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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没的辉煌》东林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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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仲秋还是丰腴健朗的,大略望去,草木仍旧苍郁葱茏,只是色泽不那么滋润饱满,有如晚间落尽铅华的少妇,稍稍显出疲惫和松弛,那当然需得细看。但茂林秋风的磅礴却是四时独有的,要说肃杀,那不光是山水的意味,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由憔悴人生而触发的心境。

东林书院的名字会令人想到秋林古色的气韵,只是眼下林木已不多见,而且那横贯在“东林旧迹”石牌坊后的大红会标也过分耀眼了,很有点艳帜高悬的做派。书院刚刚修葺一新,有一个揭幕仪式要等到下午。四周很静,只有飒飒的秋声,渲染出秋风入户、秋草绕篱的冷寂。正是上午巳牌时分,一个老人在书院内踽踽独行,枯瘦的身影映在铺地的方砖和嵌着联语的门柱上,庭院深深,廊庑曲折,老式的布底鞋缓缓地踱来又悄悄地逸去,有如微风中瑟瑟飘动的落叶。最后,他站在回廊上一块不大的碑刻前,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说:“这就是我。”

这是一块民国三十六年募捐重修东林书院的纪事碑,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捐款者的名字和钱款数。老人指点的那个名字是这次活动的首倡者,叫“顾希炯”。博物馆的同志跑过来介绍道:这位顾老先生是顾宪成的第十四代孙,今年八十三岁。

我不禁肃然。顾宪成这个名字,是与一个天崩地坼的历史大时代,与一代文化精英的探求、呼喊、抗争和彪炳千古的气节,与一场冷风热血、洗涤乾坤的改革壮举和悲剧维系在一起的。这些年来,我因为留意于文化史方面的资料搜集,曾有幸见过不少历史名人的后裔,其中有几位的祖先甚至是中国历史上有相当影响的大人物。例如,就在离我住所不远的一个乡村里,两年前发现了苏东坡的家谱和后裔,我曾专程探访,在树影婆娑的农家小院里与一位苏姓乡民进行过相当愉悦的交谈。在南方某省,我也曾见过民族英雄岳飞的三十几代孙,那位文质彬彬的政协委员据说是岳钟琪一系的嫡亲传人。岳钟琪是清雍正年间的川陕总督、奋威将军,在平定青海时立过大功的。但说实话,那几次我的心灵都不曾像今天这样颤动过。那不仅因为过分遥远的血缘流泽多少冲淡了我的景仰,我无法把一个农家小院里的乡民和历史上铜琶铁板唱大江的文坛巨星联系在一起;也不仅因为岳钟琪曾协助雍正制造过那桩震惊朝野的文字大狱——曾静、吕留良案,那件事情的历史背景比较复杂,我们不能用僵化的民族意识来评判他的气节;更因为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境,我和他——顾宪成的十四代孙——面对面地站在东林书院的回廊里,握着老人枯骨棱棱的大手,我仿佛握住了一段冷峻的历史,在这一瞬间,自己也似乎和这座书院产生了某种庄严的联结。秋色满目,秋声盈耳,漫天的浮躁已经消退,化作了凝重的思索,眼前恰是那副脍炙人口的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古往今来的书院联或许成千上万,其中亦不乏大师名流们运思精巧的杰作,但我敢断言,没有哪一副比眼前这副对联更加深刻地楔入了我们民族的政治文化史。再看看落款:“公元一九八二年廖沫沙书。”一般来说,落款是用不着这么冗繁的,他完全可以简略得很潇洒,例如,用“壬戌”或“壬戌年”便足矣。之所以这么不潇洒地写出“公元一九八二年”,其中的意味恐怕不难揣测。是的,在整个人类文明的大坐标上,“公元”比天干地支的“壬戌”更具有严格的确定性,在这里,“公元”体现的是一种恢宏而沉重的历史感,而刚刚从一场浩劫中苏醒过来的“公元一九八二年”是多么需要这种历史感的提示!众所周知,那场人类文明的浩劫恰恰是从这副对联开始发难的。对联的落款没有名章,也没有闲章,只有淋漓的墨迹。廖公显然不想让它太艺术化,太艺术化会排斥艺术以外的负载,因而显得太轻飘,不足以体现“尺牍书疏,千里面目”的情怀。

这副对联的作者就是顾宪成。当初,他把这两句大白话写在东林书院门前时,或许没有想到它会千古不朽,也没有想到日后它会惹出那么多的政治事端。

时在明万历三十二年。

明史上的万历三十二年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完全可以用上一句旧小说中的套话:“当日四海升平,并无大事可叙。”几位曾播扬过轰轰烈烈的一代天骄都已匆匆离去。最先是张居正的病殁,皇帝本来就烦他那些改革,人一死,马上变脸,差点没把故太师从棺材里拖出来枭首戮尸。接着是威风八面的戚继光在贫病交加中死去,这位有明一代的军事奇才逝去前,连结发妻子也遗弃了他,可见晚景之凄凉。将星西陨,也就没有人再磕磕碰碰地说剑谈兵了。孤傲狂悖的思想家李贽则在狱中用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喉管,他那惊世骇俗的狂啸自然也就成了一个时代的绝响。改革夭折了,武事消弭了,思想自刎了,只剩下几个不识相的文臣在那里吵闹着“立国本”,结果一个个在庭前被打烂了屁股,又摘下乌纱帽发配得远远的。于是皇帝从万历十四年就不上朝了。还有什么值得操心的呢?昌平的陵墓早已修好,内府的银子发霉了,自有人搬出来过太阳,干脆躺在深宫里,让小老婆侍候着抽大烟得了。皇帝带头躺倒不干,几十年不上班,这样的现象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绝无仅有。一个庞大的王朝也就和他的主人一样,躺在松软的云锦卧榻上昏昏欲睡。

君王高卧,朝野噤声,大概只有读圣贤书才是不犯天条的。那么就读书吧。

万历三十二年九月九日,无锡东门苏家巷,顾宪成领着一班文化人走进了东林书院。

这场面也许不很醒目,特别是和午朝门前那经邦济国的大场面相比,更谈不上壮观。但历史将会证明,正是这座并不宽敞的小小书院,这群彬彬弱质的文化人,给柔靡委顿的晚明史平添了几分峻拔之姿和阳刚之气。

顾宪成已经五十五岁了。一个经历了宦海风涛的老人归隐故里,走进书院讲学,这样的归宿在由文人出仕的官僚中并不鲜见。一般来说,到了这时候,当事人的火气已打磨得差不多了,讲学与其说是一种造福桑梓的善举,不如说是一种消遣,至多也不过是一种仕途不得意的解脱。但顾宪成还没有修炼到这般境界,他是个使命感很强的人。万历十五年,他因为上疏得罪了朝廷,被贬谪到湖广桂阳州。南国的蛮荒烟瘴之地,历来是朝廷安置逐臣的所在。说起来令人惊栗,这些逐臣中有些甚至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流人才。桂阳附近的永州是柳宗元生活过的地方,而苏东坡的晚年差不多有十六个年头是在岭南度过的。如今,顾宪成也来了,追循着先贤们生命的轨迹,他的心情比较复杂。青衫飘然,孤愤满胸,他在历史的大坐标上寻找人生的定位。他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愧轩”,含有高山仰止的自愧之意。但敢于把自己与柳宗元和苏东坡一流人物放在一起,又不能不说是一种自负。在那个天崩地坼的时代里,这种自负往往体现为仗义执言和力挽狂澜。那么就让他自负吧,甚好,从广西回京后,他担任了吏部文选司郎中。文选司郎中品级不高,但肩负的却是考察和选拔官员的重任。明代的官场中有一句说法:“堂官口,司官手。”可见司官的实权是很大的。这样一个权柄在握的文选司,主政的偏又是自负而使命感极强的顾宪成,其悲剧性的结局是可以想见的。万历二十二年,在会推阁臣中,他又得罪了朝廷,比他更自负的君王从烟榻上微微欠起身,御笔一点,顾宪成忤旨为民,回到了无锡张泾的老家。

张泾在无锡东北乡,如今,顾宪成故居的“端居堂”犹在,青石柱础上的楠木覆钟柱质和月梁间的飞云纹饰,都是典型的明代建筑风格。却不很高敞,可以想见当初那个卖豆腐起家的门庭并不十分富有。穿过门前的弄堂,步下石级码头就是泾水,这条宽不过数丈的小河是无锡到东北乡的主要通道。顾宪成中举入仕以后,停在这埠头的大小船只想必不会少,雕窗朱栏的画舫中夹着几条简陋的乌篷船,煞是闹猛。四面八方的官吏、文士、亲朋故旧在这里系好船缆,整一整衣冠拾级上岸。来客了,家人忙前忙后地一溜小跑,弄堂里的麻条石板上响得热烈而风雅。这响声一直在泾水上飘得很远,引得过往的艄公船娘倚舵停篙,向这座临河的宅院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一边想象着当初这河房里的读书声和那副很有意思的对联。说的是某个夜晚,有一艘官船经过这里,受阻于风雨靠岸停泊。主人推窗看景,但闻风吹梧桐,雨打新篁,映衬着临河茅屋里的朗朗书声,不由得触景生情,随口吟出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不想茅屋里书声稍息,即飞出一句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茅屋里深夜苦读的少年即顾宪成,而关于官船的主人则说法颇多,有陈阁老、陈御史、陈布政史等,总之不是等闲人物。接下来自然是陈阁老(或陈御史、陈布政史)慧眼识英才,顾宪成腾达有期。这是中国俗文化中的一种思维定势,大凡一个布衣寒士出息了,总会连带着不少传奇性的说法,这些说法又不外乎“寒窗苦读”和“得遇贵人”之类,至于这中间的真实程度,也就不去追究了。波光桨声中,小船已悠然远去,连同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想象,一并溶入了如梦的烟水之中。

站在顾家门前的小石桥上,我很难想象,这条柔姿袅袅的泾水曾负载过那么多铁血男儿的聚会和气吞万里的抱负。当年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时,经常坐着小船回到张泾,就是从这条小河上来往的。这是一幅极富于软性美的水乡归舟图,小桥、流水、桂楫、晚钟,还有沿途那风情绰约的江南村镇,曾激发了多少文人学士的才思和遐想,多少华章文采从这里流进了中国文学的煌煌巨帙。但顾宪成倚在窗前,此刻想到的大约不是“急橹潮痕出,疏钟晚色生”那样的清词丽句,而是朝政、时事和民生疾苦,是经济天下的宏愿大志。四方学子慷慨纵横的议论犹在耳畔,忧时救世的紧迫感填满了胸襟,心情自不会那样恬淡闲适。张泾离无锡大约四十里,经常早出晚归,总有好一段时间要盘桓在这条水路上的。小船在一座座缺月弯弓的石桥和扑朔昏黄的渔火间行进,橹桨过处,搅起一道道轻波银涟,中国晚明史上的一系列大事就在这波涟中闪现出最初的光影。

现在,我们该随着顾宪成的小船驶进无锡东门水关,走进东林书院了。

中国的书院,大致始于初唐而盛于南宋,像朱熹、张縂、吕祖谦、王阳明这样一些大学者都与书院有着终身的联结。但在中国文化史上,无锡东门的这座书院却有着独特的光彩。东林书院与传统的聚徒式书院不同,它实际上是一个文人沙龙,这里的“丽泽堂”内有一幅“会约仪式”很有意思,好在行文并不古拗,且摘几章看看。

每会推一人为主,说“四书”一章。此外,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凡在会中,各虚怀以听,即有所见,须俟两下讲论已毕,更端呈请,不必搀乱。

可见这沙龙里的学术气氛相当宽松,亦相当活跃。讲学、切磋、研讨、辩论,真正的群言堂。连首席讲师的交椅也是轮着坐的,并不定于一尊。

下面一章就更有意思了:

各郡同志临会,午饭四位一席,二荤二素。晚饭荤素共六色,酒数行。第三日之晚,每席加果四色、汤点一道。亦四位一席,酒不拘,意浃而止。

完全是“工作餐”的标准,即使第三天晚上的告别宴会(东林会讲每月一次,每次三日),也只是加几碟果品意思意思,并不铺张。酒可以喝一点,却不准闹,“意浃而止”,很实惠的。

一群文化人,在这种宽松活跃的氛围中,吃着“工作餐”,睡着硬板床,开始了他们悲壮的文化远征。这里不是遗老遗少们的“诗酒文会”,不是空谈心性的象牙之塔,也不是钻营苟且的名利之场。这里是一群血性男儿神圣的祭坛。在这里,他们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指陈时弊,在风雨飘摇中为一片明朗的天空而大声疾呼;他们躬行实践,高标独立,研究经世致用之学,于万马齐喑中开启了明清实学思潮的先河;他们还留心剖示地方事宜,以民生疾苦为忧,以乡井是非为念。万历三十六年,太湖流域遭遇特大水灾,洪涝被野,灾民流离,锦绣江南在淫雨中呻吟。东林学子忧心如焚,朗朗书声沉寂了,滂沱大波中流淌着一群文化人伤时忧世的泪水。顾宪成一面写信给巡抚江南的地方官周怀鲁,因周怀鲁比较体察民情,有“善政满江左”之誉,请他代呈灾情,上达朝廷,以便及时赈恤灾民,同时又致函同为东林党人的李三才,通报了“茫茫宇宙,已饥已溺”的灾情,信中说得很动情:

此非区区一人之意,实东南亿万生灵之所日夕嗷嗷,忍死而引颈者也,努力努力!此地财赋,当天下大半,干系甚大,救得此一方性命,茧丝保障,俱在其中,为国为民,一举而两得矣。

这封信几乎是蘸着泪水写成的。东林书院门前的那副对联或许已在漫天秋雨中凋零,但家国天下之事却时刻念念于怀,片纸尺牍背后凸现出的强烈的忧患意识,令人五内沸然。顾宪成已经罢官归里,既没有直接上书朝廷的资格,也没有部署赈灾的权势,君门万里,殿阙森严,一介寒儒,何以为力?他只能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来通融接济。他的声音或许很微弱,却贯注着巨大的人格力量。当京城的中枢大员们从奏章的附件中读到这些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而那位在烟榻上已经躺了二十二年的皇帝是不是该欠起身,向江南大地看上几眼呢?

皇帝当然是要看的,而且那目光相当机警睿智,但关注的却不是那里疮痍满目、民不聊生的灾情,那没有什么了不起,中国这么大,每年总免不了有点水旱失调,区区小事,自有下人去处置,何用寡人劳神?他关注的是那里一座不大的书院,聚集着一群狂悖傲世的文化人。“当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居林野,闻风归附,学舍至不能容。”这么多文化人扎堆儿在一起干什么?很值得注意!更有甚者,一些学者竟从北京、湖广、云贵、闽浙等地千里趋附,他们乘着一叶扁舟,餐风宿露、颠沛荒野,历经一两个月赶到东林书院去赴会。似乎全中国的政治中心不是皇帝的金銮宝殿,而是东林的熙熙学馆;似乎全中国都在倾听一个削职司官的声音,这如何了得?既为书院,你们读书便读书得了,研习八股,穷章究句,那都是正经学问,读读读,直读成十三点二百五神经病痴呆症都无妨,竟敢讽议朝政,指陈时弊!朝政和时弊岂是由得你们指手画脚的?一定要指手画脚,那好,结党乱政,煽风点火,小集团俱乐部,这些现成的政治帽子随手就可以赏给你一顶。

皇帝的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皇帝阴冷的目光,东林书院里的文化人并没有十分在意,他们太天真,也太自信。在他们看来,自己耿耿忠心可昭日月,之所以指手画脚,目的全在补天。即使有些话说得不怎么中听,也是为了让国家好起来。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一种生命的自觉。况且,自唐宋以来,自由讲学的风气就一直很盛,当局一般也并不干预,有时还题词送匾以示褒奖。不客气的时候也有,例如南宋的“庆元党案”就是冲着岳麓书院和朱熹来的,但时间不长,很快就平反了,而且朱熹从此备受推崇,几乎到了和孔圣人比肩齐名的高度。又如元代,当局担心自由讲学会激发汉人的民族意识,对书院比较忌讳,但采取的手段也只是由官府委派山长,用“掺沙子”使书院官学化,并不曾横加禁毁。这些历朝历代的往事,东林同志记得很清,却偏偏忘记了自己生活在那个以严猛峻酷著称的朱明王朝。从朱元璋开始,历届圣主的目光从来就不曾慈祥过。书院是文化构建,毁书院,杀学人,终究不是什么圣德,因此这些事正史中不载。但翻开地方志,这座书院“毁于洪武某年”,那座书院“毁于永乐某年”,虽语焉不详,含糊其词,却不难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气。就在万历七年,张居正还迫害过讲学的文化人。张居正是改革家,对历史有大贡献的,但中国历代的改革家似乎无一不是铁腕,同样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常州龙城书院的学子们对张居正父丧夺情提出批评,张居正身为宰相,但宰相肚里不一定都能撑船,他马上以朝廷名义下诏将龙城书院毁废,且进一步殃及天下书院六十四处。张居正指责书院“科敛民财”。他很聪明,整你是因为你有经济问题,并不是我张某人批评不得。顾宪成当时就是龙城书院的活跃分子,在那些关于张居正贪位揽权的议论中,想必他的声音也是不小的。

就在东林学子们天真而自信地讲学议政时,北京的宫廷里也好戏连台,明史上著名的三大案: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一幕比一幕热闹,皇帝已经换了好几个,年号亦由万历而泰昌而天启,但皇帝注视东林的目光却越来越阴冷了。

到了天启初年,皇帝决心要晓以颜色了。

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关于“外行能不能领导内行”。东林党人周宗建上疏究论权阉魏忠贤。魏忠贤这个人,只要对明史稍有涉猎的人都是不会忘记的,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以宦官而位极人臣者不少,但是像魏忠贤那样把权势玩得遮天盖地而又堂而皇之的,恐怕不多。东林党人既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自然不会坐视魏忠贤专权误国。周宗建这封长达千言的奏章的底稿,至今仍然完好地保存在东林博物馆里,透过陈列柜的玻璃,那淋漓的墨迹令人惊心动魄。特别是痛斥魏忠贤“千人所指,一丁不识”那八个字,更透出一股执著的阳刚之气。我相信,每一个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后人站在这里,都会从那龙飞凤舞的章草中仔细找出这八个字,并对之久久端详,生出无限感慨的。中国历代的统治者都标榜以文化立国,一个不识字的太监,凭什么在那里左右朝政、操纵生杀,指挥满腹经纶的六部九卿?周宗建的这八个字实在够厉害的,连魏忠贤本人看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不久人们将会看到,为了这八个字,上书者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皇帝现在面临着一项选择,是站在有文化的东林党人一边,还是支持听话的文盲魏忠贤。他并不急于表态(这是政治家们常用的技法),只是态度暧昧地皱了皱眉头,把上书人夺俸三个月,以示“薄惩”。他还要再看看事态的发展。

果然,另一个“有文化”的东林党人又跳了出来,他是左副都御史杨涟。这位监察部副部长在奏章中一口气列举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条罪状。在他的号召下,“一时东林势盛,众正盈朝”,讨伐魏忠贤的奏章争先恐后,数日之内,竟有一百余疏,大有京华纸贵的气氛。

魏忠贤毕竟是个小人,他沉不住气了,据说他曾暗中用重金收买敢死之士,伺机对杨涟下手。某日,杨涟发现有一不速之客从屋檐上飞窜至堂前(果然身手不凡),准备行刺。他为之一颤,但马上镇静下来,说:“我即杨涟,杀止杀我,毋伤吾母。”该刺客并非人们常说的那种冷面杀手,听了杨涟的话居然为之汗颜,嗫嚅应道:“我实受人指派,感君忠义,何忍加害?”言罢即惶惶离去。这样的情节也许太富于传奇色彩,但对于魏忠贤那样的流氓无产者,他是绝对做得出的。

其实魏忠贤是过于紧张了,因为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么多人抱成一团反对一个人,这很不正常。魏忠贤仅一家奴耳,且目不识丁,即使有点问题,谅与江山社稷无碍。可怕的倒是那些抱成一团的文化精英,你看他们振臂一呼,朝野倾动,招朋引类,议论汹汹,这帮人究竟意欲何为?难道寡人的宫阙也成了他们恣肆纵横的书院不成?得,我且小试刀锋,镇一镇他们的气焰。就是刀下有几个冤鬼,大不了过些年再平反昭雪,给他们立块忠义碑得了。到了那时,岂不又显出寡人的英明大度?

刀还没有砍下去就想到将来给人家平反,这是多么高瞻远瞩的预见!不要以为这是作者的主观揣测,古往今来,这样英明大度的政治家难道还少吗?仅凭这一点,一般的芸芸之辈就玩不成政治家,你缺乏那种超越性的思维,缺乏那种明知不该杀也要坚决杀的大无畏气概,也不可能那样永远占有真理:当初杀你是对的,现在平反也是对的,你还得对我感激涕零呢。

在一本叫《碧血录》的书中,我见到了一份《东林党人榜》。在当时,这是以朝廷名义向全国发布的通缉令,所列钦犯共三百余人,最后的判决是:“以上诸人,生者削籍,死者追夺,已削夺者禁锢。”这中间没有说到“处决”,更没有“枭示”“戮尸”“凌迟”之类,这样的处理似乎还比较文明,“一个不杀,大部不抓”,只是给你一点名誉和人身自由的损失。其实刽子手们的险恶歹毒恰恰就在这里。

我们且来看看在这种文明的背后……

杨涟因上书列数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被魏忠贤称为“天勇星”,列入东林“五虎将”,此番自然首当其冲。天启四年十月,他和另一位东林主将左光斗被削职,敕令即刻离京。这算不了什么,一个文人,不当官了,正可以流连山水,啸傲烟霞,照样活得很潇洒。但魏忠贤的本意不是要让你潇洒,他有他的打算。你杨涟、左光斗身为朝廷二品大员,这几年的官俸财物一定相当可观,等你们车载船装,珠光宝气地出了京城,我这里令锦衣卫在半路上来个突然拦截,先把证据拿到手,再逮回来慢慢整治。但后来他从杨、左守门的差役那里得知,这二位书呆子堪称两袖清风,并没有什么积蓄。再看到二人出京时,仅青衣便帽,只携带很少几件衣物从容上道时,才感到好生没趣。

经济问题一时抓不到把柄,那就先逮起来再说。天启五年春,已经罢斥归里的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六君子”被押解京师,入北镇抚司收审。

这个北镇抚司俗称诏狱,一听就令人毛骨悚然。说是收审,其实就是棍棒伺候,打你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已认定你贪赃纳贿,要你交出赃款,而且都是天文数字。明知你没有钱,偏要你拿出几万两银子来。这样审下去,你必死无疑。

打!打你个傲骨嶙峋,打你个廉明清正,打你个忧时济世,打你个满腹经纶。

起初,“六君子”还抗辩、痛骂、呼天抢地。杨涟甚至在公堂上大声对家人说:“汝辈归,吩咐各位相公,不要读书。”这显然说的是气话,意思是既然自己因读书得罪,那就叫子孙不要读书。这种气话简直天真得有如童话,他以为“不读书”是一种很有力量的反抗,其实那些人根本不稀罕你读书,人家只是轻蔑地一笑,喝令再打,直打得你哀号无声,欲辩不能。不久,“六君子”中的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被活活打死。

到了这时,杨涟才意识到对手其实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他私下与左光斗、魏大中商量道:“我们如不胡乱招供,必会被他们活活打死。不如暂且屈招,等案子移交法司定罪时,再行翻供,讲出前因后果,或许可以一见天日。”

按照一般的浅层逻辑,这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但事实上,杨涟又一次犯了天真的错误,其错误就在于自己是监察部副部长,他太相信法律程序,而不知道他的对手是全然不顾那一套程序的。还要移交法司做什么?既然你承认有纳贿行为,那么就追赃,把钱拿出来。拿不出,很好!知道你肯定“拿不出”,要的也就是你这个“拿不出”,来呀,往死里打!

打!天启五年的夏天,整个中国都在呼啸的棍棒下呻吟。棍棒声中,华北和甘陕大地饿殍遍野,昏黄的天幕下,灾民们在拣拾树皮、草根、观音土甚至粪便填充饥肠。那个二十年后将要戴着一顶斗笠闯进京城的李自成,因为借了富绅的“驴打滚”无力偿还,此刻正被木枷铁镣地绑在毒烈的太阳下示众。而山海关外,努尔哈赤正在调动他攻无不克的八旗子弟,向着宁远——这座明王朝在关外的最后一座据点——悄悄地完成了战略包围。

杨涟被打死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打手们又故意拖到几天以后才上报。当时正值盛夏溽暑,赤日炎炎,尸体全都溃烂,等到收殓时,仅得破碎血衣数片,残骨数根。“六君子”中的魏大中死后,魏忠贤拖了六天才准许从牢中抬出,尸体实际上已骨肉分离,沿途“臭遍街衢,尸虫沾沾坠地”。

写下这些惨不忍睹的情景,需要相当大的心理承受力。我实在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句来形容中国文明史上曾经发生过的这一幕暴行,也弄不清这些迫害狂们究竟是什么心态。如果单单为了消灭政治上的对手,那么对一具没有任何意志能力,也构不成丝毫现实威胁的腐尸又何必这般糟践呢?

答案就潜藏在下面这一段更加残忍的情节中。杨涟等“六君子”被惨害身死后,打手们遵命用利刀将他们的喉骨剔削出来,各自密封在一个小盒内,直接送给魏忠贤亲验示信。有关史料中没有记载魏忠贤验看六人喉骨时的音容神态,但那种小人得志的险隘和刻毒大约不难想见。《三国演义》中写孙权把关羽的头装在木匣子里送给曹操,曹操打开木匣子,对着关羽的头冷笑道:“云长公别来无恙?”我一直认为,这是关于曹操性格描写中最精彩的一笔。但曹操这只是刻薄,还不是刻毒,魏忠贤是要远甚于此的,他竟然把“六君子”的喉骨烧化成灰,与太监们一齐争吞下酒。

为什么对几块喉骨如此深恶痛绝?就因为它生在仁人志士的身躯上,它能把思想变成声音,能提意见,发牢骚,有时还要骂人。喉骨可憎,它太意气用事,一张口便大声疾呼,危言耸听,散布不同政见;喉骨可恶,它太能言善辩,一出声便慷慨纵横,凿凿有据,不顾社会效果;喉骨亦可怕,它有时甚至会闹出伏阙槌鼓、宫门请愿那样的轩然大波,让当权者蹀躞内廷,握着钢刀咬碎了银牙。因此,在中国历史上,从屈原、司马迁到那个在宣武门外带头闹事、鼓动学潮的太学生陈东,酿成自己人生悲剧的不都是这块不安分的喉骨吗?禁锢、流放、鞭笞、宫刑,直到杀头,权势者的目的不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扼制你的喉骨,不让你讲真话吗?魏忠贤这个人不简单,他对政敌的认识真可谓深入到了骨髓:你们文人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有那么点骨气,这“骨气”之“骨”,最要紧的无非两处,一为脊梁骨,一为喉骨。如今,脊梁已被我的棍棒打断,对这块可憎可恶亦可怕的喉骨,我再用利刀剔削之,烈火烧化之,美酒吞食之,看你还有“骨气”不?

这是一群没有任何文化底蕴的政治流氓,一群挤眉弄眼、捏手掐脚的泼皮无赖,一群得志便猖狂、从报复中获取快感的刁奴恶棍。在种种丧尽天良的残暴背后,恰恰透析出他们极度的虚弱和低能。他们不讲人道,没有人格,更没有堂堂正正可言。当初听说杨涟究论他二十四大罪状时,拦在宫门外可怜巴巴地以头触地,哀哭求情的是魏忠贤;如今一旦得势,不惜对死尸大施淫威的也是这个魏忠贤。对于他来说,摇尾乞怜与耀武扬威都没有丝毫人格负担。前面提到的那个首先上疏弹劾魏忠贤的周宗建临死前,打手们一边施刑,一边刻毒地骂道:尚能谓魏公一丁不识否?鞭声血雨中飞扬着一群险隘小人的狞笑,这狞笑浸染了中华史册的每一页,使之变得暗晦而沉重……

这帮险隘小人当然忘不了江南的那座书院。

天启六年四月,正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圣旨由十万火急的快马送到江南:“苏常等地书院尽行拆毁,刻期回奏。”昔日学人云集、文风腾蔚的东林书院被夷为一片废墟,不许存留寸椽片瓦,连院内的树木也被砍伐一空。令人深思的是,所拆毁的木料与田土变价作银六百两,被全部赍解苏州,为魏忠贤修建虎丘山塘的生祠去了。

此时顾宪成已死,主持讲会的是高攀龙,面对东林废院,他的愤慨是可以想见的。但信念之火并未熄灭,在《和叶参之过东林废院》一诗中,他的声音仍然朗朗庄严,他倔强而自信地宣告:

纵然伐尽林间木,

一片平芜也号林。

是的,权势者只能废毁有形的构建,但东林的声音已经汇入了整个民族精神的浩浩长河,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代文化精英将支撑起风雨飘摇的晚明江山,上演出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活剧来。

后人一般把对东林党人的迫害归结为“阉党矫旨”,似乎恨东林的不是皇帝,而是几个弄权的太监,这实在是对魏忠贤太抬举了。殊不知,有明一代,由于朱元璋的苦心经营,皇权已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那一套铁桶也似的专制模式是历朝天子所无法比拟的。臣子尽管有点权势,甚至可以胡作非为,但还是要看皇帝的脸色;皇帝尽管昏聩无能,尽管躺在深宫里抽大烟泡女人玩方术,但哪怕无意打一个喷嚏,顷刻之间就是满天风雨。从个人品性上讲,天启皇帝确实懦弱,但在一种极端的独裁体制下,君主的懦弱,却无损于他对政治的影响力,而只会把事情干得更荒唐。毁几处书院,杀几个读书人,这便是小小地荒唐了一下。偏偏被杀的读书人却不认皇上这笔账,更谈不上怨恨。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我们先来看看高攀龙临死前的那份遗书。

对于死,高攀龙是有思想准备的,风声越来越紧,校骑已经到了苏州,打探消息的家人回报说,老爷也在黑名单内,一时举家惊惶。高攀龙却与几个门生在后园里赏花谈笑,镇静如常。不久,又有人回报,说缇骑将至。高攀龙这才移身内室,与家人款语片刻,打发他们离去后,自己到后园投水自沉。投水前,用黄纸急草《遗表》一封,略云:

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 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外面大概已听到缇骑的哄闹了,只能打住。

如今,高攀龙投水的遗迹尚在无锡市第七中学内,近旁假山错落,林木依依,站在郭沫若所书的“高子止水”石匾前,我很难想象那么从容的自沉竟发生在这块如此逼仄的小水潭里。一汪涸泉倒映着树影,清则清矣,毕竟不那么浩阔。在离这里不远的五里湖畔,高攀龙不是筑有一所水居吗?在那里,他曾取屈原《渔夫》中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意,吟过“马鞍巅上振衣,鼋头渚边濯足,一任闲来闲往,笑杀世人局促”的诗句,潇洒放达中透出相当清醒的生死观。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大概更愿意在那里完成自己悲壮的一跃,那里包孕吴越的湖光山色正可以接纳自己孤傲旷达的情怀,纵然是走向死亡,那也是一种人生的大手笔,可以毫无愧色地比之于汨罗江畔屈原的身影,但高攀龙却走向了这块“局促”的小水潭,我想很有可能是最后来不及选择了。在此之前,他或许并没有真正想到会死,皇上圣明,宸衷英断,会在最后一刻觉察阉党的阴谋的。但家人送来的消息终于粉碎了他虚幻的侥幸,皇上不会救他了,那么就以死相报吧。因此,当他站在这水潭边时,并不见得很从容,他会想得很多,而且肯定会遗憾地想到烟波浩瀚的五里湖。但这不是皇上的过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到了这时候,想到的仍然是皇上的好处。读着这样的遗书,真令人不知说什么好,在景仰和痛惜之余总有一种深沉的困惑,因此,面对着那个跃向清潭的身影,我们只得悄悄地背过脸去。

其实又何必背过脸去呢?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历史人物,他们是道德理想主义的献身者,又是在改革社会的实践上建树碌碌的失败者;他们是壮怀激烈的奇男子,又是愚忠循礼的士大夫;他们是饮誉天下的饱学之士,又是疏于权谋的政治稚童。在他们身上,呈现出一种相当复杂的历史和道德评判的二重奏,17 世纪的社会环境使他们走到了封建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他们却终于未能再跨越半步,只能以惨烈的冤狱和毁家亡身的悲剧震撼人心,激励后辈越出藩篱,迎来新世纪的曙光。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不得不又一次转过脸去,理性地审视如下一幕幕令人难堪的场景。

杨涟被捕时,当地民众数万人奋起援救,打得缇骑四处逃生。肩披钮锁的杨涟也跟着东躲西藏,不是为了逃避逮捕,而是逃避援救他的民众。他老泪纵横地向群众求情,要人们成全他的大节。在他看来,自己个人的生死荣辱无关紧要,万一激起民变,破坏了封建王朝的法统可是塌天大事。这位在金殿上浑身是胆、威武不屈的监察部副部长,这位在奏章中一次次为民请命,正气凛然的青天大老爷,此刻却在民众热切的拥戴中胆战心惊。他步履踉跄,狼狈不堪地到处乱跑,唯恐和逮捕他的缇骑走散,也唯恐失去自己身上的锁链。他以自己毫不矫情的眼泪消弭了民众的反抗,跟着缇骑从容就道,一步步走向京城的诏狱。在他的身后,是乡亲们纷飞的泪雨和悠长的叹息。

这种令人扼腕的情节还在不断发生。不少东林党人在被捕前以自尽维护自己的尊严,却留下遗嘱,要家人典当器物,给执行逮捕任务的缇骑作回京的路费,因为他们毕竟是代表朝廷来的,是皇差。更有甚者,抓人的皇差把朝廷开出的逮捕证搞丢了,被抓的人却自己穿好囚衣,对着京城叩头谢恩,乖乖地跟着他们上路。江南的民风并不算强悍,苏州人更以其吴侬软语般的清柔著称。但在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时,这里却暴发了撼天动地的“开读之变”,十数万市民自发行动起来,声援东林,抗议阉党的暴政。民情汹汹有如干柴烈火,若是东林中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他肯定将是李自成、张献忠一流人物,晚明的政治史也极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格局。但他们没有,当愤怒的市民号呼蜂拥,追打缇骑时,他们只是坐守庭院与亲朋垂泪话别,大谈其“死于王家,男儿常事”的气节。事后,带头闹事的颜佩韦等五人被残害身死,又砍下头颅悬挂在城墙上。这五位义士都是市井小民,并没有受过诗书礼乐的教育。小民的大义并不示于慷慨高谈,而是凝聚在危难之际的奋然一搏。他们死后,苏州民众花五十两银子把挂在城墙上的头颅买下来,与尸身合葬于虎丘山塘。复社魁首张溥为之写了墓碑,这篇很有名的《五人墓碑记》至今依然出现在中学的语文课本里。复社是继东林之后而起的政治团体,其宗旨为“复东林也”,在明清之际的政治舞台上是很有过一番作为的。张溥的这篇墓志铭写得很动情,对五位义士的评价也相当高,但其中有这么一段却颇耐人寻味:

而五人亦得以加其上封,列其美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 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志哉!

给人家写墓碑还忘不了显摆自己那种士大夫的优越感,似乎这五个人之所以有如此大红大紫的荣誉,是沾了东林党人的光,不然,像他们这样的引车卖浆者流,只能“老于户牖之下”,“人皆得以隶使之”。这样说就好没意思了。

真正有点意思的是,五位义士的墓是拆毁魏忠贤的生祠建造的,而魏忠贤的生祠又是当初用拆毁东林书院的钱建造的,在这繁复的拆建之间,不仅隐藏着一段不平常的政治史,而且昭示着一种相当深刻的历史必然性。东林党入不会揭竿而起,这毋庸苛求;颜佩韦等义士也不会成为李自成和张献忠,面对着一场大规模的血腥报复,他们选择了投案自首以消弭事端,而不是拉起竿子对着干,这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江南民风柔弱。李自成和张献忠只能出现在西北的黄土高坡,而东林党那样的文人士大夫,甚至颜佩韦那样的义士,则只能出现在江南的市井巷闾。这是一块商风大渐,市民阶层开始显露头角的舞台。但刚刚萌芽的商品经济又深埋在封建经济的土壤之中,市民阶层的脚跟也相当软弱,他们只能附和在别人之中隐隐约约地喊出自己的声音。对着皇权喊一声“反”,他们大概是想都不敢想的。他们只能枕着一块忠义石碑,在秀色可餐的江南大地上悄然安息。

东林党人和江南的市民阶层不敢想的事,西北黄土高坡的农民却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就在张溥为五人书写墓碑时,陕西澄城县的农民高举着棍棒锄头冲进了县衙,揭开了明末农民战争的序幕。差不多也就在同时,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开始对宁远发动了第二次攻击,与明王朝的最后一位军事奇才袁崇焕激战于松辽大地。兵连祸结,天崩地坼,距紫禁城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上,已经为疲惫的朱家皇帝预备了上吊的环扣。

在顾宪成故居的纪念馆里,我还见到了一幅署名“后学韩国钧”的七绝。韩是我的老家海安人,民国年间当过江苏省省长兼督军。但其一生中最为辉煌的闪光却是垂暮之年不当汉奸,以及新四军东进以后与陈毅的合作。电影《东进序曲》和《黄桥决战》中都有他的艺术形象。这首七绝写得很平朴:

东林气节系兴亡,

遗墨犹争日月光。

二月春风惠山麓,

万梅花下拜泾阳。

“泾阳”是顾宪成的号。诗写得不算好,但这位紫石先生站在端居堂前时,鼓荡于心胸的正是东林党人那种高山景行的气节。韩国钧写这首诗时已经六十四岁,二十年后,当他严词拒绝日寇的威逼时,不一定会想到这四句小诗,也不一定会很具象地以历史上的某位英烈作为楷模。但他那凛然正气中,确实贯注着东林先贤的流风。一个封建遗老,在那个民族垂危之秋闪现了自己生命的光华,他以八旬之躯为抗战奔走呼号,在病情弥笃时仍嘱咐家人:“抗战胜利之日,始为予开吊,违者不孝。”陈毅将军曾赠他一联:“杖国抗敌,古之遗直;乡间问政,华夏有人。”肯定的也正是他身上所体现的那种堪为民族脊梁的气节。韩国钧也是一个文人士大夫,文人自应有文人的一份真性情。魏忠贤说得不错,你们文人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有那么点骨气。但反过来说,若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骨气,那还不成了一堆行尸走肉?

由此我不禁想到,对于任何一个人物或群体来说,历史评价总是有时限的,而道德评价却有着相当久远的超越性。一座小小的东林书院算什么呢?它是那么脆弱,战乱和权谋可以让它凋零,皇上一个阴冷的眼色可以使它片瓦无存。书声朗朗,似乎很清雅,那只是出自读书人良好的自我感觉;评时议政,似乎很热闹,也只是书生意气,徒然遭人猜忌。但它又那么倔强地坚守在江南的那条小巷里,并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一个相当醒目的坐标。它留给后人的不在当时当地的是非功过,而是为国为民的道义和良知,是中国知识分子那种积极入世、高标独立的人格力量。正是这种人格力量在铁血残阳中鞭霆掣电、拔山贯日,支撑起明末清初一大批雄姿英发的伟丈夫。我们只要随便说出几个,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例如,左光斗的节操影响了他的学生史可法,而史可法在扬州殉国的壮举又极大地震撼了江东才俊,松江的陈子龙便是这中间的一个。陈是幾社的领袖人物,他和柳如是的交往和热恋不仅是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更使青楼女子柳如是得到了一次“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思想升华。陈子龙后来为抗清牺牲,柳如是又用这种思想影响了钱谦益。钱谦益这个人的口碑不怎么好,他身为后期的东林党魁、文坛宗主,却在清兵进入南京时带头迎降。柳如是劝他投水自尽,他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池水冰冷,投不得。”他不想死,但降志辱身的秽行一直折磨着他的晚年。他和柳如是后来都为抗清做了不少事情,钱谦益因此几乎丢了性命。郑成功从崇明誓师入江时,如是以蒲柳之躯亲自到常熟白茆港迎候,站在冷风中苦苦地远眺故国旌旗。“还期共复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这位原先的烟花女子热切地期盼着像当年梁红玉那样桴鼓军前,报效于抗敌救国的战场。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东林党人大多死得很壮烈,受他们影响的后人也大多是爱国的,这是历史上的不争之论。

文章的开头曾提到一块民国三十六年募捐重修东林书院的记事碑,我留意了一下,在募捐者中,以杨、荣、薛三姓居多,数额也最大。这三个家族不仅是无锡巨富,在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发展史上也是很值得一提的。我曾粗略地翻阅过他们的家族史,发现其中有一条大致相同的发展轨迹:最初由读书入仕,而后官商兼备成为儒商,到本世纪初叶开始弃绝官场兴办实业,成为中国民族工业的巨子。也就是说,他们都有着相当深厚的文化底蕴。例如其中的薛家,其父辈即清末著名外交家、思想家和文学家,被称为“曾门四弟子”之一的薛福成,这种现象很值得我们玩味。一般的论者认为,明末东林党人的崛起标志着旧时代的终结。这固然是不错的,但我认为这还不是新时代的起点。终结和起点一步之遥,却不是一两代人所能完成的。今天,当我站在东林书院的回廊里,仔细计算着无锡三大家族的捐款数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联想: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为什么首先发端于江南,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巨子为什么出现在无锡,是不是与面前的这座书院有着某种割舍不开的渊源呢?或者说,这募捐碑上的杨、荣、薛三姓“大款”是不是可以看作东林后学呢?

出东林书院的后门便是苏家巷。据无锡博物馆朱文杰先生考证,当年顾宪成起居的小辨斋就在这里。有了这处小辨斋,顾宪成才省去了每天乘着小船来回张泾的辛劳。但后来因家境不好,这所房子又以四百两银子典当出去了,可见文人都是很清贫的。小辨斋与东林书院近在咫尺,顾宪成主持东林讲会期间经常止息于此,与门人论学议政。如果说东林书院是17 世纪初的“江南政治学院”,那么这里便是政治学院的“教授楼”。可惜现在知道它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徘徊在这条僻静的小巷里,一边想,忘记了小辨斋不要紧,忘记了文人的清贫也不要紧,只要别忘记这里的东林书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