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女孩因为是弱势群体中最弱势的群体,所以极容易成为霸凌事件的受害者。除了嘲弄、孤立、羞辱、诽谤、嘲笑……她们还可能面临来自霸凌者的更为严重的伤害甚至犯罪。这个世界应该有一堵墙,是保护这些无辜的孩子的。女孩子的家长们,你们要用自己的爱去浇筑这堵墙。
-1-
他不是在哭,是泣。
那年,我14岁,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哭号,并不凄厉也不响亮,像一只被打残了腿的狗,躲在角落咽哭,边哭边数落自己遭受的不公。走近了,才听出来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呜里呜里,好多口水在喉咙里打绊,那种哭让我走近他之前就开始汗毛直竖——虽然我不想走近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不想走近他。那个男人跪在学校门口,身体垮伏在地,他朝向苍天的脊背随着哭泣微微颤抖,散发着冰冷的寒意。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真正的悲惨,是这样的。
泣,喉咙里打着滚的无尽的悲苦,哀哀地向着路人诉说。
路人匆匆潮水般来去,不时有人投去鄙视憎嫌的一瞥。早晨是上学的高峰期,这条马路很堵,却来了这样一个人,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小心地护着孩子,绕开地上的他,招呼孩子走进校门。
校门的电动栅栏像平时一样敞开,只是门里多了十几个人,有保安,有体育老师。他们肩并肩,防御着暴动似的,警惕地看着每一个走进校园的人——没有一个人看地上那个哭泣的男人。
我小心翼翼地随着人群绕行,却还是没绕过他。
离他一米多远,他抬起头,褐黄的面孔上张开一个黑色的洞,低低的恸哭倾泻而出:“娟咧,我的娟咧……我的娟咧……
“依哽(方言,怎么)死的……
“依死咧苦……
“依都遭麻哈(方言,什么)罪啊……
“依妹啊,你睁睁眼啊……”
他跪在那里,使劲摇晃着怀抱里的人,一仰头,鼻涕和眼泪涌在他的脸上,流过他干皱的脸颊,滑进他洞开的黑黑的口中。
他涣散的目光碰上了我,直如虚无,穿透我,投向我身后的苍天。
他的怀里,躺着一个瘦弱的身体。白布蒙了身体和头,只剩一把头发露出。头发是褐黄色的,一个流氓兔发饰的皮筋把那些头发规规矩矩地拢在里面。随着男人的摇晃,和头发一起,扁扁的流氓兔晃悠在他的胳膊底下。
仿佛那还是一个有生命的身体,仿佛下一秒,那个人就能活过来。就算是白布蒙着,我也能看到她的脸,白布下凸显的轮廓就是她的脸——翘翘的鼻子——翘翘的唇尖——甚至唇尖尖上宛若嘟起的一颗唇珠。
一本硬皮日记摊在他前面。这本子我见过。
我撒腿狂奔。不,我心里撒腿狂奔。人群阻拦着我的去路,我只能一步步跟着人群往里挤,一寸一寸地远离地上的男人和他怀里的死人。
天很热。
我却和地上的死人一样凉。
无数张面孔中我忽然抓获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我们班的一个同学。我叫不出她的名字。我知道她是我同学,我们每天在一起上课。可在那个瞬间,我几乎所有的记忆都破碎扭曲了,看着一张熟悉的脸,昨天还在一起上课的脸,我叫不出她的名字。
至今,我也叫不出。
“依哽死的……
“依死咧苦……
“依都遭麻哈罪啊……
“依妹啊,你睁睁眼啊……”
他的每一个哭向苍天路人的泣血之问,我都知道。我知道开始,我知道结局,所有的秘密近在咫尺,焊死在我口中。
-2-
鲁依娟好看。衣服邋遢破旧也掩盖不住她好看。她皮肤白里发黄,也还是好看。她总低着头,也还是好看。低头也能看到她圆圆的额头下舒展的眉,清晰齐整得像毛笔画的,微微地也有点儿黄,迎着光时简直透明。她眼珠子也有点儿黄,褐黄色,阳光里像玉。她虽然瘦,但个头不矮,属于班里发育得比较早的女孩子。班上的女生说她长得像一个明星,蒋雯丽。她走路轻轻的,说话声音也不大,怕吓到蚂蚁一样。偶尔笑一笑,也是轻轻的一露齿,细细白白的牙齿闪着透亮的光,好看极了。我妈妈问我,你们班哪个女生好看,我随口说:“鲁依娟好看。”
妈妈追问:“咋好看?”
“好看死了。”我不假思索地说。
妈妈虎起脸:“可不许早恋,离她远点!”
家长都这样,没劲。先套你的心里话,套出来了,满足了好奇心,又立即给你上政治课。真没劲。
鲁依娟真的死了。我爸爸妈妈也听说了:“你们学校好像有个孩子死了?”
我反问:“啊?”
他们就没再问:“你作业做了没?”
我一步一步挨进校门,人流骤然疏散,我却跑不起来了。
地上的鲁依娟仿佛抽取了我全部的力气,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抓住我的脚踝,我每走一步,都越来越累。
到教室时我迟到了。我筋疲力尽地站在门口,低低喊了一声:“报告。”
班主任正在讲话,被我打断了,他厌烦地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摆摆手让我进去。我走进教室,他在我背后有气无力地补了一句:“你脸色怎么这么灰?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去医务室或者提前回家待着吧!”
我勾着头坐到座位上。
班主任继续他的讲话:“……发生这样的悲剧学校也很难过,但是我们不支持鲁依娟家长这种不理智的做法……该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可以找警察、找法院……堵学校门口算什么……”
我的座位是最后一排。隔着一条走道,右边的座位空了。
不是一个空了。最后一排都空了。
我们班一排六个学生,最靠边的是一张桌子,一个学生,中间是两张桌子,四个学生。
现在除了我,最后一排,没人了。
鲁依娟就是其中之一。她和尹超同座位,她左边是尹超,右边是王小丹。王小丹右边是宋子青,最右边靠墙和我对应位置的是陆书逸。没错,鲁依娟是我们这一排唯一的一个女生。现在他们的座位全部都空了。
课桌里还留有他们的课本,陆书逸的水杯还在桌面上,宋子青的书包还放在凳子上。鲁依娟的全部东西都在,她的书包、文具盒、书本……甚至一张纸……都在。呕吐物在地上留下的斑痕,虽然已经擦了几次,但还有黑印。
尹超和王小丹的东西已经全部不见了。
-3-
“如果鲁依娟的家长拦住你们,你们不要接话,赶紧走开。”班主任木着脸说。他的目光也很涣散,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扫过整个教室,唯独没有朝我、朝最后一排看一眼:“问王小丹和尹超的事,都回不知道,晓得吗?唵?”
停了停,班主任又补充:“你们是未成年人,法律上说任何话都不用负责的……也没有法律效力……晓得吗?唵?”
他提高了声音:“如果有人出去乱说,以后,书不要读了!”他拍了一下桌子。
全班39颗低垂的脑壳一下全部惊得抬起,直戳戳地望向他。
我也望向他。他是虚张声势,他终于朝我这里看了一眼,又捎带瞥了一下空着的最后一排。他眼睛停在我脸上,我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呆滞了一秒。
一秒。他转过了脸。他好像要哭。迅速咳嗽了一声,握住拳头堵了堵嘴,提高声音:“就说到这里了!马上中考了,大家都好好准备考试!自己的前程要紧!谁乱说乱造谣,取消他的中考资格!懂得吗?唵?!”
如果鲁依娟不出事,中考下来,她不是年级第一就是年级第二。
我要是他爸爸,我也会哭得那么伤心。这么聪明这么乖的一个女儿。
上学期期中考试结束后,鲁依娟换了座位,和尹超坐在了一起。最后一排一般都是给我们这种学习不好的学生留着的,像鲁依娟这样学习在年级里都名列前茅的学霸,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前所未有。
她看起来很不安,不过没有说话,老师在课间一吩咐,她就乖乖地抱起所有的东西,坐到了指定座位上。
尹超说:“我爸爸妈妈和老师打了招呼,要给我找个学习好的同桌,把我的学习带起来。”
他狠狠地戳了鲁依娟的头一下,把手指聚拢起来,聚成一个鸟嘴一样的尖,笃在她的后脑上:“以后你就负责带我学习,你就是我的书童,懂吗?”
鲁依娟的头当地一下磕到桌上,还好那里摊放着一本书。她又惊恐又恼火,扭头看了看尹超。尹超得意扬扬地重复:“以后我就是太子,你就是书童,陪太子读书的丫鬟,我要是考试考不好,老师会拿你问罪!”
“懂吗?戆婆!看什么看?”他又戳了她的头一记,这次戳在她额头上,险些戳到眼睛。鲁依娟哎哟了一声,捂住脸,伏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
尹超和王小丹互相看了看,王小丹也伸出手,一根手指,在鲁依娟的肩膀上戳了一戳,第一下还很轻,鲁依娟没动,第二下就很重了,她被搡得晃了晃。
“戆婆!戆婆!戆婆!”王小丹忽然激动起来,一边使劲戳着鲁依娟的后背和肩膀,一边叫喊着,喊得声音都变成扁扁尖尖的,“鲁依娟,戆婆!戆婆!”
鲁依娟终于受不了了,猛地站了起来。我从来没见她这么气愤过,黄黄的、瘦尖尖的小脸涨得红红的:“我、我、我告诉老师!你戳我!”
她要走,尹超大大叉叉地坐着,把她堵在座位里。她左边是尹超,右边是王小丹,他们俩不让开,她想出去除非从他们身上爬过去,或者从桌子底下钻到前面去。
尹超站起来比我高一个头,比鲁依娟高出大半个头,更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显比我们都壮实。他一掌就把鲁依娟推倒在座位上:“告老师?你还敢告老师?你个戆婆!戳你怎么啦?戳你怎么啦?一个戆依妹儿,不就是挨戳的?”
他娴熟地喷出一长串的脏污话,又快速又尖厉,噼里啪啦鞭子一样。虽然我们都骂脏话,搞不好我们的父母也都骂脏话,可像尹超骂这么脏的,我还是头一次听到。鲁依娟捂住了耳朵,哭得更凶了。
尹超虎起身,从桌子上抄起一本书,朝鲁伊娟头上砸了过去。那一下,砸得我心里一哆嗦。
书重重地砸在她捂着耳朵的手上,弹起,飞出,落在我的桌上。
隔着过道,我看到她瘦长的手指被书脊砸破了皮,鲜血顿时渗出一条小痕。
鲁伊娟却没叫,手还是捂着耳朵,眼睛睁得像两个O,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新同桌。
刚刚同桌,仅仅是一个课间十分钟,一本书,尹超就把鲁伊娟给砸服了。
“戆婆,你要是敢告诉老师,我抽肿你的嘴。”
“戆婆,老师都说你聪明是吧?看把你能的!”
“戆婆,你看你个丑样,衣服又没换,你这衣服老鼠尿过的吧,一股老鼠骚气味!”
鲁依娟极力地坐开些,可是她右手边是王小丹。上着课呢,王小丹在桌子底下踹她,踹她的腿,踹小腿骨,专挑肉最少、只有骨头的前面踹。一下、一下、一下。光听那个闷声,和王小丹拧着的脸,我都能想象到她髌骨上一块又一块的青紫。
转手,一本书又砸在她头上:“依妹太聪明了,我帮你弄傻点,不然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我的成绩直线下降。
我妈妈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来。
尹超和王小丹并没有打我,实际上,他们和我关系还不错,因为我们放学后有时候会一起在操场上打篮球。有时候他们打鲁伊娟,边打边朝周围同学笑,周围同学都笑,我,也笑。
甚至有时候,鲁依娟也笑,含着眼泪也笑,捂着头。
哐,又一本书砸在她头上:“笑屁啊,你也笑?!”
有几次老师是看见了的。自习课的一次,小测验的试卷发下来,鲁依娟100分,尹超85分——他们俩同桌后,尹超的成绩倒是真的提升了,每次考试,他都有的抄了。可是,大概抄得不用心,抄也只抄了85分。
他瞪了一眼自己的卷子,又瞪了一眼鲁依娟,随后就探手抓起书。
鲁依娟下意识抬手护着头:“我给你看了——”
正好一个老师伸头进来查自习,准准地看到了尹超的书掴在鲁依娟头脸上。老师惊呼一声,冲进了教室,一下蹿到最后一排,把尹超一把从凳子上揪了起来:“多大一个人?手那么毒?”
-4-
尹超手毒。
即使到今天,我也没在生活中见到过一个像他那样,小小年纪下手就这么敢的人。
仿佛他下手打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而是一个畜生——不对,打畜生也没有这样打的,畜生的哀号也会让正常人心尖儿发颤。但鲁依娟的低声哭叫、疼痛的抽泣,甚至皮肤破了渗出血,他的眼皮儿都不会跳动一下。
王小丹嘴毒。尹超打鲁依娟时他会在一边嗷嗷地跳,叫好,嘎嘎大笑。他的笑和叫喊冲淡了这件事的可怕程度,在他满篇的脏话和叫好声里,尹超的毒手变成了某种荒诞的、不真实的玩笑,仿佛这一切只是几个要好的孩子在闹着玩。尹超打剩下了,他会找零,趁机再撩上几脚。鲁依娟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就像落入陷阱的老鼠,被两只凶恶的猫恣意抓弄。
尹超嬉笑着,若无其事地说:“老师,我跟鲁依娟闹着玩儿呢。”
“闹着玩有这样玩的吗?”老师看着鲁依娟的脸和额头,“看,都一个大红印子!”
“对不起,对不起!”尹超低下头,一脸夸张的心虚后悔,“我真的是一下子没收住,我和她闹着玩的。”
老师将信将疑,他不能忘却刚才那一幕,这个孩子下手的凶残歹毒,把作为成年人的他都吓到了。他训斥了尹超,并且放言会告诉我们的班主任。
我以为班主任会找尹超,或者鲁依娟会被调走。
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并没有。
尹超消停了两天吧,在他确认老师不会再过问这件事之后,猫鼠游戏开始升级。
如果他不批准,鲁依娟就不能去上厕所。下课后同学们都去上厕所了,他坐在座位上,壮实的身躯堵住整个空当:“刚才上课你问题回答得挺麻溜啊,你,给我坐着!”
一开始,鲁依娟还能趁他自己去上厕所的机会,飞快地跑出去。后来他发现了这点,就和王小丹分配了任务,他们轮流去上厕所,留下的人负责看着鲁依娟,不准她离开座位。
“给我抄课文!”
“给我削笔!”
……所有的孩子都在玩,鲁依娟坐在座位里,埋着头。
她脸色苍白萎黄,双腿紧紧地夹着,佝偻着腰。到放学时,她的腿都在细微地发抖。王小丹在她后面嗷嗷地叫着,模仿她走路。
后来她就不喝水了。我很久都没看她带过水杯。再渴,她就抿抿起了干皮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有一次,我在厕所外的水龙头那,看到她在接水。她用小手接一点水,捂在嘴唇上。捂一下,再捂一下,舔一舔濡湿的嘴唇,却不敢喝。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怕尹超和王小丹到这个地步。其实我们也怕尹超和王小丹,谁和他们说话都带着讨好。尹超也会打其他同学,也打过一下我的后脑勺,但我瞪起眼睛喝了回去,他也就退缩了,反而示弱地朝我笑了笑,我脸一松弛,他就亲亲热热地上来搭住我的肩膀:“哥们儿,我是开个玩笑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折磨、殴打鲁依娟有一种谜样的执着。这件事似乎给他和王小丹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
后来我渐渐也适应了他们之间打和被打的关系。
人是会麻木的。鲁依娟有没有麻木我不知道,她每天生活在惊恐之中,尹超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照她脑袋抽一记——但她的成绩却依然好得出奇。上课时是她比较安全、不被殴打的时刻,她会专注地听讲,只是非常不愿意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如果回答对了,老师必然会表扬她,而老师一表扬,一下课,尹超必然会痛打她:“叫你能,叫你能!”而如果答错了,尹超下了课也一样打她:“戆婆!戆婆!”
这样过去了一个学期。
我们一起升入了初三。
-5-
这期间,我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鲁依娟的家事。她妈妈患病,长期卧床,可能是某种很不好的病,类似于智力障碍,所以尹超叫她戆婆是有原因的。她爸爸在外地打工,大概是在建筑工地工作或者送快递之类的,很少回来,她跟着爷爷奶奶过。
夏天来了,女生们都穿上裙子,鲁依娟也穿了。她裙子比较小,明显已经不合体,紧绷绷地挂在身上。
我的余光从她的胳膊扫过,裙子短袖口里露出一点点胸罩的边儿,女生们都是穿商店里卖的文胸了,很多还是有海绵垫子的,她好像穿的是白布的、自己缝的那种土胸罩,现在只有农村的老太太还这么穿。
尹超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鲁依娟趴在桌上时,他招呼王小丹,一起对着她裙子背部透出来的胸罩痕迹挤眉弄眼。
“戆婆,你是把你奶奶的奶兜子穿上了吗?”王小丹说。
鲁依娟趴在桌上,除了肩膀微微随着呼吸耸动,像死人一样。
“装死,装死就有用吗?戆婆!”尹超说。他伸出手隔着衣服捏住她胸罩背后的扣子,“戆婆,给你扒下来,大家看看?”他大模大样地对所有人说。
课间还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们都看了过来。
王小丹嗷嗷地叫了起来:“扒、扒、扒!”
尹超再一次向所有围过来的学生,没错,包括我,发起动议:“要不要看古董啊,看古董啊?”
没错,我们都哄笑起来。一些女生呸了几句,娇羞地转过脸去,男生们都在笑,和我一样,笑得很亢奋。不知谁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还是别吧,她都要哭了……”
我,也在笑。
我附和着王小丹,一起发出嗷嗷的哄叫。
起哄无疑鼓励了尹超,他放肆地开始解那些扣子,隔着衣服当然解不开,鲁依娟尖叫一声,猛地站了起来,甩开了他的手,想推开他冲出座位。
我记得她的脸,一张纸一样,全是空白,只剩一双黑洞一样的眼睛。
尹超当然没让她冲出去,王小丹把她压倒在了桌子上。尹超大模大样地,嬉笑着,把手从她的后颈那里伸进去,摸索过她的脊背,朝那些扣子探去。
鲁依娟发疯地挣扎着。
我在笑。
我笑是因为,我要掩饰,我坐在座位上,拍手放声大笑。
尹超的脸像涂了鸡血。鲁依娟做的最大的反抗就是拼命地扭来扭去,他忽然间不耐烦了,连续两次,那些扣子都从他的手指中逃脱了,一下,两下,三下,他没能对付得了那几个扣子。
他不耐烦了——他娴熟地,一把操起手边的一本书。
一本硬皮面的书。
一本非常厚的书。
重重地砸下去。
因为鲁伊娟被王小丹压在桌上,不避不让,书脊正中她后脑。
我一阵晕眩,心头闷闷地像涌上来一口暗暗的血。
砰!
那一声至今还在我的耳膜里嗡嗡回响,那是一个人的……颅骨破碎的声音。
我永远也不能再看《英语词典》了。
我好像看到同学们四散而去,有人在尖叫,有女生在哭。可是等我定下神,好像又一切正常。
铃声已经响了。
老师走进了教室。
鲁依娟还是趴在桌子上。所有的同学都坐在座位上。尹超一脸坦然地坐着,坐得很直。鲁依娟的一只手放在桌上,另一只手在桌子下垂着,我看到她手指在微微地抽搐,像生物课上被切断了脊索神经的青蛙腿,电流一触,就抽抽。
班长喊起立,她似乎听见了,还能动。她撑着想站起来,可是一抬头,就吐了,稀里哗啦,吐出来很多。
她昏迷了四天,第五天走了。
放学的时候,男人还在。
他哀哀地看向围观的人群,口齿不清地诉说着,喉咙干哑。鲁依娟的一只手滑落在地上,手指已经变色,指甲灰褐。
“娟咧、我的娟咧……我的娟咧……
“依哽死的……
“依死咧苦……
“依都遭麻哈罪啊……
“依妹啊,你睁睁眼啊……”
他虚无的眼神掠过我。他从没来过我们学校,从没来过我们班级,不知道我知道些什么。
“依哽死的……”
他应该也就三四十岁,却看起来有近50那么老。依稀在他扭曲折皱的脸上能辨认出一点点鲁依娟的轮廓,比如那个翘翘的鼻子。
鲁依娟留下了一本血泪斑斑的日记,先后有15篇。“看到他就害怕。”“他打我的头,打得好疼。”“打得我想吐。”“今天又挨打了。”“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啊,他们又打我。”……他挥舞着日记,搂着女儿的尸体在校门口哭到深夜。
“依都遭麻哈罪啊(你都遭了什么罪啊)……”
-6-
第二天,我想和爸爸妈妈说不去上学了。努力了几次,说不出口。为什么不去?因为我们班一个同学死了。同学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马上要中考了你还敢不上课?想到出口必然是遇到这样一番责问,我就还是老老实实地背上书包,走出了家门。
还好,校门口已经空了。潮水洗过的沙滩,了无痕迹。
他大概不会再有孩子了。
警察也没有找我们任何人谈话。
尹超和王小丹,他们并没有坐牢,只是转学了。他们是未成年人。尹超家里赔了很多钱。尹超的妈妈十分遗憾地告诉老师:“其实我家尹超蛮喜欢那个小姑娘的,他回到家就说她,从初一就说她。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找老师把两人调在一起。”
“早知这样,我不多这个事了。现在,孩子一辈子都会有阴影了。”尹超妈妈说。
班上同学重新混排了座位,像沙瓶被重新安放了一轮,所有留在上面的痕迹都消失了,沙子也平复无痕。
我现在读大二。
暑假回家时,我在路上看到了尹超,他开辆帕萨特,肥胖了。以前是壮,现在是肥,油浸浸地从车子里钻出来,扯着一个前凸后翘的年轻女孩。
那个女孩不会知道,拽着她的那只手,曾经对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做过什么。
女孩因为是弱势群体中最弱势的群体,所以极容易成为霸凌的受害者。
本书中,有好几篇故事,都是真实记录了她们可能遭遇的一切,除了嘲弄、孤立、羞辱、诽谤、嘲笑,她们还可能面临更为严重的犯罪。
之前,我在某个公众号里看到了一个美国护士妈妈应对女儿被霸凌的事件,过程真叫霸气解恨。
护士妈妈在上班时,被学校叫去,处理她女儿殴打某男生的事。她的女儿确实在某个男生脸上揍了一拳,因此被老师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护士妈妈赶到学校时,男生的父母也到了,等待着让她女儿道歉。可是她女儿拒绝道歉。护士妈妈没有生气,而是冷静地问自己女儿——发生了什么。女儿如实讲述了事实,那个男生骚扰她,弹她的胸罩带子。护士妈妈愤怒地站了起来,对方的父母狡辩说,弹胸罩带子并不算什么。护士妈妈说:“那么,小子,你站起来,让我弹一下你的鸡鸡?”当支持男孩的男老师也说这不算什么时,护士妈妈指着老师说:“不算什么?那么你敢走过去弹一下你的女同事的胸罩肩带吗?弹的话是不是性骚扰?”男老师被堵了回去。护士妈妈立即警告男孩和对方家长:“我现在就会报警,向警察报告这里有一个性骚扰案,女孩正当防卫了性骚扰,还被扣留在校长办公室里,要求向实施骚扰的那一方道歉……”
事情最终的结果,是男孩和男孩的家庭,以及那位态度、三观都不正确的男老师都向女孩道歉了。
我们可以想象,有这样一个正直而犀利的妈妈,女孩的内心会多么强大。
而与此对比,我在媒体上,看到了一个中国女孩的夭折。
这个故事来自一个真实的新闻。
在关注校园霸凌事件时,我看到了这条新闻。一个家庭贫困、品学兼优的女孩,长期被班级里两个男生霸凌,孩子痛苦至极,但始终没敢向家长和老师报告过。在一个期末,她忽然脑昏迷,之后抢救无效死亡。
她留给世界的唯一证据就是她的日记,15篇血泪斑斑的日记,详细记载了那两个男生如何恶毒地用书击打她的头。考试考好了挨打,作业做错做对都挨打。往死里打她的头,打到她呕吐。
她生活在无助、恐惧和疼痛中,却依然成绩优异。
看着这个小花朵在世界上留下的一点点的轨迹,我想,如果她能在这样的霸凌里幸存,她将是多么出色的一个生命啊。
可是,她绝望的黑暗的最后一段历程里,没有一丝光,没有任何手,托住她。
我试着从自己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敲打自己的手心。
手心是软的,悬空的,书脊砸在上面,很疼。
她日复一日遭遇的沉重的头部击打,真的是可以致命的。
那两个男孩又出于什么样的变态恶意,锁定了这样一个柔弱无助、与世无争的女孩作为自己的猎物,消遣她、伤害她,直到她死?
我打了个寒噤。
因为证据不足,他们未被追究任何法律责任。
那本日记,成了一个贫寒的家庭永远不能释怀的伤口,也是女孩无法安息的、没有答案的生命拷问。
无论凶手是不是他们,她所遭受的苦难,日记中表现出来的悲惨境遇,都应该得到追究。但是伤害她的人没有得到任何追究。他们高高兴兴去升学了,他们会有未来,会长大,会结婚生子,而美好聪慧的她,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
这不公平。
我没有能力以法律之名为她复仇,只能在我的书里,为女孩立一块碑,也为霸凌中无辜的死难者。
这个世界应该有一堵墙,是保护这些无辜的孩子的。
而我也坚信,命运会以某个恰当的轮回,报应在凶手身上。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