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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自在》三个“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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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情节推动足够丰富的叙述文通常包含几个能够带给读者快感的“S ”:surprise(惊喜)、suspense(悬疑)、satisfaction(满足)。内在动能强大的故事几乎不需要什么技巧,比方说:有一个你信得过而精神状况并无不佳的朋友忽然告诉你他撞了邪、遇见脏东西,哪怕说得支离破碎,首尾不全,你也会为之忧疑惊惧,甚至夜寝不宁。“入局”的程度,可能远超过看一部惊悚电影。这是基于读者与作者之间的特殊关系——也可以称之为特殊阅读合约——而达成的效果,未必可施之于一般作品。一段也许能够感人的故事,最糟的就是说坏了,说坏了就令人来不及有感。

要说得让台下人不至于提前把台上的戏给散了,就得在说故事之前先问:我该让谁说这个故事?故事可能是某甲遭遇的,内容关系到某乙和某丙,而影响到某丁,某丁居然毫无所知,却让某戊受害最深,受苦最大,最后真正能理解这其中意义和价值的居然是某己,而与此事毫无关系的某庚却被误会为主导其事发展的幕后主使之人。好了,该由谁来说这个故事?

以下这篇例文没有那么复杂,可是我的确为如何展开述说而困扰了很久。应该从那个绘本的神秘作者的角度写吗?不对,她是故事里一切情感的发动者,可是她根本不知道她启动了什么。那么,从幼稚园园长的角度来写呢?也不对!若是让园长开启叙述, 不免会让一个具有温情的故事变得说教味十足。那让餐厅老板说吧?还是不对!因为一个正常生活着的餐厅老板,实在不必那么多事地为人诉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然而, 故事的确是他告诉我的。那时我问他:“店里有没有包团满座的生意?”他说:“当然有。”语气很不服,像是我太瞧不起人了。接着,就是这个故事。

我说这个,目的在于回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这是谁的故事?小说作者、电影甚至电视剧的制作人和导演都常问这个问题,熟练的编剧在写作之前会自问好多次。这是谁的故事?它包含了两个层次的认知:这个故事使谁经历了最大程度的冲撞、或是谁的感受最强烈?以及最有叙述能力者是谁?这两个问题都不会有标准答案,但写作的人不得不问、再问、以及再多问几次。原因可能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故事的资格。

例 

仙女未曾下凡

仔细算来,大约就是这时节,我的老朋友郑安石所经营的法式餐厅刚好满三十年了。三十年觥筹交错之际,自然有很多故事。我常在午后或傍晚抽空去闲坐片刻,听他漫谈。有时一事说过好几遍,讲的人不记得,听的人也不在乎;却颇有助于双方逐渐因年纪而退化的记忆。倒是昨天,我头一次听他说起店里的仙女下凡。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冬之交,午后休闲时分,他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拨打的是位女士,言词间带着冒昧打扰的歉意,大约是担心安石把她当成穷极无聊、没事找事的闲人:“请问你们这里是长春藤吗?”“请问这是一家餐厅吗?”“请问你们的墙上是不是有一张画,画着一位仙女,手里拿着一枝玫瑰花?”

安石告诉她:没有仙女,但墙上是有一张画,画着个手拿玫瑰花的姑娘。对方像是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语气立刻兴奋起来,随即告诉安石:她是一所幼稚园的园长, 每天都要在午休之前为园中的二三十个小朋友读些绘本故事。最近她读了一个绘本,描述的是在我们这个大城市里,有一家名叫“长春藤”的餐厅,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了一个手持玫瑰的仙女。

这位仙女每天晚上过了子夜十二点,就会从画里走出来,打开餐厅的大门,邀请路上过往的孤魂野鬼进来,飨以美食和好酒——可想而知,这是一个交融着中西祭飨神话、流露着生死分润情怀的故事,过了子夜,于人鬼易主的缥缈虚空之中,画上的仙女体现了消弭恐惧的好客热情与慈悲心意。

由于是童书童话,安石并未十分在意,十多年转瞬而过,当他跟我转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连那绘本的书名、角色、作者或结局都不复记忆。但是他还记得:那位幼稚园园长订了一席餐饮,说要在圣诞节的晚上,招待全园的小朋友来长春藤亲眼看看仙女和她手上的玫瑰。

到了日子,园长和孩子们都出现了。可想而知:小朋友们都非常兴奋,故事里的角色就在他们的眼前;故事里的场景也就在他们的足下,每个人都不时地走近画像,数记着时间,争看子夜时分仙女是不是真的会从画中走下来,来到他们的面前。

在我这听者主观的想法里,的确希望孩子们在子夜前就被爸妈带回家了,否则仙女不下凡的场面一定很杀风景。然而——据安石的记忆:孩子们都撑过了十二点,也都发现了画自是画、姑娘自是姑娘、玫瑰自是玫瑰,而故事毕竟只是故事。安石则得到了园长馈赠的那童话故事的影本——因为园里只有一本,而市面上似乎找不到另一本了。事隔十余年,连这影印本都不知去向——坦白说,我比安石还要懊恼。

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令我感动的,不只是仙女和她推食分润孤魂野鬼的情意,还有茫茫人海里来自陌生人、并付与陌生人的善念与同情。据安石推测,那绘本的作者,应该是长春藤的某一位顾客,在看了墙上的画之后,设想了这故事,并且将之完成付梓。更有意思的是那位园长,她在为孩子们讲述这个仙女故事的时候,一定反复想象着餐厅的具体样态,也深信在我们这样一个城市里的某个角落,一定还存在着连孤魂野鬼都愿意喂食的分享之地。在十多年前,网络搜寻尚未普遍的时代,她可能翻了电话簿、或是问了查号台,就是为了印证这世上有没有那样的仙女。

我想是有的,从精神意义上说,那位园长和作者都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