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先秦古籍,真赝杂糅,几于无一书无问题。其精金美玉,字字可信可宝者,《诗经》其首也。故其书于文学价值外尚有一重要价值焉,曰可以为古代史料或史料尺度。
所谓可以为史料者,非谓如伪《毛序》之比附《左传》《史记》,强派某篇为某王某公之事云也。《诗经》关系政治者本甚希,即偶有一二属于当时宫廷事实者(如卫武公饮酒悔过、许穆夫人赋《载驰》之类),亦不甚足重轻,可置勿论。(《诗经》中关于具体的政治史料反不可尽信。盖文人之言华而不实者多也,如《鲁颂· 宫》有“庄公之子”语,明为颂僖公无疑,而篇中又云“戒狄是膺,荆舒是惩”。僖公何从有此丰功伟烈耶?)虽然,历史决不限于政治,其最主要者在能现出全社会心的物的两方面之遗影。而高尚的文学作品,往往最能应给此种要求。《左传》季札观乐一篇对于十五国风之批评,即从社会心理方面研究《诗经》也(其果否为季札所批评且勿论)。吾侪若能应用此方法而扩大之,则对于“诗的时代”——纪前九○○至六○○之中华民族之社会组织的基础及其人生观之根核,可以得较明确的概念;而各地方民性之异同及其次第醇化之迹,亦可以略见。其在物质方面,则当时动植物之分布,城郭宫室之建筑,农器、兵器、礼器、用器之制造,衣服、饮食之进步……凡此种种状况,试分类爬梳,所得者至复不少。故以史料读《诗经》几乎无一字无用也。
所谓史料之尺度者,古代史神话与赝迹太多,吾侪欲严密鉴别,不能不择一两部较可信之书以为准据,以衡量他书所言以下真伪之判决,所谓正日月者视北辰也。若是者,吾名之曰史料之尺度。例如研究孔子史迹当以《论语》为尺度是也。有诗时代及有诗以前之时代,正式之史未出现(《诗》亡然后《春秋》作),而传记、谶纬所记古事多糅杂不可究诘。《诗经》既未经后人窜乱,全部字字可信,其文虽非为记事而作,而偶有所记,吾辈良可据为准鹄。例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时维姜嫄。”乃商、周人述其先德之诗,而所言如此,则稷、契为帝喾子之说,当然成问题。例如:“帝作邦作对,自太伯王季。”明是周人历述其创业之主,则泰伯有无逃荆蛮之事,亦成问题(恐周人自文、武以前亦如殷制兄终弟及)。例如,各篇中屡言夏禹,如“禹敷下土方”“缵禹之绪”等,而尧、舜无一字道及,则尧、舜为何等人亦可成问题。诸如此类,若以史家极谨严的态度临之,宁阙疑勿武断,则以《诗经》为尺度,尚可得较絜净之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