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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二十七堂文学课》邓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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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

……这人到我们门口来做买卖,可说是一个叫孙家福的学生拉来的呢。

……在拐角处,我们见到他了。一个高大魁伟的汉子,紫红的脸蛋,有着诙谐的表情。毛蓝裤竹标袄的中腰扎着一根破旧的皮带。胸前系着一个小篮子。手向身边一捎,头向天一仰,就又唱了起来。

“嗨,卖炸食的,站住!”孙家福用一个熟朋友的口气迎头截住了他,这汉子响亮的笑了出来,马上就蹲在靠近电线杆子的墙根下了。

……“卖炸食的,再给我唱一回那《饽饽阵》吧。”孙家福扯了他的臂说。

……每唱完一支总有人买一回东西。并且还争着“先给我唱”,虽然唱出来是大家听。

我们问他嗓子怎么那么好。

“这算啥!俺在兵营里头领过一营人唱军歌。那威风!”说到这儿,他叹息地摸一摸腰间的皮带,“不是大帅打了败仗,俺这时早当旅长了。”提起心事了,于是他摇了摇头,嘴里便低哼着:“一愿军人志气高,人无志气铁无钢……”

……他直爽、“硬中软”的心肠是我们受到老师苦打后唯一的补偿。甚而我们中间自己有了纠纷时,也去麻烦他。他总是东点点头,西点点头,说:“都有理,都有理。不该动手呵!”

孙家福因为朝会上偷看《七侠五义》,被斋务长罚不准回家吃饭,空着肚子立正。这消息传到邓山东耳里后,就交给我一包芙蓉糕。

“黄少爷想法递给孙二少。真是,哪有饿着的呢!”

“钱呢?”我问。

“什么话呢!”他怪我傻相。事实上我们都不欠他一个钱。“俺眼都没长在钱上。朋友交的是患难。快去!”他做了一个手势。

……“你为什么偷送吃的给家福?”斋务长劈头森严地问。

……“你又说谎!”他用板子指我的鼻梁。吓得我倒退两步。“门房眼看你赊来,由窗口掷进去的。”

……第二天早晨,邓山东儿叉着腰,撇着嘴说:“他娘的,撵俺走。官街官道。俺做的是生意。黄少爷,你尽管来!”原来斋务长已不准他在门口摆摊了。

……上午第末堂,墙外又送进来熟悉的歌声: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天真子弟各处招呀。

揍人学校办得糟哇,

俺山东儿谁也不怕!”

这最末一句唱得那么洪亮,那么英雄,把个台上的老师气得发抖。我们虽然坐在校墙里头,心却属于这个声音。

第二天早晨我到学校门口时,看见一簇人挤在邓山东儿担子那儿,个个老鼠似的低着头挑东西呢。瞧见我,他遥遥地拔起了身,扎出头来招呼:“黄少爷来吧,新鲜的秋果。”

我就仗着人多钻了进去。十几只手都探伸到一个大笸箩里抓来抓去。把虫蚀的往别人那里推,把又大又红的握到自己手里。正争闹着,我背后感到一下槌击。本能地回过身来,斋务长雷厉风行地立在眼前了。

……“走,全到斋务处去!”斋务长说。

“我说,当老师的,”邓山东怔怔地追了上来,“买东西不犯罪呀。你不能由俺摊上捉学生!”

“滚开!”斋务长气哼哼地说。“不滚开带你上区里去!”

“喝!”邓山东看了看我们这几个俘虏,看了看在鄙夷他的斋务长,气愤起来。“上区就上区,俺倒要瞧瞧!”说着他挽起袖子,挑起担子,就跟了进来。

门房正呶呶地数说着往外赶邓山东儿,却被斋务长拦住了。

……邓山东把一双紫红的手臂交叉在胸膛间,倚着一根柱子,瞪着台上不屑看他的斋务长,陪我们听候发落。

……斋务长起来报告了。首先说了一阵我们的不是,又示意地瞪了卖糖的一眼,才飕地由他怀里抽了出来一条硬木戒方。

“过来!”他向我们喊。板子前端指着台前。

我们犹疑地前移了。

第一条臂伸到板子下面时,一个粗暴的声音由后面嚷了出来。“先生,你干吗呀?”邓山东儿攘臂而前,跃到我们一行人前边站定了。

“一旁站着!”斋务长不屑注意似的避了开去,“我打我的学生。”

“你要打,别打学生,打俺。”邓山东慷慨地把头转了过来,“做买卖犯国法。买东西也不干你。俺不服,俺不能看着少爷们挨打。”

这时,地震似的后排的同学都站起来了。

斋务长一面弹压秩序,一面为这个人所窘住了。

斋务长气愤愤地拗着邓山东伸得平直的大手掌劈头打去。只看见邓山东面色变得青紫,后牙根凸成一个泡。

待到斋务长气疲力尽,一只红肿的手甩了下来后,像害了场热病,邓山东头上冒着粒粒圆滚汗珠。

“够了吗?”

斋务长向校役做了个手势,走过去找抹布。邓山东一句话也不说,摇摆着踏出了礼堂。

自从那次以后,他把担子挑得离学校远了几步。同学的钱花到邓山东担子上成了一件极当然极甘心的事。

有时他还低声唱: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学校的片儿汤味真高呵!

一板儿两板儿连三板儿,

打得山东的买卖愈盛茂!”

这一回我摘录萧乾先生的一篇小说的一部分给读者诸君阅读,顺便谈谈关于人物的描写。

听到描写二字,第一个印象就是把事物画出来给大家看。事物不在眼前,画了出来就清清楚楚看得见了。不过一幅画只是事物一瞬间的静态,在这一瞬间的以前和以后,事物又怎样呢,这是画不出来的。能够满足这种期望的还得数有声活动电影。有声活动电影不只表示事物的静态,它能把事物在某一段时间以内的情形传达出来,而且摄住了这段时间以内的各种声音。看了有声活动电影,才真个和接触真实事物相差不远了。

现在用文字来描写事物,意思就是要使一篇文章具有有声活动电影的功用,至少也得像一幅画,让人家看了宛如亲自接触了那些事物。这不是死板地照实记录就可以济事的。你一是一、二是二地记录下来了,人家看了,只能知道一堆琐屑的节目,对事物却没有整个的认识,你的描写就是徒劳。你必须先打定主意,要使人家认识整个的事物须在某几点上着力描写,然后对于某几点特别用功夫,这才可以如你的初愿。画画拍电影也是这样。拿起画笔来照实临摹,无论怎样工细,怎样准确,只是一张习作罢了,算不得一件艺术品。抬起摄影机来对着任何事物摇动一阵,事物当然拍进去了,但是不免混乱琐碎,算不得一部有价值的影片。画画和导演的人在动手以前,必须先想定该从事物的身上描写些“什么”出来,才能使事物深入人心。他们的努力是引导观众去观察去感觉这个“什么”。观众真个因此而观察明白了这个“什么”,感觉到了这个“什么”,才是他们描写的成功。

总之,描写不是死板地照抄实际事物。用适当的文字,把事物外面的和内面的特质表达出来,使人家认识它的整体,这才算描写到了家。

现在把范围缩小,单说对于人物的描写。在许多旧小说里边,一个人物出场的时候,作者往往给他“开相”,他容貌怎样,态度怎样,服装怎样,说上一大堆。在一些传记里边,作者往往给传记中的主人翁加上一些关于性格的写述,如“豁达大度”“恭谨有礼”之类。这些是不是描写呢?回答是不一定就是。如果只叙明某一个人物的容貌怎样,态度怎样,服装怎样,跟后面要写的这个人物的思想和行动都没有关系,那么只是浪费笔墨而已,不能算作描写。至于“豁达大度”“恭谨有礼”之类,乃是作者对于人物的评判,作者评判他怎样,读者不能就见到他怎样,所以,如果仅仅使用这种评判语句,实在不能算作描写。要知道,人物的容貌、态度、服装等等是写述不尽的,在写述不尽之中提出一部分来写,当然非挑选那些跟他的思想行动发生关系的不可。“豁达大度”“恭谨有礼”之类既是作者对于人物的评判,作者就该让读者听听他的言论,看看他的举止行动,自己去见到他的“豁达大度”或者“恭谨有礼”。如果作者的笔墨真能使读者自己见到这样的结论,这两句评判语句也就无妨删去了。

描写人物以描写他的性格为主,容貌、态度、服装等等常常作为性格的衬托,只有在足以显出人物性格的当儿,才是真正必要的。岂但这些,就是人物以外的环境,作者所以不肯放过,也为的是增加描写人物性格的效果。写的虽然是人物以外的环境,而着眼点却在衬托出人物的性格。在小说中间,这种例子是很多的。

仅仅用一些形容词作为评判的话,如说“他很爽直”“这个人非常勇敢”,绝不是描写人物性格的办法。描写人物性格要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上下功夫,没有一句评判的话也不要紧。能使读者从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上体会得出人物的性格来,那才是上等的描写。

萧乾先生这篇小说注重描写邓山东的性格。邓山东是一个在小学校门口卖杂货糖食的,当过兵,能说能唱,极受许多小学生的欢迎。因为给一个被罚不准回家吃饭的小学生送了一包芙蓉糕,学校里的斋务长不准他在校门口摆摊。以后他和斋务长起了一番小小的交涉。故事非常简单。作者是站在一个姓黄的小学生的地位上写述的。读者诸君读完了这一篇,试把前面的话和这一篇对照,看作者用什么手法来描写邓山东的性格。还可以放开了书本想一想:经过作者的描写,为什么邓山东宛然成了一个熟悉得很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