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百篇,为我国最古而最优美之文学作品。其中颂之一类,盖出专门文学家、音乐家所制,最为典重矞皇。雅之一类,亦似有一部分出专门家之手。南与风则纯粹的平民文学也。前后数百年间各地方各种阶级各种职业之人男女两性之作品皆有,所写情感对于国家社会、对于家庭、对于朋友个人相互交际、对于男女两性间之怨慕……等等,莫不有其代表之作。其表现情感之法,有极缠绵而极蕴藉者,例如: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如: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如: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有极委婉而实极决绝者,例如: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有极沉痛而一发务使尽者,例如: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如: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有于无字句处写其深痛或挚爱者,例如: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如: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有其辞繁而不杀,以曲达菀结不可解之情者,例如:《谷风》《载驰》《鸱鸮》《节南山》《正月》《十月之交》《小弁》《桑柔》诸篇。(全文不录。)
有极淡远而一往情深者,例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有极旖旎而含情邈然者,例如: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凡此之类,各极表情文学之能事。(右所举例不过随感忆所及随摭数章,今学者循此以注意耳,非谓表情佳什仅此,亦非谓表情法之种类仅此也。)故治《诗》者宜以全《诗》作文学品读,专从其抒写情感处注意而赏玩之,则《诗》之真价值乃见也。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孔子于文学与人生之关系看出最真切,故能有此言。古者以诗为教育主要之工具,其目的在使一般人养成美感,有玩赏文学的能力,则人格不期而自进于高明。夫名诗仅讽诵涵泳焉,所得已多矣,况孔子举三百篇皆弦而歌之,合文学、音乐为一,以树社会教育之基础,其感化力之大云胡可量!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子游对以“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谓以诗教也,谓美感之能使社会向上也。吾侪学《诗》,亦学孔子之所学而已。
《诗》学之失,自伪《毛序》之言“美刺”始也。伪《序》以美刺释《诗》者什而八九,其中“刺时”“刺其君”“刺某人”云云者又居彼八九中之八九。夫感慨时政,憎嫉恶社会,虽不失为诗人情感之一,然岂舍此遂更无可抒之情感者?伪《序》乃悉举而纳之于刺,例如《邶风》之《雄雉》,《王风》之《君子于役》,明为夫行役在外而妻念之之作,与时君何与?而一以为刺卫宣公,一以为刺周平王。《邶风》之《谷风》《卫风》之《氓》,明是弃妇自写其哀怨,而一以为刺夫妇失道,一以为刺时。诸如此类,指不胜指。信如彼说,则三百篇之作者乃举如一黄蜂,终日以螫人为事,自身复有性情否耶?三百篇尽成“爰书”,所谓温柔敦厚者何在耶?又如男女相悦之诗什九释为刺淫,彼盖泥于孔子“思无邪”之言,以为“淫则邪,刺之则无邪”也。信如彼说,则搆淫词以为刺,直“劝百讽一”耳,谓之无邪可乎?不知男女爱悦,亦情之正,岂必刺焉而始有合于无邪之旨也。是故自美刺之说行,而三百篇成为“司空城旦书”,其性灵之神圣智没不曜者二千年于兹矣。学者速脱此梏,乃可与语于学《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