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某咨询平台开设名为“敏感内向者的幸福课”的话题咨询,有很多人因为这个话题来找我。其实他们咨询的问题五花八门:糟糕的情绪、复杂的人际关系、职业选择和规划……但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些问题的根源是自己敏感内向的性格。变得外向一些,成了他们自我完善和个人成长的重要目标。
内向者需要改变吗?有两种典型的看法:
一种是鸵鸟派,认为内向者无须改变,重要的是欣赏自己的优势,学会接纳自己。
鸵鸟派就像鸵鸟,一头扎进自身优势的沙堆,对社会的要求视而不见。他们觉得,社会的要求那是社会的偏见,既然内向的人有这么多的优势,为什么不安心做个内向的人呢?
鸵鸟派之所以是鸵鸟,是因为从性格完善和社会适应的角度,任何性格标签都不应该成为拒绝成长的借口,内向自然也不能。
另一种是斗鸡派。他们永远斗志高昂,对变外向有打了鸡血般的热情。他们觉得,既然外向的人看起来更成功、更快乐、更能获得社会认同,如果不想方设法变得外向些,简直就是不思进取。
鸵鸟派和斗鸡派的争论,涉及心理学里的一个重要议题:“性格在多大程度上是稳定的?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可变的?”
很长一段时间,心理学家都在为这个议题争论不休,并据此分成了人格派和情境派。人格派的心理学家相信3岁看大,7岁看老。如果7岁时,你是一个内向的人,那么50岁时你应该还是。如果在工作中你是一个内向的人,那么在生活中也应该是。人格心理学家发明了16PF、EPQ、大五人格理论、MBTI、性格色彩学说、星座理论……这些人格测量理论和工具都基于同样的假设:人的性格是相对稳定的。只有这样,人才能被有效地预测、管理和控制。
内、外向是人格派心理学家发明的重要人格维度。按他们的说法,一日内向,终身内向,如果你变外向了,不是你有问题,就是人格测验有问题。
与此相反,情境派的心理学家觉得,这世上本没有内、外向,说的人多了,也便有了内、外向。决定你行为的,不是人格维度,而是你在特定情境中所扮演的角色。
按情境派的说法,我在讲台上自信健谈,并不是因为我外向,而是因为我很善于扮演教师这个角色。也许我在开行政会议的时候,又变得内向了。情境派心理学家常爱提起的一个实验,是斯坦福大学的津巴多教授所做的囚徒实验。实验中,他把斯坦福大学心理系的地下室改装成了几个囚室,让一半被试随机扮演警察,另一半被试随机扮演囚犯。结果,无论这些被试原来是内向者还是外向者,扮演警察的被试都会变得盛气凌人,仿佛他们真有处置他人的权力,而扮演囚徒的被试都会变得畏缩自责,仿佛他们真犯了罪。
显然,在这个实验中,情境和角色才是决定行为的关键,人格不是。
有时候,我们喜欢给自己贴性格标签。一旦贴上标签了,就好像得到了专业认证,盖章通过了,有了安全感和认同感。哪怕是“内、外向”这样明显不够洋气的标签,也有一些朋友为贴不上而着急。
“为什么我在陌生人面前内向得要死,在熟人面前却外向得要死?”
“为什么我在工作中很外向,在生活中却很内向?”
情境派心理学家的理论,也许能给你答案。
人格派和情境派的说法都有道理,但都太绝对了。一方面,敏感内向确实有神经反应的基础,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特质;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内向者能够根据角色的要求胜任外向者的工作。他们可能是好的演讲者、好的领导、好的销售、好的谈判专家。事实上,几乎没有哪种角色,内向的人确定无法胜任。因此有人觉得,没有外向不外向,只有习惯不习惯。
很多自认为内向的人,都有过变外向的尝试,尤其是在青春期。我见过一个学生,非常外向。每次来上课,他都主动和所有同学打招呼,组织大家搬凳子、拿道具,在讨论中积极发言。一次分享活动中,他讲起他的故事。他说自己曾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经常觉得自卑又孤单。到大学后,他决心让自己变得外向一些。他意志坚强又有行动力,下定决心后,抓住每个机会和别人说话,参加各种聚会和活动,一有发言机会,就强迫自己发言。他说,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变得更积极自信了。他现在的朋友们甚至都想不到,他曾有过那样一段因为内向而自卑的历史。
我原先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内向可以改变”的励志故事。现在我也依然佩服他为改变所做出的努力。但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他经常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装成”某种样子,“扮演”某人,而不是表现真实的自己。有时候,他会情绪低落,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很多人告诉我,当他们努力改变性格时,会有那种“扮演某人”的不安全感。最初我以为,那只是因为改变的时间不够长,他们还没有习惯。但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如此之长,让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真实的自我”,偏离这种真实自我就会让我们感到不安?
这意味着内向者无法改变吗?当然不是。就像我们在第一章中所讨论的,无论是技能还是性格,都有成长的可能性,只不过技能的改变可以通过简单的训练达成,而性格的改变则要复杂得多。
苏珊·凯恩在《安静:内向性格的竞争力》中写到了一位哈佛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布兰恩·特里尔教授。特里尔教授是典型的内向者。讲台上的他神采奕奕,是哈佛最高教学奖获得者,也是深受学生欢迎的教师。讲台下的他却敏感害羞,喜欢生活在加拿大郊区的森林里,喜欢安静和独处,排斥社交活动。
特里尔教授根据他本人的经验,提出了一个关于改变的“自由特质理论”,来解释他是如何适应外向者的角色的。根据他的理论,每个人性格里都既有“固定特质”,也有“自由特质”。“固定特质”是我们的本性,而“自由特质”是我们可以灵活应用的部分。它们都是我们自己。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应用我们的“自由特质”来扮演一个和“固定特质”相悖的角色,以达到自己的目标。
举个简单的例子:假如你是一个内向的销售,但你有强烈的赚钱动机,你仍然会努力与客户打交道。有时候你表现得很外向,但它并不是假的,因为你就是想赚钱,而情境也要求你这么做。它同样是你真实的部分,只是它超越了你原先性格的限制,这就是“自由特质”的含义。
虽然“自由特质”能够让我们扮演超越自己性格的角色,但你仍然无法通过扮演成为另一个人,“自由特质”再发挥,也无法完全掩盖人的“固定特质”。
前面的例子中,那个学生之所以会觉得不安,是因为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本性”,并给“真实的自己”留下空间。真实的自己里,是我们对人、对事的一些真实感受。可他觉得,既然要变成一个完全外向的人,就要忽略这些感受,这当然难以做到。
“自由特质”不是让你成为另一个人,而是让你通过在某些时刻扮演超越自己性格的角色,换取在其他时间做回自己的权利。你越想在某些场合扮演超越自己性格的角色,就越需要在其他场合做回真正的自己。当你做回真正的自己时,你会感到更加放松和自在。
为什么人没法完全由着“自由特质”来塑造自己?我猜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方面,当我们“扮演”与“固定特质”相悖的角色时,我们的大脑处于高度的自我监控状态,它需要刻意注意每个刺激,思索每个反应,这会消耗大量的意志和能量,容易让人疲惫;另一方面,你的内心一直会有一个关于自己是内向还是外向的自我认同,当我们努力变得外向时,我们否定了这种自我认同,这暗示着真实的自己不够好,因此很容易产生“背叛自己”的感觉,让人沮丧。
所以,扮演外向是为了允许自己内向,允许自己内向,也可以让自己在需要的时候变得更“外向”。在书中,特里尔教授提到,内向的人需要一个“恢复壁龛”。它就像一个能量充电器,当你在纷繁复杂的世界冲锋陷阵后,需要回到这个“恢复壁龛”,独处、静坐、散步、养花,远离喧嚣,找回自己,让消耗的能量得以恢复。你不需要固守自己的弱点,也不需要完全变成他人,只有认同自己,才能改变自己。同样,只有改变自己,才会让你更加认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