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小组,叫“Anti-parents父母皆祸害”。小组有十万多个成员,Logo是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的哪吒同志。打开这个小组,光浏览标题,你就会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怨念和杀气。理性点的,像“谁在操纵你”“他们将孩子当作了‘物’而不是‘人’”“教你如何跟父母对峙”……不理性的,干脆就是“我跟我爸打架了”“我妈骂我白眼狼”或者“我决定去死了”。
豆瓣还有个不太有名的小组,叫“反父母皆祸害”,只有区区2500个成员,非常不成气候。组里的论调基本都是“我和父母曾经吵架,如今一切安好”“和父母对调一下角色才知道”“放下恨,是对自己的救赎”……怎么看怎么像居委会大妈卧底群。
这两个群代表了对父母的两种不同态度:愤怒和原谅。虽然从中国的历史传统看,后者要比前者正统得多,但现在,前者可比后者有人气得多。
这几年心理学普及最大的成果之一,是能够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了解父母对我们成长的影响;副作用则是,“父母”不幸从备受尊重的家庭权威,变成了心理问题的替罪羊。经常有人跟我说:“我的问题来自我的原生家庭。”说这些话的人,大多读过一些心理学的书,这些书会不遗余力地宣传原生家庭对人格的巨大影响。其实这些书的作者只说对了一部分。“家庭是人格的制造工厂”,如果仔细回溯,你会发现,童年时父母的争吵、忽视、溺爱、或明或暗的控制、严苛的要求、难以捉摸的期待……确实会影响我们的人格。但是,另一方面,这种说法也把我们从生活的承担者和决定者,变成了无辜的受害者,以至于我们很容易忽略,这些行为背后隐藏着的,极少是极端可恶的坏父母,更多的是有着各种缺陷的普通父母。他们受制于他们的时代背景、教育水平、成长环境和社会地位,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不想爱孩子,而是不会,他们甚至意识不到问题,伤害却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这些伤害滋养了愤怒,而愤怒又承载了生活的其他不如意,在像“父母皆祸害”这样的豆瓣小组蔓延。
愤怒界定了一种人际关系。在这种人际关系里,有一个强者,有一个弱者;有一个施害者,有一个受害者。指责、控诉、报复,无论你在愤怒中做些什么,它总会把情绪两头的人紧紧绑在一起。所以,愤怒延续了我们和家庭的关系,让我们无法独立,更别提它对关系的撕裂和破坏。
愤怒太重,可是,像“反父母皆祸害”小组这样的“原谅”,又太轻了,轻到让人怀疑,它通过粉饰太平,回避问题。
有没有更合适的路可走?
我有个朋友,是个500强企业的工程师,事业发展得不错,但他一直不太开心。他的父母在一个单位的食堂做点杂事,没受过什么教育,从小只会跟他说“你要好好读书,见了亲戚要礼貌”之类的话。至于三观啊、职业生涯啊、人生理想之类的话题,更是无从谈起。
但他自己在慢慢成长。他考上了当地很好的中学,又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上大学之前,他从来都是听话的孩子,没顶撞过父母。上了大学之后,他发现原来除了成绩之外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在乎。可他的父母从来没和他聊过这些,他们还是用老一套来教育他。于是冲突大量产生了。无论父母说什么,他都要反驳几句。那时候,他心里憋着一句话:“你们对我的教育有问题!”
这句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但这句话背后的怨恨却在积压着。
父母当然能感觉到孩子的变化,但他们最终也没能跟他好好聊聊这个话题,只是见面时会说:“你要多关心爸爸妈妈了。”但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从内心里,他希望自己尽快跟这个家脱离,但他又有说不清的内疚和自责。于是一家人在沉默中慢慢疏远了。他找了个离家很远的工作,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有一年回家,父母照例跟他念叨,谁谁家的孩子,就在街口的药店工作,一家人天天都能坐在一起吃饭,现在孩子都生了,多好。他心中忽然有种愤怒生起,扯了扯嘴角,低下头说:“小时候,你们要我好好学习,将来考北京、上海的大学,可不是为了让我天天陪你们吃饭啊。”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歉疚。父母没接话,大概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声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梗着脖子沉默着,埋头吃饭,于是一家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很快,他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有一天,他跑来问我:“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
“很好啊。”我诧异地看着他,“一路上好的学校,现在有车有房,事业也顺利,就是缺个女朋友嘛。”
“那你觉得,我这些成就,全靠自己努力,还是也有父母培养的功劳?”
“啊?应该也有父母培养的功劳吧。”我愣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他说,“这么多年来,我父母从来没有参与我的学习和生活,只有对我的要求。当别人父母为孩子辅导功课、跟孩子谈心的时候,我却只能自己努力。现在,我就是很想确认一下,这么多年,他们是不是也在有意培养我?”
“如果是呢?”我问。
“如果是,那我就不是一个人。”他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父母在我身边的感觉了。”
他的愤怒慢慢地消失了,隐藏在背后的悲伤却开始显露出来。
我知道这悲伤是什么。一个我们很难承认的事实:我们没有能理解、支持和帮助我们的父母,没有别人都有的嬉笑打闹、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们误以为“幸福美满的家庭”该是人生标配,最终却发现那其实是奢侈品。而最让我们难过的,是父母已经尽力了,他们能提供的、能想到的,就是这样了。
我们悲伤的是,父母和我们,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假期,我那个朋友回了一趟家。回来后,他说,父母都老了。
心理学家库布勒·罗斯在研究人们怎么面对死亡时,曾经提出一个著名的五阶段模型:否定——愤怒——讨价还价——抑郁——平静。这个模型也被广泛地用来解释人们面对的一切不如意的事,比如,面对一个不完美的父母,会经历的心路历程。
所以,该怎么面对一个不完美的父母呢?除了愤怒和原谅之外,也许我们还能悲伤。悲伤不是什么好的解决方案,但它最接近真相。悲伤能帮我们从愤怒中解脱出来,把我们从一个简单的受害者,变成一个对自己生活负责的独立的人。我们在悲伤中,滋长了爱和同情,这种爱和同情,既给父母,也给那个曾经弱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