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是个技术活
霸凌者和被霸凌者,最重要的成因之一就是原生家庭。在这篇文章里,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在他童年被“谋杀”了无数次,现在活在我们跟前的,只是一个U盘的残片,为了指控环境曾经对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恶,而开口说话——家长们,合上本书,请想想,你对孩子的成长,特别是心理的成长,都做过哪些。
-1-
出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过错。
我因此罪大恶极,必须用无休止的苦行,来洗涤赎罪。
这是我活到50岁时的总结,也是我母亲从我出生那天,不,甚至更早,在我尚且在她腹中成胎,就反复告诫我的箴言。
我降生于10月,北方的天气已经苦寒。我母亲用一块油布把我包起来。对,就是那种刷着桐油的、深黄色的油布,坚硬、粗糙,抖一下簌簌作响。我赤裸的小身体落在冰凉的油布上,顿时发出凄厉的哭叫。它和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温暖的母腹、柔软的子宫相差如此巨大。寒冷像一把刀子,新生儿的肌肤比薄纸还要娇嫩,她甚至连一块棉布都不给我,就这样把我粗暴地放在油布上,包了起来。
这么做的原因是,油布便于清理,她不必清洗任何污染了的褥子、小衣或尿布。
我凄惨地在油布里哭泣着,周身有如刀割。但我母亲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新生儿如堕阿鼻地狱,她烦躁地瞪着我,心里滚动的念头化作一句句恶毒的诅咒喷射出来:“孽种,你们伍家专门出这种磨人的坏种!没有良心、作大损的牲口!”
护士好心地说:“都没穿件衣服,孩子会冷的吧……”
她不耐烦地说:“冷什么冷?小孩子屁股上三把火,他冷什么冷!”
她的愤怒与怨毒让一个产室的产妇和家属都避之不及,也有年长的妇人劝慰她:“孩子是你生的,孩子又没啥错……”
她脖子一梗——脖子一梗是我妈妈终身的习惯,如今七八十岁了,她还是有这个动作习惯,下巴再朝上一扬,嘴巴一撇,眼睛也横过来时,就是准备犯浑了。
她说:“他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她说的是真话。她和我的父亲正在闹离婚,却发现已经怀孕三个多月。我奶奶就说:“生吧生吧,孩子多了就没空打架闹离婚了!我已经帮你们带了大娃,不能再帮你们带二娃了,这个,你自己带吧!”
妈妈梗着脖子说:“自己带就自己带!”
“为了你,我才没有和你爸爸离婚!”这句话,从我能听懂人话,就一直响在我耳边,“为了你,我才在这里受你爸爸的作践!”
当然,事实上即使没有我,她也不会离婚。
生活给我母亲预设的道路很窄,只有糟糕和更糟糕两个选项。
我妈妈和爸爸从认识到结婚一共才三个月,这场婚姻是交易的结果,更是她逃避原生家庭的结果。
她算是聪慧努力的,拼了命地考了中专,分配到我爸爸所在的县城,却落在一个小山沟里当老师。有人给她介绍,嫁给县上的一个秘书,就能从山沟里调出来到城里。她想回到县城——就算她不那么急迫,她父亲的频繁来信,也让这件事变得急迫。她是家里的长女,她工作的这一年,她的母亲刚刚生下幺儿。
她的同事精明地评价:“你回去作甚?回去一大堆尿褥子、屎盆子等着你!不到你出嫁,你的工资本都到不了你手里!”
她在家里作为长女,就是我外公外婆的小奴隶,养鸡喂兔,烧火煮饭,洗刷带娃,农忙耕地,插秧栽菜,几乎承担了大半的家务。这一切被视为理所当然。谁家的孩子不帮父母供养弟妹啊?何况还是个女孩子,让你读书已经够对得起你了。考上中专让她短暂地摆脱了家庭对她的剥削,她的本能是抗拒回到家里继续当无薪保姆的,但又别无出路——这个时候命运递给她的唯一的橄榄枝,看起来还是鲜嫩诱人的。
她很快嫁给了我父亲。
“一见卿卿误终身——”他们的结合有没有爱慕之情已经无从知道。我降临人间时,正值我母亲深陷父亲家庭纠结错综的关系,并正在融入其中,成为新的互相撕扯的一部分。
她坐在产床上,满心仇恨。
她生了孩子,而且是这个家族中稀有的男丁,可她住院整整十天,没人来探望她,一个都没有。
我爸爸还好说,胳膊骨折住院了。
我爷爷奶奶的家,就距离她生产的医院不到1000米,却没有一个人来送饭送水,没有一个人来看看新生儿。
这迄今是一个不解之谜。也许是因为我爷爷奶奶要拿一拿这个不那么俯首帖耳的儿媳妇,也许是因为这个家族从根子上就冷漠无情,情商极低,连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遵守。她把我扔在床上,有时候半天才想起来喂奶,一边喂,一边烦躁不安地痛骂:“吃,你就知道吃,你是饿死鬼投胎吗?你咋怎么也吃不饱呢?”
母乳来自她的母性,而怨毒,则来自她对吞噬了自己半生的这个男方家庭的仇恨。
事实上,十天后,她委委屈屈地抱着孩子踏进家门,公婆也不过是撩了撩眼皮,瞅了她和怀里的孩子一眼,淡淡地说:“哎呀,一个小黑皮。”
她原本的期待、为伍家诞下男丁的骄傲、渴望得到的肯定,此刻全部转化为被怠慢的羞辱。
在爷爷奶奶精于控制的算计里,早就看透了她想凭借我的出生,争取家庭更重要的位置的企图,甚至想争取一点点经济独立的意愿。于是,他们轻描淡写地“晾”着她,就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个产妇的挣扎。
“你自己生的,咋的?”
“这个孩子又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
“那又咋的?”爷爷说。
“谁家女人不生娃?”奶奶说。
大家比赛犯浑呗。妈妈确实是比不过爷爷奶奶的——当然,最后,她的愤怒和仇恨,都只有一个出口,就是我这个老伍家的新生儿。
-2-
“这个孩子怎么这么能吃!”
吃,在我身上,也是一个罪恶。
妈妈的仇恨有多重原因,深层的已经说了,浅层的直接来自她对家庭经济情况的无力。家里已经两个孩子,但是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口粮全靠她一个人的工资。
我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全部工资都交给我的爷爷支配,月复一月。他身上只有交党费和剃头的5毛钱,再之外一个钢镚儿都别想留下。他这样贫窘,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漏下的物质去养他的新妇幼儿。
我出生后不久,妈妈和爸爸终于争取到了分家。分家的代价是净身出户。
他们弄到了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原来做仓库的小房子,搬离了爷爷奶奶家。一分钱、一个碗、一床被褥,都没能拿走。
“这个家是我的,哪有你的份?我还没死呢!”爷爷恶狠狠地说。这个家族,是他的王国,他就是国王,所有的子女都是他的臣仆,至于外来的儿媳,是臣仆的仆人,地位更加低贱。这些臣仆所有的资源都要用来供养他这个王,现在居然有一个仆人(其实也是最后一个仆人了)竟然敢造反要求分家,这还了得吗?
我父亲怀着不孝的歉疚离开旧家,又自得于一个新王国的诞生,他怀着自我加冕的得意,搬进了小仓房。
原来的时候,爸爸再懒惰,在爷爷的威压下也会做一些分内的事。搬进新家后,妈妈独立自主的喜悦转瞬即逝,经常为爸爸任事不干、只当甩手掌柜而和他干起仗来。
爸爸不仅不干任何活儿了,还各种做作,拿腔拿调,要妈妈和孩子们侍奉着他,让他享足当国王的滋味。
他父亲怎么对待他,他就怎么全部加在我们的身上,并且自行发挥,变本加厉。
普通家务完全推给妈妈干,连和泥铺院、上墙修瓦、扛砖挑水这样的力气活,他也完全不干,不仅不干,还为这些活的安排,和妈妈跳着脚骂得口沫横飞。
“男人哪是干这些脏活的?”他扬扬得意地喷溅着吐沫星子说。
妈妈那时候又怀孕了,腆着肚子爬在院墙上,想叫他递砖上来,他也不干,还嬉笑着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妈妈急红了眼,从墙上爬下来:“今天谁也别干了!”
他的嘲笑变成了暴怒,拿起边上喝水的海碗就砸向妈妈,没砸到,碗在地上四分五裂,一大块碗碴飞溅出去,割在了妈妈的脚上,不偏不倚,割破了脚腕上的动脉。
鲜血像一支箭飙了出来。
围观的邻居有跑来用手按的,有用卫生纸压的,后来别人还找来了纱布,没用。血迅速地滋出来,地上很快积起了一摊暗红色的小水潭,阳光下,很快凝固成一坨血豆腐。
“要糟了,怕是割到动脉了!”一个懂点儿医的邻居说。
大家七手八脚地找来了自行车,驮着我妈妈,送去附近的医院。
即使是送到了最近的医院,等找到了外科医生,我妈妈的脸也已经完全煞白,意识渐渐昏迷。
用医生的话说,能抢救回来,完全是运气。
妈妈出院了,孩子还侥幸保住没有流产,肚子越来越大,妈妈是做不了什么家务了,姐姐又生了病,所有的家务就压在我这个三岁大点的孩子身上。
妈妈和爸爸打过很多仗,虽然爸爸干家务是拿一根灯芯草都喊累的,但是真打起来,妈妈远不是他对手,每每都被他按在地上打得死去活来。
“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爸爸打起来之所以下死手,是因为秉承了我爷爷的教导,每一次打架,都必须把媳妇打服了,才能老老实实地做家奴。妈妈最后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做家奴的命运,也认可了爸爸安排的座次。爸爸允许她把我当成更低一级的家奴,也允许她把我当作出气筒和垃圾筐。
每每他们厮打之后,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起个头,把祸水引向我,他们就会恢复和平,转而一起来揍我出气:“都是你不好,看把你妈妈/爸爸给气的!”
-3-
“起来!”暴怒的喝声。
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而是早晨了,天亮了。
每天早晨六点,爸爸会准时一把掀开我的小被子,冰冷的空气加一声暴喝把我从梦里惊醒。北方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而且我是被安排睡在炕尾最冷、半点儿撩不着火星的地方。小被子本来就很薄,我每夜都必须战战兢兢地焐上半个多小时,才能暖出一点儿热气,蒙蒙眬眬地睡去。而早晨,是我睡得最暖最放松的时候,爸爸明明可以轻轻叫醒我,他却一定要用这种最恐怖的方式。
我连滚带爬地站到地上,飞速地穿上衣服,因为太冷了。因为惊吓而醒来,心脏怦怦地狂跳,头一阵阵抽痛。这样的抽痛后来持续了我的整个人生。
恐怖不仅来源于他的怒吼,更来源于他没来由的、没有先兆的殴打。
我要起来生火、拉风箱、煮玉米碴子粥、倒污水(污水桶太重,而且结冰,我必须一点点拖出去)、洗碗、洗弟弟的尿布。而其中只要有任何一件事当中的任何一个动作,或者根本不需要任何地方触怒爸爸,仅仅是他自己心情不好,一记拳头就抡在我的后脑勺上——“打你个回旋!”“打你个七窍升天!”
煮好了粥,每个人都有滋有味地啜着,我干了一早晨的活,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桌上如果有馒头,那是我远远不敢指望的,仅有的两个馒头是爸爸的。爸爸心情好时会掰一块给姐姐。但粥,也不叫我喝饱,甚至我伸筷子去夹咸菜,也会被妈妈啪的一声用筷子挡住:“你怎么就这么能吃!你怎么就这么能吃!”
我瘪着半饥不饱的肚子去上学,庆幸着天没有下雪。
如果下雪,我就没有鞋子了。妈妈会拿出夏天的塑料凉鞋丢给我。我唯一的一双单布鞋是不允许在雨雪天里去败坏的,我也不配有一双胶鞋,我要穿上不怕水的凉鞋去上学。
刻骨的寒冷立即透过地面闯进脚底,猫爪挠皮似的疼。我冻得疼啊!街面上有最便宜的毛窝窝卖,是农民用草绳编制的鞋,里面塞上棉花,最次一点的塞满芦花,也比凉鞋暖脚,才一毛钱一双。但在妈妈眼里,这我也是不配穿的。
比寒冷更恐怖的是路人和同学的眼光。
他们惊异地看着,铅灰色的街道上,天空里飘着雪,而对面这个傻子,却光脚穿着一双凉鞋!
一个认识的同学走近来好奇地看着我:“你不冷吗?”
我眼里顿时噙满了泪:“不……冷。”
老师也是怪怪地看我一眼,也不说什么,就让我进教室了。
教室里要暖和一些,我把脚蜷起来,放在自己的腿弯子里,小小心心地焐着。
我的服装也很怪异,上身是一件姐姐穿旧了的棉袄,妈妈连一件罩衣都懒得给我做,底下是一条爸爸的剪短了的绒布裤子,裤腰太肥了,用一根绳子绑着,一不小心,衣襟底下就露出有花纹的绳结。
调皮的同学时不时蹿过来拽一把绳结,夸张地叫喊着:“蛇啊!蛇啊!”
我屈辱地低着头,尽量捂住裤腰,匆匆地从他们边上走过。
有一次,实在是太冷了。我的脚趾蜷缩在塑料凉鞋里打着抖,冻得像石头疙瘩。冻着冻着,忽然间,一股暖流,从脚底升了起来。真的,是一股暖流。真真切切的感觉,暖意直冲后脑。
我惊了,不冷了!不冷了!我马上想去告诉我妈,我不冷了。我以后不怕冷了,她就不会因为我索要衣服、棉鞋而暴怒打骂我了。
操场上有好多水洼,我跑到水洼那里,兴奋地在水里踩来踩去。本应是冰冷彻骨的水,我踩进去,感觉是暖的!
这一发现让我更加高兴,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大声招呼我的同学:“快来啊,快来,暖的,这个水真的是热的!”
路过的同学惊惶地看了我一眼,没人停留,都纷纷地跑远了。
可是我脚底发热的感觉是真的……真的……
当然,直到我长大,学了心理学,去做了心理治疗,回忆起这一刻,我才明白,那是一个孩子在寒冷和心理折磨的极度痛苦下,发展出了幻觉,来保护自己——也就是说,那一刻,我疯了。
-4-
我还疯过一次。
也是在冬天,下雪。放学路上,一群同学围观一个丢在垃圾堆上的死孩子。我也凑了上去。不知道为什么,一眼看到那个死去的婴儿,我就发癫了。我一把操起另一个同学带着的冰铲,号叫着朝地上那个死婴冲过去,鬼哭狼嚎一样地喊着:“快把他的头砍下来,砍下来啊!不然他要活过来的!不然他要活过来的!”
我比同学都瘦弱矮小,那天,三四个同学都拽不住我。
空旷的垃圾堆上回荡着我凄厉而恐惧的号叫:“砍下来啊!砍下来啊,不然他要活过来的!”
没有什么可以解释我那个瞬间的疯狂,直到被拉走,送回家,我还是用凄惨尖厉的声音,唠唠叨叨地向每个人诉说:“砍掉他的头吧,不然他要活过来的。”
大概,在潜意识里,他就是我,也是我强烈的要消灭我自己的倾向。
回顾我经历的被彻底毁灭的童年和随之而来的千疮百孔的一生,如果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杀掉我,对我也许是最大的慈悲。
我六七岁时,爸爸妈妈大概已经看到了他们造就的“成果”。有一次我听到我爸爸说:“孩子也不能总打,打多了,你看他见到谁都跟见了爹似的。”妈妈也附和地说:“嗯,再打就打傻了。你看他已经傻得像狍子了,见谁都夹着尾巴。”
这是我的童年中他们对我说过的最恩慈的话语。虽然说过之后,还是会打。
我的大多数能力都已经被摧毁,除了像一只老鼠阴暗地溜过教室、溜过院子、溜过一切我必须经过的地方,就只能缩在家里,即使做完了家务,我也不敢出去玩。
院子里的小孩没有人会和我做朋友。
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怪胎、精神病,还打着奴隶的烙印。早晨起来抬水,整个大院里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排着很长的队伍,全部是大人,只有我一个小孩,有时候还有我姐姐,两个小孩,排在队伍里。
大家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啧啧啧啧,口里嘘嘘有声。当着我的面,他们并不避讳地数落着我的父母:“老伍家两口子,真是作了大损啊,这么小的孩子挑水……”
我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把水桶担起来,虽然是小号的水桶,但对我来说也是要吐血才能担起来的重量。每走一步,我的腰椎都像要断掉,我的肩膀像剥开一层皮一样火辣辣地疼。都说多劳动就能适应劳动,可是我实在太年幼了,这远远超出我年龄的负重,是无论多做多少次,也无法适应的!
比起这样的肉体折磨,最痛苦的是大院里大人孩子们的眼神。大人怜悯,小孩们则看我就像看一个牲口。我吃力地担着水往家走,他们会忽然蹿出来挡在我前面,跺脚像吓唬一只溜到他们家里的野狗一样吆喝:“滚!不许走!这是我家的过道!”
也有忽然蹿出来,推我一把的,冬天地滑,一脚跐在冰上,就滑倒了。
我和两只水桶一起滚在青砖的过道里。
刺骨寒冷的水泼了一身,我却不敢哭,只能低头赶紧爬起来,回去再排队担水。
衣服是不敢回去换的,也没的换。
站在寒风里,衣服上被水浸湿的地方渐渐地都结冰了,可是,不等到这担水,我绝对不能回家。
几乎没有大人出来主持公道。
“他爸爸是个精神病,他也是个小精神病。”他们这样说。
我爸爸在单位和同事吵,在大院和每个邻居吵,他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能让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在短短的几分钟交谈里,讨厌他。他的大话不断,句句都是自我吹嘘。我妈则是每句话都喷溅着毒气和仇恨,把老伍家对她的亏欠、我爸爸的不堪、卑鄙、自私狠毒、家里藏掖的隐私全部兜个底朝天,只要有人问她,她能说上一整天。
-5-
鸡群里会有这样的小鸡,虽然是一同孵化出来的,可是胆小怯弱,吃食时总挤不上前,慢慢地就越来越弱。其他的鸡似乎也发现了它弱小可欺,它一上去就挨啄,它就更吃不上了。等待它的出路就是死亡。
它的身上,似乎一早就打上了烙印——被流放的烙印、被遗弃者的气质、替罪羊的符号——一种从出生就被诅咒的记号。
我的人际交往能力几乎为零,衣着邋遢,就是到我成年,也没学会打理自己,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穿整洁衣服、妥妥当当收拾自己的意识。或者,在我爸爸的统治下,我别说穿得整洁一点这样的奢求了,连偶尔露出笑容,心情愉快一点,在我爸爸眼里都是不得了的罪恶:“你笑什么笑?你快活个什么劲?”
在同学们当中,我也自觉地靠边站,从未敢奢望过被接纳。我对人际交往的起点是“不要伤害我——或少一点伤害”。
可越是这样,大家越是拿我取乐。大概都知道,糟践我是最安全的,家长不会管,回家不敢说,老师也不待见,也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反抗。
“就他那个怂样,打死都不敢叫唤一声的。”他们说。
“就是,没见过比他更怂包的人。”
初中时,我在学校食堂吃饭。
班长不知怎么盯上了我,其实我也知道是为什么,他家曾经和我家住过一个大院,我家的屋子靠着院墙,他们家的人出了门就在我家墙根下小便,我爸爸出门就骂,双方大吵过。他家吵赢了,他家的孩子是我的班长,我的日子可想而知。
班长有在食堂里查纠不正之风的权力,红袖套一戴,他可以查纠浪费饭菜、不主动清理饭桌、浪费水的同学。
老师并没有授权他可以罚没我的饭菜,可是他自动发明了这个权力。
“你掉饭粒了!”
“你怎么剩下菜了?”——尽管剩下的是我完全啃不动的骨头。
或者,索性随口捏造一个借口:“你昨天刷碗浪费水了!”
我结结巴巴地蹦出一句话来替自己辩护:“我没有、没浪费水!”
班长就像童话里要吃掉喝水的小羊的狼一样,露出不屑的狞笑:“我说你浪费你就浪费了!”
一个饭桌上的同学频频点头:“就是,我们都看见了!”
他大剌剌地走过来,从我手里夺走饭盘,有油水的荤菜倒给别的同学分,白饭没人要的,他就倒进垃圾桶。
没错,他嘲弄地盯着我:“倒给猪去吃也不给你吃。”
“想吃吗?去泔水桶里捞啊。”他笑嘻嘻地指着不远处的桶。
我木木地坐着,像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
舌头发苦,似乎所有的饥饿的胃液都涌进了口腔。
大家吧唧吧唧开吃,故意馋我似的,吃得吧嗒吧嗒响。班长夹起一块肉,基本是肥肉,他们都不爱吃的,可是我爱吃啊,我缺油水啊。班长笑着用筷子把肥肉递到离我半尺的地方,晃了晃:“学一声狗叫,给你。”
我吞了口口水。馋虫在肚腹里搅动。虽然那块肉上,明显还可以看到肉皮上的毛,可是,那是肉啊,喷香流油的肉!
没你们想象得那么多挣扎,我顺从地叫了一声:“汪!”
一桌人都笑了。
班长把肉高高抛了起来,戏谑地吆喝:“乖汪,跳!”
我当然跳不起来,只是扬起脸,张开嘴,肉是肯定叼不到的,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肉掉在地上,他们一脚踩烂了也不给我吃。
我必须充分地像一只狗,逗笑了他们,在他们笑的间隙,赶紧捡起落在桌上的肉,吃下去。
肉比米饭顶饿啊。
哪怕只是一块肉。
初中,整整三个学年,我总挨饿。
只要班长想玩他的罚饭游戏,我就要挨饿。
别的孩子也许可能从家里用零食或其他饭食填饱肚子,但我是不可能的,家里的饭菜本身就不给我吃饱,妈妈像是有强迫症一样,就算食物足够多,她也会对我去夹菜或添饭的行为怒目而视。
“看把你馋的!看把你馋的!”
我也不敢像其他孩子那样,在学校周边的菜园里偷西红柿摘黄瓜。他们偷吃是为了好玩,可是,我饿死也不敢去偷吃。
对于未知的恐惧,比饿死还要可怕。父母暴风骤雨的打击,剥夺了我大多数应该发展出来的能力,甚至压倒了我作为一个生命的本能。饥饿、口渴、酷寒这些足以威胁一个孩子生命的痛苦,都被恐惧的本能压倒了。
我不敢对任何伤害我的人说半个不字。
我只会护着头、垂着眼,惴惴不安地等待伤害我的人哪一刻忽然心情大好,赏赐一点残羹冷炙,我就如蒙大赦,也会跟着心情好很久。
我每天都饿得发疯,眼巴巴地看着泔水桶,我被倒掉的饭就在里面。如果不是怕有人告诉老师——其实告诉老师又能怎么样呢?老师会发现他们对我的虐待和霸凌,可是我就是不敢。我不是嫌脏,而是不敢,连泔水桶的东西我也不敢去吃。
偶尔在水池边上,我会磨蹭到最后,趁着没人了,把水槽下水口里堵塞的米粒捞几把,塞到嘴里。
-6-
在我后来的经历中,只要处在一个集体里,最坏的东西必然是给我的。发福利,烂了的水果必然是分给我的,评奖评优,必然是轮不到我的,而最坏的事,必然会推在我的头上。
这样的阴影如尾巴一样一直拖在我身后。
甚至我都活到40岁了,当了20年教师了,也还是这样。
有一年,上面有政策,达到了一定教龄的教师一律涨工资,涨30块钱。我早就达到了。结果,那个月的工资发下来,所有达到教龄的教师,都涨了30块钱,我才涨了10块。
——又来了,我又莫名其妙地被拽出来搁在一边。
我去找出纳,出纳说:“这不归我管,是会计说的。”
我又去找会计,会计说:“这个不是我的事,出纳没给你发。”
她们俩像踢皮球一样,把我踢来踢去,踢了三个月,还是没给我发。
渐渐地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了这个事,也没有人替我说话,大家都在看笑话。20块钱不多,大家都笑着看我有没有本事要到这20块钱。
又到了发工资的那天,我站在财务室不走了。
“不管是你们谁的问题,今天总要把这个钱发给我吧?”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不吵嘴了,异口同声地说:“你去找校长吧!”
我一跺脚,真的去找校长了。
校长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二郎腿,听我说完,慢条斯理地点上了一根烟,嘬了一口,喷出来,看着烟雾散尽了,才回答:“你这个啊,情形比较复杂。加工资的名单,都是要县长批的,你要这个钱啊,怕是要去找县长啦。”
我就算是个憨子,也知道他在戏耍我。可是我并没有得罪他,我是谨小慎微,走路怕踩死蚂蚁的。但是,就像上初中时,我并没有得罪任何人,他们一样要找借口倒我的饭,戏弄我扮狗。这20块钱对他们、对我都微不足道,只是,捉弄我,会让他们愉快?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觉得这样愉快啊?
我不知道。就像我爸爸在我小时候,会用最粗暴的办法把我从炕上拎起来,增加我的痛苦并不能让他有任何得益,可他却就要这样做。
我站在那里,直戳戳地问:“好,找哪个县长?”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慢吞吞地抽了一口烟,烟头咝咝地燃着,燃下去半根,他才笑着说:“哪个县长都可以。”
他还真把我当憨子了。我转身真的去县长那里了,我找了主管科教文卫的县长。县长倒是很客气,耐心听我说完了来意,平静地问:“谁让你来找我的?”
我实话实说:“我们校长。”
他瞅了我一眼,笑了笑。那笑里有怜悯,也有无奈。我心里忽然一热,热潮滚滚地一直涌到了眼睛里头。
哪怕是这样带着可怜的友善眼光,对我这样一个人,也是比黄金还稀缺宝贵的。他看了我这一眼,我就恨不得双膝一软,跪下去抱着他的腿,叫一声青天。以后唯他马首是瞻,哪怕赴汤蹈火,我也乐意。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当着我的面,就拿起了电话,打到了我们校长办公室。
他对着电话那边说:“加工资的事,你们怎么能推到我这里来?人家一个老实人,憨是憨一点,但是是老实人,你们不可以这样耍人家。”
他挂了电话,惊讶地看到,我泪流满面地戳在那里。我知道,他多半又把我看成精神病了。我并不是。
县长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出了办公室。
我的工资也确实解决了。
一路上,我抹着眼泪,没法抑制。小时候我爸爸妈妈把我往死里打,打到昏死过去,我都没有哭,不是坚强,而是已经吓得木讷了。恐惧到极度之后,就是麻木。
我变得麻木,只是一个孩子为了活下去而发展出来的保护自己的生存本能,我妈妈却恨恨地下死劲掐我:“你就和你爸爸一样,情商太低,跟个木头疙瘩一样!”
“你这个样子,走到社会上,哪个待见你?!”
同事们和我友善一点的,也说得很直接:“你是个窝囊人,不耍你耍谁呢?”
是啊,我是个窝囊人。
窝囊半辈子了,也被人欺凌了半辈子。看样子,是要窝囊到死的。但我有什么办法?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被诅咒了,甚至,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我父亲的DNA和我母亲的DNA就已经被他们的家族诅咒了。
他们不被自己的父母所爱,从而也没有爱的能力,却急吼吼地结合繁殖,生出小孩子来,不是为了爱他们,不是为了养育出独立强大的人,而是为了增添一个又一个奴隶,去继续构建他们的家族金字塔。只要有生育能力,只要能弄到一个可以合作下崽的女人,不管他多么地不配、多么地不健全,他都有机会爬上金字塔尖,充当一群子嗣的主宰、国王和上帝。
在他的王国里,他为所欲为。
我在出生以前,已经被谋杀,活着的,只是被薅夺了一切活力的傀儡,烙印着奴隶本能的行尸走肉。
上帝之手也无法重新塑造一个我。在经历了童年所经历的一切之后,悲惨的童年所塑造出的人格,比水泥更加坚硬地附着在我的身体里,渗透在我的灵魂里,潜藏在我的大脑潜意识的最深处。
那些刚刚出生或将要出生的孩子,那些刚做父母,或将要做父母的人啊,求求你们听到我的声音,看看我的故事,悲剧仍然在重演。
这是我用一生的苦难所丈量出的终极答案。
这个故事脱胎于一位粉丝邮寄给我的书,他自己的童年自传《童殇启示》。很明显他对这本自传有着一种超常的执着,而恰恰他邮寄给我书时,我正在埋头写作《我们为什么被霸凌?》一书。
我收到书以后,在本书的写作期间,断断续续地翻阅。之所以不能一口气读完,缘于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他文笔虽然平实,但书中有太多的碎片记忆,没有系统成篇,时间点破碎凌乱;另一个原因是,这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凝结了极其深重的黑暗,每一个字上都有幼童无法瞑目的呐喊。
他的创伤如此深刻,扭曲之痕即使在与我短暂的网络沟通中也可以感觉到。他沟通中有障碍,明显地一厢情愿而且执拗,对别人已经比较明确的拒绝视而不见。他迫切地希望我为他这本书作出一个文字的回应,而当时我正在一个个黑暗的霸凌自述故事中跋涉,艰难地按照既定的时间表在推进。他一再催促我行文评价他的书,我终于不快,回复说:“既然您自己也学习了心理学的知识,就应该明白,不要强烈地把您的意愿投射在我身上,并用弱势的姿态,逼迫我来实现。我有我的时间表,我会以我的方式回应您的书——顺便说一下,我向您致敬。”
是啊,致敬。
这个故事我放在全书的最后来写。
这个故事来到我的面前,宛如宿命,揭示了一盘谜局最后的关键,拼图完整了。
霸凌的核心成因。
霸凌者和被霸凌者的成因,是他们的家庭。可是,从未有这样清晰完整的样本,不仅有记录,还有反思。一颗心灵历经了地狱,从童年的奥斯维辛活着出来,毛骨悚然的伤痕开口说话。
“一个孩子,在他童年被‘谋杀’了无数次,现在活在我们跟前的,只是一个U盘的残片,为了指控环境曾经对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恶,而开口说话。”——这就是我的感受。
我不得不分成很多次,一点点接触这本“日记”中存放的黑暗记忆,并由衷地向这样一个不屈坚忍的灵魂致敬。
他是一个幸存者。在童年遭受了非人虐待后,生命幸存、人格也较大程度幸存的人,并且对自己的受害源头——父母,做了详细而客观的溯源、反思,他渴望以这样的记录,唤醒更多的人,保护更多的孩子免受伤害。这样了不起的生命力量,我唯有向他致敬。
我在全书的最后一篇,用完全脱胎于真实经历的小说,概括了他的半生。
文稿初成的那天,我在网络上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孩子还好吗?”
他说:“好。我的儿子27岁了。”
我又问:“你打过他吗?”
他说:“从来不。”
“他快乐吗?”
“快乐。”
代际创伤的轮回,可以在一个生命的觉知和智慧里,被终止。
别人的问题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抛向我们的球,但如何处理这个球,不同的智慧、不同的觉知,会带来不同的结局。
祝福每一个孩子,祝福每一个正在决定、塑造、影响孩子命运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