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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自在》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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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龙眼的纸》是一篇绝妙好文,作者林今开先生,文章发表于一九六三年九月号《文星》杂志,一九八一年编入中兴大学国文教材之前已由皇冠出版社收录于集中。这篇文章的好该怎么形容呢?我会这么说:如果你是在一张包花生米的印书纸上读到了这篇文章,不经心地看了一句两句,就会自然而然看下去,直到读完纸上所载,都忘了该配几口陈高。万一文章没刊完,你还会抢忙冲出去买第二包花生米。

《包龙眼的纸》是一篇叙事杂文,讲的是林今开先生亲身经历,他在一张包龙眼的英文杂志纸上看见一篇文章,作者是个曾经在一九五一年间飞运农药到松山机场加油的美国机师欧尼尔。文中盛赞台湾机场的领班工人如何身着毕挺西服、口操流利英语,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地执行搬运任务。林今开先生以为作者恭维太过,而现实不符所书,其事必有可怪之处。然而原文不过是将就包装纸的尺幅而呈显,中间还有些残破,一时间不能解疑,不得不访察考证。

读者会为林今开先生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究而感动,也不免会在篇末得着答案的时候会心一哂。若是说到了作文章,《包龙眼的纸》更突出地示范了一种不疾不徐的从容。何以致此?简单一句话:就是不急着给答案。

今天我们说人不会写文章,文章不好看,说穿了就是不会做人。不会做什么样的人呢?千万别以为答案是不会做好人,应该说:今天的人不会写文章,全是因为我们不会做有趣的人。什么样的人是有趣的人?我后面会说,现在先说作文——

林今开先生把全文的重心放在令人不敢置信的误会上,借由作者不相信角色的叙述,令“质疑”成为推动阅读的力量。这样的文章不会出自一个爱教训的人,更会令人想起“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的话;恰恰就是这不说教的意思、善诱人的手段,让散文焕发光彩。

循循,说的是一阶一步、次第分明,不外要使学习者自发地掌握求知线索。即使在不像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学问上作学问,也还作得那样津津有味。更要紧的是,在已经知道答案(欧尼尔是怎么误会台湾的?)之后,不但不急着揭示答案,还老是兜着自嘲多事的圈子,这更十足掌握了“缓慢”的情味。

我们今天教中学生写作文很难,那是因为他们在当小学生写作文的时候就给打坏了底子。我们从小教孩子作文,就只教他们应和题目。什么是应和题目呢?说穿了,就是说教;就是抢着、忙着、急着给答案。你看看:《礼貌的重要》、《上进心的重要》、《道德和学问哪个重要》……诸如此类。如此写到后来,什么都不重要,只有看不起作文最重要。当人们可以不写作文之后,甚至会以为:文学不过是一种装饰,一种尽教人说些假话的玩意儿。我们在学会那样写作文的同时,也失去了认真对许多不见得有用的事物产生好奇、并加意探索的能力。

是了,对许多不见得有用的事物产生好奇、并加意探索,这便是有趣。

例 

包龙眼的纸

林今开

我从巷边水果摊上买了一斤龙眼回家,吃过了,却不知道什么味道,我竟被那张包水果的破纸吸引住了。那是一张被扯开的英文刊物双页相联的单张,印刷很精美,虽然有点残破;上面刊载着一位署名欧尼尔撰写“飞行搜奇录”,我却读得津津有味。这位老飞行员记述他在北极飞行所见的奇景,非洲上空与巨鸟相撞的惊险,西班牙的艳遇,罗马的受骗……种种奇闻怪事,最引我注意是一段描写在台湾的见闻,文端有个很醒目的小标题:“最文雅的苦力”,我将这段残缺不全的文章摘译如下:

一九五一年的一个夏天的午夜,我从泰国驾着一架运载农药的专机飞抵台北机场……(残缺)……由三辆卡车运来一批温文尔雅的工人,他们大都穿着漂亮的外衣和皮鞋,有的戴着很合适的领带,也有……(残缺)……他们拥进了机舱,起初我很疑惑,以为海关派来这么多的验关员,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卸货工人,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好礼而高雅的机场苦力,由一位头发灰白而精力充沛的领班带头做工,显然他们水准相当高,每一位都能辨识装箱上面的英文字;动作敏捷而谨慎,不像一般机场搬货工人,把东西乱丢乱摔;最难得是他们互相礼让,彼此呼应,好像一个大家族在假日野餐聚会中所表现愉快和合作,这是世界最文明国家机场所见不到的景象。货都卸好了,那位年老的领班和我握手鞠躬,虽然他不会说英语;但由他的诚挚和虔敬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向一个在深夜里由异域飞来的飞行员致由衷的敬意。

我站在驾驶室门口,望着这一群可爱的苦力乘着卡车在铺满了月色的机场上疾驰而去,我仿佛感觉在这个夜晚误降在地球以外的地方,或者是地球上的一个新的奇妙境界吧?在这古老、文明,而讲究礼仪的地方,我看到孔夫子的后裔有礼貌,而尊重地工作着,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如果我……(以下残缺)

我对欧尼尔所写在台北这一段见闻录很怀疑,我不相信松山机场有如此高雅的起卸工人,因此,我将这张沾满了龙眼汁的包装纸,放在太阳下晒了一晒,再将裂处用透明胶带黏补起来,寄给在台北一家航空公司服务的朋友,问他这是哪一家杂志的出版物? 可否找一份给我看看这篇文章的全貌?欧尼尔是哪一家航空公司的飞行员?又请他就便打听松山机场对起卸方面有没有什么特别服务队,像那位老飞行员笔下所描写那么高雅的工人?

四天以后,我收到这么一封回信:

开兄:

现在我明白了你始终胖不起来的道理,你花几块钱买了一大包龙眼,心犹不足,还要在包装纸上大动脑筋,这样做,包你活不长命,但是,我又不能不满足你,承询各点,谨答如下:

一、经查本公司几位外籍工程人员,据他们说:那可能是英国航空协会出版的季刊,但是,他们手边都没有这种刊物,又不知卷号,无从查考。

二、查本公司历年人事卡中,无欧尼尔其人,至于其他公司无从查起。

三、关于松山机场卸货工人,我和他们经常接触,他们还不错,但从未见过像欧尼尔笔下那样高雅的工人,如果他有意替我们捧场,你何必挖疮疤呢?如果他写神话,你又何必认真呢?

朋友!我赞成你多吃龙眼,因为它含有丰富的营养,但是,如果你吃了几颗龙眼,又在那张包水果的破纸上大动脑筋,消耗去更多的维他命,岂不是“得不偿失”吗?随函寄上那张脏兮兮的破纸,把它扔掉吧!

你的朋友××× 上

我并不听话,还再到那个水果摊去买龙眼,希望水果贩能给我几张类似的包装纸; 可是任凭我在纸堆中怎么翻来覆去,找不到。老板说:他记得有一捆像那样子的印刷品,都包了龙眼给顾客带走了。

我并不灰心,要继续找路子查证那篇文章。我写信向台北飞机场、台北海关等机关查询,他们都说:这事至今已隔十二年,既不知航空公司称号,又不知道收货单位,实在无从查考;接着,我又上函经济部、农林厅、农复会、粮食局、糖业公司等单位,查询在一九五一年夏天曾否空运进口一批农药,这架货机在深夜里降落卸货,他们回答全是“没有”。

我终于得到一个“有”的回答,这回答是来自美援会。但是,当时起卸工作并非由该会负责,何况至今人事全非,资料不详。我又根据美援会提供线索,继续追踪访问了好几位机场货运起卸作业人员,由他们片断的记忆,剪接成下面真实故事:

一九五一年夏天的一个午夜一时十分(正确日期,至今未查出),美援会秘书长王蓬正在他的公馆熟睡中,忽然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那是松山机场给他紧急通知:美援会空运进口一批农药的飞机已经降落,因这架飞机负有急迫的任务,临时决定续飞往东京,限当夜三时以前起卸完毕;否则,将先飞往东京,以后再想办法将农药转运来台湾。

当时美援会空运这批农药,为了抢救当时台湾某些地区所发生虫害,既然已运抵松山,自然非设法起卸不可,但是,在三更半夜里,临时到哪里雇工人呢?王蓬秘书长思索一下,想起这时候,整个台北有一位官员必定还在办公室里,他是粮食局长李连春, 通常他和重要随员在午夜二时以前,很少离开办公室。他于是决定挂个电话给他试试看;如果李局长也没有办法,只好让飞机飞走算了。

午夜一时十分,李连春局长接了王蓬的电话,他毫无犹豫地回答:“当然,当然要卸下来……我负责,三点钟以前……来得及,来得及!你先派人到机场等我的卡车好了!”

李局长把这件事告诉随他同甘苦的高级僚属,他们都大惊失色,这件事怎么好轻易答应下来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没有问题,我做给你们看!”李局长说:“马上打电话到车库,通知值班司机,在五分钟以内,开两部卡车到办公室门口,耽误一分钟就要受处分!”

四分钟以后,办公室门口传来响亮的卡车喇叭声,除留下一位秘书和女工友外,三位高级僚属都被李局长带走。

“开往松山机场!”一位僚属说。“不!”李局长说:“开南阳街。”

当两辆卡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奔驰时,三位僚属相对无语,但心里都在疑惑着:那条街全是机关行号,没半个工人寮,开往那里去干嘛?

车开到南阳街街口,李局长说:“开到单身宿舍。”他们走进粮食局单身宿舍,把一个个睡得像死猪的职员都叫醒,限他们在五分钟内,穿好衣服,锁门登车。

当卡车向松山方面疾驶的时候,有一位职员轻声地问:“科长,什么事呀?”

“到时候,你就知道。”

“我们押到松山去枪毙。”车厢后座冒出一句话。

这句话却使大家笑得精神起来了,在那里原有一个古老的刑场,此时在夜风呼啸中,真的令人毛骨悚然。

午夜二时四十分,这两部卡车装满了农药,药箱上坐满了公务员,驶回粮食局大门口。有一个人从局里疾奔出来,他紧紧地握着李局长的手:“李局长,你……”

这个人是王蓬秘书长。

李局长却变成欧尼尔笔下的领班。

——刊于一九六三年九月号《文星》杂志,一九八一年编入中兴大学国文教材。

(本文收录于林今开先生著作《连台好戏》,二〇一六年好读出版重新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