何中的一种扭曲。按广义相对论来看,时空并不是服从通常“平坦的”几何学规则的,而是弯曲的,产生时间弯曲和空间弯曲的。

我们在第二章里说过,现代的工具十分灵敏,连地球引力的时间弯曲都可以用火箭里的钟探测出来。在太空中,时间走得确实要快些,因为在那里,地球的引力比较弱。

引力越强,时间弯曲也就越明显。现已知道,在有的恒星上,引力十分强大,以致那里的时间相对于我们要慢百分之几。实际上,这些恒星正处于某种临界值的边缘,一过了临界值,时间弯曲就开始加倍增长。假如这样的恒星再大几倍的话,时间弯曲就会升级,最后,在引力的某一临界值上,时间就会停下来。从地球上看出,这恒星的表面就是冻结住了,没有任何活动了。不过,我们是看不到这种奇异的时间停止现象的,因为我们借以看到它的光线也冻结在那里了,这恒星发出的光的频率被移到了光谱的可见区域之外。这恒星看上去是黑的。

理论告诉我们,处于这种状态的恒星不可能保持原状,而会在它自己强大的引力压迫下在1微秒之内坍缩成为一个时空奇点,在空间留下一个空洞,即黑洞。原先恒星的时间弯曲仍然在空洞的空间中留有痕迹。

因此,黑洞就代表着通向永恒的近路。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火箭上的那位孪生子不但可以快一些到达将来,而且能够在一瞬间到达时间的终点!他一旦进入黑洞,黑洞之外的一切永恒从他相对固定的“现在”来看,就会立刻成为过去了。因而,他一进入黑洞,就会被锁闭在一种时间弯曲之中,不能再返归外面的宇宙了,因为外面的宇宙都已经过去了。就宇宙的其他部分而言,他的确是处于时间的终点之外了。他要想从黑洞中出来,就必须在进入黑洞之前就出来。这是荒谬的,说明他不可能从黑洞中逃出来。黑洞的引力毫不留情地死死抓住这倒霉的宇航员,把他拖向奇点,到了奇点,在1微秒之后,他就到达了时间和湮没的边缘;奇点就标志着通向“无空间”和“无时间”的单程旅程的终点。奇点是自然宇宙终结之“地”。

相对论在我们的时间观念中引发的革命,可用如下的话做出最好的概括。就是说,从前,时间被认为是绝对的,不变的,普遍的,是独立于物体和观察者的。现在,时间被认为是能动的。时间能够伸长收缩,弯曲,甚至可以在奇点处停止。钟表的走时不是绝对的,而是与运动状态和观察者的引力状况相对的。

把时间从普遍性的紧身衣中解救出来,使得每一个观察者的时间都能够自由而独立地运行,这就追使我们放弃一些长期抱有的假设。比如说,现已不可能就选择何时为“现在”达成一致意见了。在双生子的实验中,火箭上的那一位在向外飞的途中或许会想“现在我那孪生兄弟在地球上干什么呢?”但这两位孪生兄弟相对时间尺度的错乱意味着,火箭参照系中的“现在”与地球上的人所判定的“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时刻。没有普遍的“现在”。假如在不同的地点发生了两件事A和B,一个观察者认为A与B同时发生,另一个观察者就会认为A先于B,而第三个观察者就可能认为B先发生。

两个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在不同的观察者看来竟会不一样,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靶标在发枪之前就会碎吗?谢天谢地,没有这种事。否则该多出多少伤亡。要想使事件A与B发生的顺序难以确定,A与B就得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发生,使光在该时间内来不及从A跑到B。在相对论中,光信号是一切的规则,而光信号尤其禁止任何信号跑得比光信号快。假如光不能快到把A与B联系起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二者联系起来,因此,A与B就不可能以任何方式相互影响。二者之间没有因果联系:将A与B的时间顺序调换过来,就不会造成因果颠倒。

世上没有普遍的现在,这一事实不可避免地使那种把时间整齐地划分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做法遭到腰斩。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些术语在我们周围的场所中可能有意义,但不能适用于别的地方。诸如“现在火星上正在发生什么事?”这一类的问题指的是该行星上的某一特定的时刻。但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一个乘火箭掠过地球的太空旅行者在同一时刻问同样的问题,指的就是火星上的另一个时刻了。实际上,在地球附近的一个观察者根据其运动的情况的不同,其可能的“现在”要有好几秒钟那么长。观察者离被观察对象越远,“现在”的范围也就越大。对一个遥远的类星体来说,“现在”可能是一段几十亿年的时间。即便是在地球上漫步这样的运动,也会使类星体上的“现时刻”变为几千年!

因为人们长久以来是如此相信只有现在“确实存在”,所以,抛弃那种把时间整齐地划分为过去、现在、将来的做法,就是人类思想历程中意义深远的一大进步。人们通常不假思索地认为,将来是尚未形成的,很可能还没有确定下来;过去则是过去了的,虽留在记忆中,却是泼出去的水,没法子了。人们希望相信,过去与将来都不存在。“每一次”似乎只有一瞬的实在发生。相对论使得这一切观念成了无意义的东西。过去、现在和将来必定是同样实在的,因为一个人的过去是另一个人的现在,再一个人的将来。

一个物理学家对时间的看法很受他对相对论的了解的影响,因而很可能显得与常人有相当的差异,尽管物理学家自己对这事并不怎么在意。物理学家并不认为时间是由发生的事件构成的一个序列。相反,他们认为,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都在那儿,时间在任何一个给定的时刻都向过去和将来两个方向延伸,就像是空间在任何一个给定的位置延伸一样。事实上,这里把时间和空间相比较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时间和空间在相对论中已经变得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了,两者合成为物理学家们所谓的“时空连续体”了。

我们对时间的心理感觉与物理学家们的时间模型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以至连许多物理学家也觉得这中间是不是缺了点什么重要的东西。爱丁顿曾经说过,我们的精神有一种“后门”,时间除了通过常规的感官途径和实验室仪器的途径进入我们的精神,还走“后门”。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比起对空间方位或物质的感知来,是更为基本的。对时间的感知是一种内在的体验,而不是一种肉体的体验。我们尤其感觉得到时间的流逝这种感知是如此明显,以至构成了我们感觉的最基本的一面。这一面是一个有力的背景,我们的一切思想,一切活动都是在这一背景的衬托之下被感觉到的。

很多科学家在寻找那神秘的时间之流时被搞得晕头转向。所有的物理学家都承认,宇宙中存在着过去-将来不对称,这种不对称是由热力学第二定律造成的。但要是仔细检查一下该定律,这种不对称似乎就没有了。

这个难题可以简单地说明如下。假设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把一个香水瓶的瓶塞拔去。不一会儿,香水就挥发出来,弥漫整个房间,房间里所有的人都闻得到。香水由液体变为香气,从有序到无序的转变是不可逆的。不管过多长时间,散布开来的香气分子也不可能自动地返回香水瓶,规规矩矩地再变回为香水液体。香气分子的挥发,散布,就是过去和将来不对称的一个典型例子。假如我们在电影上看到,香气分子返回香水瓶,我们立刻就可以知道,这电影片子是倒放的。因为香气分子一从瓶子里冒出来,就不可能再回去的。

然而,这里却有一个问题。香气分子的挥发,散布,是几十亿分子撞击的结果。空气分子的热运动一刻也不停,把香气分子到处乱撞,使之移来移去,最后香气分子终于不可收拾地与空气混合到了一起。然而,任何一次特定的分子碰撞都完全是可逆的。两个分子相互接近,碰撞、倒退。在这事上没有什么时间不对称。相反的过程仍是相互接近,碰撞,倒退。

对称的分子碰撞怎么会产生不对称的过去和将来,这个由时间之矢构成的谜牵动了很多杰出的物理学家的想象。路德维希·玻尔兹曼在19世纪后期首先阐述了这个问题,但直到今天,大家仍是对此议论纷纷。有些科学家断言,存在着一奇异的非物质的性质,即时间流,正是这时间流造成了时间之矢。他们断言,分子运动在通常的情况下是不能在时间上打下过去-将来不对称的印记的。因此,要想形成时间不对称,就必须有额外的成分,即时间流。有人甚至到量子过程中或宇宙的膨胀中去寻找时间流的起源。相信有时间流在很多方面就像是相信有生命力一样,都很让人怀疑。

相信有时间流是个错误,它错在忽视了这一事实:时间不对称如同生命一样,是一整体概念,因而是不能把整体的性质归结为单个分子的性质的。在分子水平上的对称和在宏观尺度上的不对称,这二者之间没有什么矛盾。它们纯属两个不同的描述层面。于是,人们就想,时间怕是并非真的在“流动”,一切都是我们的头脑在作怪。

假如我们想在感觉中找到时间流的起源,我们就会碰到在理解自我时所碰到的那些混乱和悖论。我们就很难不得出这样的印象:时间流的问题和自我的问题是密切相关的。只有在时间的流水中,我们才能感觉到自我。霍夫斯塔特曾写道,“自指的旋涡”造成了我们所说的意识和自我意识;而我则坚决相信,推动心理上的时间流的也正是那同一个旋涡。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坚持认为只有在我们解开了时间之谜后,才能解开精神之谜。

在艺术和文学中,到处都可以发现关于时间的天真想象。时间被描绘成箭,是河流,是飞车,时间在前进。人们常说,我们意识到的“现在”在不断地向前推移,由过去移向将来,这样,2000年也会最终变成“现在”;同理,你读这个句子的时刻现在也已经过去,成了历史。有时,现在被认为是固定的,时间本身是流动的,就像是河水流过河边的一个观察者。时间的这些形象是与我们对自由意志的感情不可分割的。将来似乎尚未形成,因而就能够在它尚未到来时,用我们的行动来使它成形。这一切是不是胡说八道呢?

假如说,上段里所说的关于时间的形象都是对的,那么,就立刻会出现一大堆问题。1983年,在一个物理学家和一个怀疑论者之间或许有一场如下的对话:

怀疑论者:我刚刚看到爱因斯坦的这一句话:“你必须承认,主观的时间将着重点放在现在,而主观的时间并没有客观的意义……过去、现在、将来之间的区别,只是一种幻觉,不管人们怎么坚持这种区别也没有用。”爱因斯坦肯定是发了疯吧?

物理学家:绝对没发疯。在外在的世界中,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过去、现在、将来。你能用仪器测定出现在吗?不能。现在是个纯心理概念。

怀疑论者:哦,你是在开玩笑吧?谁不知道,将来还没有发生,而过去已经过去了,我们都记得过去发生过了。你怎么能把昨天和明天或今天混为一谈呢?

物理学家:当然,你得把那么多天理出个次序来,但我所反对的是你用的那些标签。怕是连你自己都承认,明天永远不会来。

怀疑论者:别玩文字游戏好不好?明天怎么不会来?只不过来了之后,我们把它叫作今天就是了。

物理学家:一点不错。每一天在当天都叫作今天。每一时刻在被人感觉到的时候都叫“现在”。过去和将来的划分是语言混乱的结果。我来帮你澄清这个混乱吧。时间的每一个时刻都可以有一个确定的日期。例如1997年10月3日下午2点。记日期的系统是任意的,但一旦约定俗成地确定下记日期的系统,任何一个事件或时刻的日期就确定下来了。所有的事件,我们都给它一个日期标签,这样,我们在描述世界上的一切事的时候,就可以不用过去、现在、将来这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了。

怀疑论者:但是,1997年的确是将来。1997年还没来到呢。你所说的日期系统忽略了时间的一个关键方面,即时间的流动。

物理学家:你说“1997年的确是将来”是什么意思?1997年是1998年的过去。

怀疑论者:但现在不是1998年。

物理学家:现在?

怀疑论者:不错,就是现在。

物理学家:什么时候是现在?每一个时刻在我们感觉到它的时候,都是现在。

怀疑论者:此刻是现在。我说的现在是指此刻。

物理学家:你说的是1983年的现在?

怀疑论者:就算是吧。

物理学家:不是1998年的现在?

怀疑论者:不是。

物理学家:好,那你说的意思就是,1997年是1983年的将来,但却是1998年的过去。这我并不否认。我的日期系统所描述的恰恰也正是这么回事。所以你瞧,你根本用不着说什么过去将来之类的东西。

怀疑论者:不用区分过去和将来?这真是荒谬。1997年还没来,这一点你要承认吧?

物理学家:自然要承认。你所说的意思是,我们的谈话发生在1997年之前。让我再重复一遍:我并不否认众多事件有一个顺次的序列,它们之间有先后或过去将来的关系。但我所否认的是过去、现在、将来的存在。显然,并没有一个现在,你和我在一生中都会感觉到很多“现在”。

一些事件在另一些事件的过去或将来。但事件只是在那儿存在,并非是一个接一个地发生。

怀疑论者:有些物理学家说,过去和将来同现在并排存在,过去、现在、将来都在那儿,只是我们顺次地一个挨一个地遇见过去、现在、将来的事件罢了。你说的话跟这些物理学家是一个意思吗?

物理学家:我们实际上并不是“遇见”事件。我们只是感觉到所有的我们意识到的事件。从时间的角度来看,并没有一大堆事件等在那儿让我们去悄悄地接近。众多事件就在那儿,是人的头脑把它们联系起来了。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意思就好像是今天的精神被用一种什么方法给向前挪,好去碰上明天的事件。其实,你的精神是延伸在时间之中的。明天的精神状态反映明天的事件,今天的精神状态反映今天的。

怀疑论者:难道是我的意识从今天向明天移动吗?

物理学家:不!你的精神今天和明天都是有意识的。没有什么东西向前向后,或向左向右移动。

怀疑论者:但我明明感觉到时间在流逝。

物理学家:且慢1分钟。真对不起。说“且慢1分钟”这话意思是让你等等,我先说几句。但这话听起来倒好像是时间是你手里的东西,你能拖住它似的。言归正传,首先,你说你的精神在时间上是往前挪的,后来,你又说时间本身在向前挪。你到底是说的哪个呢?

怀疑论者:我把时间看成是一条流动的河,将来的事件朝我冲过来。我既可以把我的意识看成是固定的,时间流过我的意识,从将来流向过去;我也可以把时间看成是固定的,我的意识从过去移向将来。我想,这两种说法都是一回事。运动是相对的嘛。

物理学家:你这运动是幻想的东西!我问你,时间怎么个动法?假如说时间在运动,那它肯定就有速度。请问:时间的速度多大?每天1天?这不是绕口令吗?1天就是1天的1天。

怀疑论者:要是时间不动,事物怎么会发生变化?

物理学家:这好说。物体在时间里活动,变化于是就发生了。可时间并没动。我小时候常纳闷:“为什么这会儿是现在?为什么另外一个时候不是现在?”我长大了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无意义的。“这会儿”可以是任何一会儿。

怀疑论者:我倒是认为,你小时候提的那个问题很有道理。不管怎么说,为何这就是1983年?你总得说出个所以然吧?

物理学家:为何什么就是1983年?

怀疑论者:哦,为何现在就是1983年?

物理学家:你问的问题很像是问:“为何我是我、不是别人?从定义上说,我就是我自己,就是那个问问题的人。显然,在1983年,我们就把1983年看作是“现在”。在哪年,就把哪年看成现在。你其实该问:“为什么我活在1983年,而不是活在,比如说,活在公元前5000年?”你也可以问:“为什么我们在1983年而不是在1998年进行这场谈话?”你看,这么问,就用不着动用过去、现在、将来之类的概念。

怀疑论者:我还是不明白。我们日常的思维活动,如语言的时态结构,希望、恐惧、信仰,等等,这一切几乎都是根植于对过去、现在、将来的基本区分上的。我害怕死亡,因为我尚未碰到它,我不知道死亡之后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虽不知道我出生之前是怎么回事,可我却不害怕。我们不可能害怕过去。我可以再说一遍,过去的事是改变不了的了。靠着我们的记忆,我们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不知道将来。然而我们相信将来是未定的,我们的行动可以改变将来。至于现在嘛,可以这么说,所谓现在,就是我们跟外在世界发生接触的一瞬间。在这一瞬间里,我们的精神可以命令我们的肉体去行动。拜伦曾写道:“行动吧,要在活的现在行动”。他这句话,就把我的意思,全说明白了。

物理学家:你说的大部分都对,但你仍用不着用一个移动的现在来说明问题。当然,过去和将来之间存在着不对称。这不对称不光是记忆之类的感觉所感觉到的,在外在世界中也确实存在着过去和将来的不对称。例如,热力学第二定律表明,一切系统会越变越乱,越无序。我们大脑之外的其他系统也具有累积的记录和“记忆”。你可以想想月球上那么多的环形山。那都是对过去事件的记录,不是对将来事件的记录。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意思不过是说,后来的大脑要比先前的大脑储存了更多的信息。可是,我们接着犯了一个错误,把这至浅至明的事实译成了混乱又模糊的话:“我们记得过去,却不记得将来。”其实我们都知道,“过去”是个无意义的词儿。到了1998年,我们将能记得1997年,尽管1997年是1983年的将来。只要你按日期说就能说明白,用不着时态,或用时间之流,现在之类的玩意儿。

怀疑论者:可你刚才自己就用了个将来时“将能记得”。

物理学家:我其实完全可以说,“我1998年的大脑记录关于1997年的事件。但1997年是1983年的前头,因此,我1983年的大脑没记录1997年的事”。瞧,我这里就用不着使用过去和将来的概念。

怀疑论者:可是,对将来的恐惧、自由意志和不可预测之类又该怎么解释呢?假如将来早已存在,这岂不成了彻头彻尾的决定论了吗?什么都早定好了,改不了了,自由意志不就成了冒牌货了吗?

物理学家:将来并非“早已”存在。你的话本身就有矛盾。因为你的话等于说将来的“事件与那些先于它们的事件同时存在”,按“先于”一词的定义来看,这显然是无意义的。至于说到不可预测性,那也是有实际的局限的。不错,由于世界太复杂,我们只能预测某些简单的事件,如日食之类。但可预测性与决定论并不是一回事。你是把你的认识论同你的形而上学搞混了。世界将来的状况都可以是被在先的事件决定了的,但实际上照样还是不能预测世界的将来状况。

怀疑论者:但是,难道将来是被决定了的吗?对不起,我不该说将来。我是说,难道一切事件都完全是被在先的事件决定了的吗?

物理学家:实际上不是这样。比如,量子论就说明,在原子水平上,事件都是自发地发生的,没有什么完全的前因。

怀疑论者:这就是说,不存在将来!我们可以把它变来变去!

物理学家:不管有没有我们现在的行动,将来就是将来。物理学家把时空看成像是展开的一张地图,时间在图的一边展开。事件在图上是一些点。有些事件由因果关系与先前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其余的事件,如放射性原子核的衰变,则被标作是“自发的”。不管有没有因果联系,一切都在那儿了。所以,我所说的没有过去、现在、将来之分并没有涉及自由意志或决定论。这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布满了混淆的领域。

怀疑论者:你仍是没有给我解释为什么我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物理学家:我不是神经病学家。不过,你之所以有那样的感觉或许跟短期记忆过程有关。

怀疑论者:你是说,时间的流逝完全是主观的问题,是一种幻觉?

物理学家:求助于感觉来把一些物理性质归因于外在世界,这是不智之举。我问你,你感觉过眩晕没有?

怀疑论者:当然有过那样的感觉。

物理学家:可你并没有把你的眩晕归因于宇宙的旋转,尽管你的确感觉到世界在打转儿。

怀疑论者:这倒是。因为眩晕时觉得世界在打转儿,显然是一种幻觉。

物理学家:所以我说,时间的流逝,就像眩晕时感觉到的空间在打转儿,不过是一种时间性的眩晕而已。时间流逝这种幻觉之所以有了一个虚假的真实外表,是我们混乱的语言造成的。语言里的时态结构和那些关于过去、现在、将来的无意义的词语使得时间流逝的幻觉像是实有其事。

怀疑论者:请详细说说好不好?

物理学家:现在不行。我没时间了……

从这样的谈话里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呢?无疑,我们在安排日常事务时是大大倚仗过去、现在、将来这些概念的。我们从不怀疑时间真是在流逝。即便是物理学家,要是头脑里一放松分析推理这根弦,就会很快地在言谈思维中像常人一样认为时间是流逝的。然而,必须承认,我们越是仔细检查过去、现在、将来这些概念,这些概念似乎就越是变得难以把握,晦涩不明,我们的陈述最后不是同义反复,就是无意义。在物理学的世界里,物理学家不需要时间的流逝或现在之类的东西。实际上,相对论干脆就排除了所有的观察者有一个共同的、普适的现在的可能性。假如过去、现在、将来这些概念确有意义(很多哲学家如麦克塔戈特否认这些概念有意义①),那么,其意义似乎要归属于心理学而不是物理学。

于是,这就引起了一个令人迷惑的神学问题。上帝有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

基督徒认为,上帝是永恒的。然而,“永恒”一词有两个颇为不同的意义。其较为简单的意义是永存的,没有开始和终结的,无限延续的。可是,有人对基督徒的这种看法大不以为然。处在时间之中的上帝是要有变化的。但是,使上帝发生变化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假如上帝是万物万事的原因(如同第三章里的关于上帝存在的宇宙论证明所说的那样),那么,谈论最终原因本身变化岂不是无意义吗?

在前面的几章里,我们已经看到,时间并非仅仅存在而已,其本身也是自然宇宙的一部分,时间是“有伸缩性的”。根据明确的、依赖于物质行为的数学法则,时间能伸也能缩。同时,时间与空间也是紧密相连的。时间和空间一起表达了引力场的运作。简言之,时间像物质一样,在所有的细节上,参与了自然过程。时间并非是神圣不变的,而是能改变的,用物理方式,甚至用人工。因而,处在时间之中的上帝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受制于自然宇宙的。实际上,时间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一阶段停止存在(第十五章将会讨论这个问题)。这样,上帝的地位显然就不保险了。很清楚,假如上帝是受制于时间物理的,那他就不可能是全能的。假如他没有创造时间,也就不能认为他是宇宙的创造者。事实上,因为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离的,那么,上帝没有创造时间,也就是没有创造空间。但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时空一旦存在,完全是自然的活动就会自动地造成宇宙中的物质和秩序。因此,很多人认为,只要上帝创造出时间(严格地说应当是时空),其他的一切就用不着上帝来创造了。

于是,我们就得出了“永恒”这个词的另一个意义,即“时间之外的”。上帝是在时间之外的,这种概念至少自奥古斯丁以来就有了。我们在第三章讲过,奥古斯丁认为,上帝创造了时间。奥古斯丁这种看法获得了很多基督教神学家的支持。圣安赛尔姆将其看法作了如此的表述:“你(上帝)不存在于昨天、今天、明天,而是存在于时间之外。”②

时间之外的上帝就没有上面提到的那些麻烦问题,但却有第三章上讨论过的那些缺点。时间之外的上帝不可能是一个人格的上帝,不可能思想、说话、有感觉、筹划,因为这一切都是时间性的活动。很难想象时间之外的上帝怎么会在时间之内行动(尽管有人说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们也说过,自我的存在与时间流逝的感觉是多么密切地相联系的。时间之外的上帝算不得我们所知的任何意义上的一个人格(Person)。这一类的疑惑促使若干现代神学家拒斥上帝永恒的观点。保罗·蒂里希写道:“假如我们说上帝是活的,我们就是肯定上帝包含时间性,因而就与时间的变化有关系。”③卡尔·巴斯也持有相同的观点:“假如上帝的时间性不完全,基督教启示的内容就不成形。”④

时间的物理对人们相信上帝是全知的这一信仰也具有很有意思的含义。假如上帝是在时间之外的,就不能说他会思想,因为思想是一种时间性的活动。但是,时间之外的一个存在会有知识吗?获得知识显然是要时间的,但知识本身却不需要时间,假如所知的东西本身不随时间变化的话。假如上帝知道今天的每一个原子的位置,那么,上帝的知识明天就会变化。上帝若是具有不受时间限制的知识,就必须知道贯串时间的一切事件。

因而,要把上帝所有传统的属性调和起来就有了一个严重而根本的困难。现代的物理学发现了时间的变易性,就在上帝的全能和上帝的人格存在之间打入了楔子。现在已很难说上帝既能全知又具有人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