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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自在》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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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不能只是东西,咏物多以承情、言志,甚至载道,于是在设想着写作某物的时候,必须指东画西、说东道西,或不免于声东击西。

试以例言之。杜甫咏竹,前六句写的是为物可见之竹:“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到了第七、八句,笔锋一转千里:“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就事理来说,谁会期待养了一竿长竹子去扫云朵呢?那么,这两句就不是写竹,而是自况了。但凡有志节的士人都能够不受迫害,戮力报国,大约也就是乱世之中像杜甫这般流离失所的读书人非常卑微的愿望了。再看骆宾王早年受人诬陷入狱时所写的《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细细读之,会发现几乎句句是写自己的遭遇和心境,反而与生物状态的蝉全然无关了。看起来题目指称的东西,必须在东西之外。

小学生作文都写过《我最爱吃的水果》,其难处常在于好写的水果并不真好吃,爱吃的水果往往不好写,我八岁的时候写这题目就撒了谎;明明爱吃的是苹果,可是由于价格昂贵,没吃过一两次,下笔当然蹇涩空洞。无可奈何,只好写香蕉、橘子,通篇用些浮泛的比喻,凑足两三百字,往《国语日报》投稿,居然刊出了。读了几遍,真不敢相信是自己写的。

四十多年之后,某航空公司来邀稿,要我写一篇文章,介绍一种台湾的水果。我想起了陈年旧事,一方面觉得要对得起那优渥的稿费,不能应付了事,一方面还真想反刍一下自己多年来吃掉的水果。当下立刻想到两个句子,是平生所爱,出自韩愈的手笔, 诗题是《送张道士》——这首五古通篇四十二句,却有十一个“不”字,其中有一半是可以用其他的字词代换的,然而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偏不讲究——而我所衷爱的句子也在其中:“霜天熟柿栗,收拾不可迟。”

为什么不可收拾得迟了?这里面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那么,该写的可能不是水果,却是心情。至于苹果,早就不那么贵了,也还是我的悬念之一,为什么不能写呢?

无论柿子还是苹果,对我而言,都不只是咏颂的对象,不是东西而已。而能够写、值得写的东西,必须跟我有一种迫不及待通过文字反思再三的关系。

例1

霜天熟柿栗,收拾不可迟

柿子不是好对付的水果,想吃它得先认识它;想认识柿子,最好先了解榠樝。榠樝读作“明楂”,不论树干、枝叶、果实各部分,都酷似木瓜,但是榠樝要大得多,颜色也黄些。要分辨木瓜和榠樝得用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果部》里的法子:果蒂间有重瓣的是木瓜,没有重瓣的就是榠樝了——其实这是废话,就算我们能分辨出榠樝和木瓜的差异,也没什么大用处,因为市面上买不到榠樝。有一次我问果贩:“卖不卖榠樝?就是很像木瓜、大一点、也黄一点的那种水果。”果贩于是挑了一个大一点、也黄一点的木瓜给我。

买不着榠樝不打紧,据我看木瓜也抵事。木瓜是小乔木,个头儿比榠樝树矮得多, 可是木瓜甜得多,对付起柿子来一样有功效。这就得回头说明一下:为什么要对付柿子。

在水果之中,柿子是牡羊座,这可不只是因为柿树在四月间开花之故,柿子还有极其独特的个性——有人说它的味道“倔”,就算熟透了,也还带着些儿不情不愿的涩劲儿、或者是韧性——这一点对喜欢柿子的食客不发生作用,就有偏爱不驯之气的口味, 是以普天之下的怨女旷夫不尽是牡羊座。

至于那些不能品尝柿子原始风味的人也会想尽种种对付它那不驯之气的法子。欧阳修《归田录·卷二》里就教我们:在百十颗生柿子里放一个榠樝,过些日子,所有的柿子就“红烂如泥”,可以吃了。

我先前是这么说的:买不着榠樝不打紧,木瓜也抵事。这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作法算是文明的,不论木瓜也好、榠樝也好,毕竟都是鲜果;熏之染之,相濡相习,还是君子行径。然而坊间有不耐久候的果贩,早早地将尚未透熟的柿子摘采了,用细白砂糖密覆重裹,强加浸渍,非要迫得它甜腻不可,这样的蜜饯入口呛呴、在手沾黏,伧俗至极。

唐代的段成式曾经在《酉阳杂俎》为柿树撰文旌表其美,称道它有七种不寻常的德行:“俗谓柿树有七绝: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翫(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文人下笔好穿凿,虽然无可厚非,却总嫌强词夺理。试想:一棵树活得长、而不能嘉惠虫鸟;生得叶荫茂密、则树下也很难生成如茵似席的草皮;其孤僻可知。至于霜叶如何玩?该是侘傺无聊之极的人才会想出来的把戏。落叶肥大则更平添一种老而不死的厌气。看来柿树若有一美,还在它的“嘉实”上——关于这一点,我不同段成式抬杠。

柿子,从开花到结实需历时五个月,别有一种不与桃李争春的雍容。在干旱的酷暑中,我们吃水果的人宜乎加意想象:柿树的花期早就过了,可是青绿色的果子仍然殷勤地酝酿着体内残存的一点点水分,活下去,决计不会忧心它该以如何甜美的汁液取悦知味者。

所谓生、所谓涩,都有一种顽强且孤绝的青春况味。等到夏末秋初,骄阳残曝,是柿子崭露头角的季节,韩愈《送张道士》诗形容得好:“霜天熟柿栗,收拾不可迟。”意在提醒食客趁早。即使如此,柿子到了极熟之时,它的青春期还没过完,嗜食柿子的人展齿相迎,鼓舌而润,还可以依稀吮咂得出少年滋味。

例2 

苹果的名字

汉字的“苹果”有两种写法,一作“蘋”,一作“苹”。这两个字原本跟“apple”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就像“apple”跟伊甸园里被亚当和夏娃误食的禁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一样。“蘋”,今天的名称是“田字草”,四瓣四方色泽青翠的叶片,可称之为“端庄”的一种美,春秋时代是采收来荐献鬼神、款待王公的高级料理。“苹”,也是中国古有的一种植物,《诗经·小雅·鹿鸣》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句子,据说这里的“苹”所指的,是一种后来称作“藾萧”或“藾蒿”的野菜,叶色清白,茎像一根根的白杨木筷子,既轻又脆,长到发出香味的时候,就可以吃了。

两种与“苹果”全无干系的植物却成了这水果的名称了,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又到底为了什么缘故而为“苹果”如此命名的?

我记得有人考证《红楼梦》里的果子酒,说到第九十三回,贾芹上水月庵去胡闹, 所买的酒“有可能”是苹果酒。考证者还说:西元一世纪左右,中国已有苹果的栽培。汉代称为“柰”,之后又有“林檎”、“海棠”、“西府海棠”一类的称呼。主要分布在大西北地区,然后传向各地大量种植。

但是从左思的《蜀都赋》所谓“朱樱春熟,素柰夏成”看来,“柰”是大热天结实的水果。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上则特别指出:凉州(在中国的西北地区)有“冬柰,冬熟,子带碧色”,这反而显示一般的“柰”还真是夏日的水果。“柰”和“林檎”的形状似卵或球,个头儿也都比苹果小得多。至于宋朝极有名的笔记著作——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四月八日》记录当天市面上的水果:“时果则御桃、李子、金杏、林檎之类。”可证“林檎”上市已经是春末了,也就不会是苹果。

那么“蘋婆”这个名称怎样?明朝谢肇淛《五杂俎·物部三》描述三种美好的水果,分别是:“上苑之蘋婆,西凉之蒲匋(葡萄),吴下之杨梅。”“蘋婆”这个名称会让人联想到鸡皮鹤发的老太太吧?怎么会是坚翠多汁、丰润艳丽的苹果呢?谢肇淛所指称的的确是苹果,但是“蘋婆”这两个字却另有来历——它是梵语“bimba”的音译,意思原本是指相思树,由于果色鲜红,这个印度巴利语的字也就常常被借来作为“赤红色”的喻称。我们只能猜测:当时除了皇帝的植物园,外间还没人种植这种果树,一般人也就无以名之;谢肇淛尝到那稀罕的果实,感觉滋味冠绝天下,可是向他介绍此果的人只能借一个佛经上用来形容“赤红”的语汇来向他介绍这种水果。误会可就大了。

直到我偶然间读到吴耕民所写的《果树栽培学》,才知道:有一位美国传教士在清朝道光三十年(西元一八五〇年)左右,从加州引进了一批树苗,在山东烟台新亭山东侧的坡地上栽植,中国人才渐渐熟知这种水果。到了一九九〇年代,烟台所产的苹果竟然占全中国总量的五分之一。而吴氏则在书中非常笃定地说:“此为我国栽培外国苹果之倡始。”

如果吴氏说得没错,那么明朝皇帝御苑里的那种水果又是什么呢?如果中国自有本土生产的苹果,又是什么模样、又该如何命名呢?苹果这个名字困扰我太久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命名问题,却找不到适当的答案,使我不得不想起《圣经·箴言书》第二十五章十一节的铭言:“一句简单的话,若说得适当,有如银网中放上金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