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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机与人格》走向积极的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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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狭隘的偏见

所有的人类关系、所有的人类制度以及整个人类文化,都是以人性为依据的。由于我们对人性所知甚少,通常是一些不正确的人性理论就代替了有条理、有根据的论据以及业已证实的规律在发生作用。这些关于人性的理论,不管正确与否,一直都是各种神学、政治和经济哲学以及人类据以生存的社会信仰的根基。

我确信,过去曾尝试过的各种价值体系,包括极权政治、战争、宗教、民族主义、各种经济体系、某些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哲学、工艺学和工程学等,它们的失败,主要是由于它们是建立在错误的人性和社会的概念之上的。并且,无论听上去如何荒谬,我担心,有相当数量的心理学家恐怕也是使用这些关于人性以及社会的错误的偏见和无意的假定进行工作的。因为这些偏见和假定是暗含的和无意识的,它们也就可以在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不受实验的限制,维护和巩固自己。在这一章,我希望讨论这些心理学家的这样一些主要的错误,即他们对人类所能达到的高度持悲观、消极、狭隘的概念,对人类生活的抱负估计不充分,将人类的心理境界定得太低。从目前心理学的现状来看,这门学科作为一个整体,在褊狭的概念和词汇的指引下,正以有限的手段过分地追求狭隘或琐碎的目标。

心理科学在表现人类消极方面获取的成功一直比它表现人类积极方面大得多。它向我们展示了人类大量的缺点、疾病、罪恶,但很少揭示人类的潜力、美德、可能的抱负或者可能达到的心理高度。心理学似乎自愿放弃其合法管辖区域的一半,而仅局限于另一半,即黑暗、平庸的一半。这种态度绝不是非主流的、表面的,相反,它深入了整个文化,是主流的、本质的。在心理学中坚持汉密尔顿主义(而不是杰斐逊主义),似乎同在经济学、政治学以及教育中一样容易。

总之,我坚持认为,心理学尚未达到应有的高度,并且,我将探索这种悲观主义的错误是怎样产生的,为何至今尚未纠正,以及应怎样纠正。我们不仅必须了解心理学的现状,还必须了解它的天职和可能的发展趋势,但愿心理学能摆脱它对人性的可笑而悲观、狭隘而目光短浅的偏见。

二、心理学的消极方面

(1)心理学的这种压抑和闭锁是从何而来的呢?依我看,任何特定的或原子论的解释都是行不通的。我们面对的不是健康人身上仅有的一个表面的瑕疵,而显然是全身的疾病。尽管还有一些次要的决定因素,但这种疾病从根本上体现了整个文化以及这个文化所特有的精神。

一般科学,尤其是心理学,表达了与正统宗教、经济学或社会结构同样的观念或世界观。例如,这种心理学太实用主义和机能主义,过于着重实利和成功的结果,以致很少对获取这些成果所使用的手段加以批评。它过分注重技术和技术的种种长处而忽视了基本的人道主义原则、目的以及价值,结果整个说来陷入了非道德与混乱。它过于单方面强调行为,而忽视了内在的主观生活,它是汉密尔顿主义的,而不是杰斐逊主义的和民主主义的,它过于加尔文化和清教徒化,过于焦虑、认真、冷酷,很少注意感官享受、肉欲、异教徒的快乐、嬉戏、悠闲,并远离鉴赏家的生活观。它很紧张而不松弛,无论从审美方面还是感情方面看都很贫乏。

(2)过去,由于历史上的偶然,形成关心意动和情感的,是精神病学而不是实验心理学。这样,动力心理学就注定成了消极的派生物。我们关于人格和动机的绝大部分知识来自对神经症患者以及其他病人的研究。

(3)人类的性格结构,尤其我们文化中具体的心理学家的性格结构也是造成心理学的这种人为片面的因素,因为,是心理学家最初造成了这种片面性,后来的心理学又一直维持了这种片面性。要充分理解这个历史的发展,我们就应仔细研究知识社会学和知识心理学,研究有创造性的发现者和他的模仿者之间本质上无法避免的对立,例如:弗洛伊德与他的追随者。我们还要研究发现者与这个发现的组织者以及有关的行政官员之间,前方战士与后方把炮擦得锃亮、蹲在屋子里的炮兵部队之间同样无法避免的冲突。

我们必须透彻地研究科学的本质,研究它在人性和人的需要当中的起源,研究它的截然相反的作用:一方面产生安全和秩序,一方面破坏安全和秩序。

换言之,我认为造成心理学闭锁的根源与其说是在心理学中,不如说是在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宗教的综合影响之中。

三、低上限心理学

有哪些因素维持、巩固了心理学的这种压抑并使其不能自我纠正呢?既然造成这种情况的大多数因素,如压抑、选择性知觉、各种防御途径,为增强安全和稳定而使任何变化趋向停滞等,已为人所共知,在这里,我只想讨论以下几个因素。

(1)使人故步自封的使用最广泛而且历史悠久的方法是语义性的方法。它很简单,只需严格地按照过去和已知的东西来限定科学。于是,每一个激进的新问题,每一个新方法都被攻击为不科学。新鞋子穿起来没有旧鞋子舒服,人们往往用增添设施而不是用重新修建的手段改进自己的家,同样,大多数科学家也更喜欢舒适、安全以及熟悉的事物。他们的确也是人,觉得在一个具有熟悉的技术、概念以及问题的牢固的参照系中工作毕竟更容易些,令人震惊的谬论就是由此产生的。①

(2)勒温在一篇文章中已经指出了造成这个错误的一个原因。该文指明,由于将现状与理想混为一谈这个古老的亚里士多德的错误,我们现在研究的是现状而非在理想条件下应该是怎样或者可能是怎样,例如智商、体重、估计寿命以及幼儿成熟的标准等。我们是否愿意了解我们的估计寿命到底应该是多长?如果愿意,我们就应按照人们的实际情况找出人们的估计寿命标准。的确,在事实上,我们从最初作为标准的小组中取得了理想的平均值,而这个小组中的所有成员也许在某种非统计学的意义上说本身却是不正常的。75%的幼儿在5岁前就天折,这在过去一直是正常的。在某些群体中,患梅毒病也是正常的。所谓人性,似乎通常就是现状的这种平均水平以及对于这种水平的承认。

(3)默顿关于自我实现预言的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坚信一个信念就会使这个信念更有可能实现。默顿指出,有时情况和现象显得过于杂乱无章,因而旁观者的观点就变成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因素。例如,假如人们相当强烈地认为黑人根本就是游手好闲、漫不经心、懒惰成性、不可教育的等,那么,这个强烈的观念本身就变成了一个决定因素,并且往往导致这个观点的实现。一旦人们认为黑人是不可教育的,并且顽固地坚持这个观点,那么,自然就无须为他们修建学校了,假如没有学校,黑人得不到教育,他们就会表现出由于缺乏教育、愚蠢和迷信等所产生的全部恶果。而迷言、愚蠢和平均智商水平低反过来又被当作黑人不可教育的证据。害怕战争的现象也是如此。对战争的恐惧本身往往导致战争的爆发,其途径我们现在都已经熟悉。我们所熟悉的另一个例子是贵族政治综合病症:认为一些人是羊群,另一些人则是牧羊人,认为人类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举止彬彬有礼,有自治和独立判断的能力,而大部分人都是愚蠢并且易受影响的,他们只配接受领导,接受照顾。然而,事实上,当人们受领导并且由别人为他们作决定时,他们就逐渐变得越来越缺乏自主性,越发不能领导自己,自作主张了。换句话说,这种信念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

(4)几年前苛勒对行为主义的实验方法提出了有力的批评。当时对于动物是永远靠试验和错误来学习还是有可能通过顿悟来学习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苛勒指责说永远不可能对这个问题进行考察,因为用来证明动物学习的主要工具——动物迷宫即使在最好的条件下也绝不可能证实顿悟。他指出,在那种情况下,甚至一个天才的人也只能用同白鼠一样的方法来学习,即通过试验和错误来学习。这就是说,苛勒声称,这个迷宫为动物显示其智能的可能性设立了一个限度。假如一个人在一个低顶棚的房间里为人们测量身高而这个房间只有四英尺高,那么没有人身高会超过四英尺。我们当然明白,这一个条件在当时情境的作用。这是一种方法上的悲剧性错误,它测量的是顶棚的高度,不是人的高度。我认为,用于指导实验和临床心理学的许多领域中的方法、概念和预期结果,在这个意义上正是自我限制的方法。换言之,这些方法将情境安排得使人不可能在最充分的高度上或在最理想的境界上表现自己。使用这些方法将只能证明,一个人像实验者们事先设想的那样是个跛足人。这样的自我限制的方式只衡量出他们自身的局限。

(5)汉密尔顿、弗洛伊德、霍布斯以及叔本华根据对人类最坏状况的研究提出了人性理论。这就好比我们研究被迫乘木筏在大洋上漂流、没有水和食物、时刻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们,并以此作为研究人性的主要途径。以这种方法,当然我们所获得的更多的是关于绝望心理学的知识而不是普遍人性的知识,汉密尔顿是从贫穷、未受教育的人当中进行抽象、概括的;弗洛伊德则过多地从神经症患者中概括出一般;霍布斯和其他哲学家观察的对象是处于极为恶劣的社会、经济和教育状况下的民众,他们得出的结论不应该延伸到处于良好的经济、政治和教育状况中的人们。我们可以称此为低限度心理学或者残废心理学或者贫穷(Jungle)心理学,但绝不是普通心理学。

(6)心理学的自我贬低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由于上文提到的普遍的文化倾向,心理学家们更钦慕的往往不是心理学,而是技术先进的科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尽管从人本主义的观点来看,心理学显然是新的尖端,是当今最为重要的科学。

这样,就出现了模仿其他科学的倾向。流行的做法是,首先将我们的研究对象——人——完全当作一个物体或者一架机器来处理,然后,假如第一步失败了,再把他完全归于低等动物之列,如果第二步再次失败,这才勉强地,很不舒服地将他看成是一个绝无仅有的、较其他任何生物种类都更为复杂的种类的一个成员。然而他很少被当作一个不同于任何人的个人来研究;我们尚没有奥尔波特提倡的那种表意符号心理学。

正是这些不可能在物体、机器、老鼠、狗或者猴子身上发现的复杂性和独有的特性,正是这个既不是物理学家也不是生物学家,而只有心理学家才有资格来处理的主题,竟一直被固执地忽略了。

(7)严格地说,只能衡量现状,不可能衡量潜力(除非重新解释它们,正如本书已作的那样)。并且有些现状是永远也不能像潜力所允许的那样充分发展的。测量法是太无能了。我们不能测量一个人将会有多高,只能测量他现在有多高;不能测量在最理想的条件下他可能表现的智慧,而只能测量目前条件下他现有的智慧。因此,除非发明一种数学方法来测量现状所趋近的理想极限(微积分意义上的极限),否则,对于现状的测量就会过于悲观。

(8)最后,我再提出一个较次要的论点。也许它略带感情因素,但我亲身体验到它是悲观和泄气的根源。如果一个人专注于研究精神错乱者、神经症患者、精神变态者、罪犯、违法者、意志薄弱者,他对于人类的希望必然会越来越有限制,越来越目光短浅,越来越退缩。他对人的期待会越来越少。

我们毕生的志向从梦想和平、慈爱、兄弟情谊退到致力于使可怜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活得更舒适些,或者每年再多培养一百个心理学家,或者在联邦监狱中建立更好的职业指导系统。单纯研究我们的失败和毛病,几乎不会使任何门外汉或者科学家感到鼓舞、振奋,产生希望和乐观的雄心。

四、提出改进措施

我至少可以提出一个能够被立即采用的措施,它能够防止、避免许多局限性。这一措施很简单,就是淘汰精神病人、精神变态者、神经症患者、适应病态文化却不适应健康文化的人、不善于使用自己(作为普通人)的能力或者自己独特能力的人、基本需要由于某种原因而没有满足的人,而只选择相对完善的人类代表作为试验对象。总之,如果我们对关于人类的心理学感兴趣,我们就应该注意采用自我实现的人、心理健康的人、成熟的人和基本需要已经满足的人作为研究对象,因为他们比通常符合一般标准或者正常的人更能够真实地代表人类。与目前的消极心理学,即由研究病人或普通人而产生的心理学相比,通过研究健康人而产生的心理学完全可以被称为“积极心理学”。

经过这样无情的淘汰,当然不会剩下很多可使用的研究对象。这样,我们就面临着目前的实际困难:怎样为每个小组搜集到足够的人选以便进行在统计学上合理的实验。我克服了这个困难,同时又基本上坚持了原则。我的方法是:在任意选择的一百个普通大学生中挑选最好的一个(精神最健康的1%)。其他的99%被当作不完美、不成熟或者有残缺的样品淘汰了。这种方法遵循了传统的林奈分类法的惯例:选择充分发展的、各方面完善的、人类的所有特点在其身上都得到充分发展的人作为人类的典型抽样。

这是研究处于自己完美高度的人的一种方法。它接近于使理想和现状同义,从而接近于解决它们之间以及潜能和已实现的能力之间的古老的分歧。

在前几章中我们看到,许多历史悠久的人性的“规律”也许实际上是温和的、普遍的心理病理学的现象。我确信,假如我们有系统地重复所有仅以健康人为对象而做的实验,就会发现遍及心理学的许多方面也存在这种问题。

我也对这种措施所产生的方法论上和概念上的副产品抱乐观态度。

多少重要的新问题将因此向研究敞开大门,多少价值不大而又表面化的问题会被自然地放弃。心理学家们很有可能会自动发展更高水平的志向,并且更加无法容忍人为的方法上的局限性、低限度的技术以及作茧自缚的研究观念。

作为提高心理学研究境界的后果,至少可期望有下列类型的改变:

(1)为我们的实验选择不同的内容和主题。

(2)使用有区别的词汇。例如,对自我实现的人的研究表明,许多主观者需要用起到同类相别作用的下角标志加以限定,诸如S、A或Neurotic,心理学需要增加许多新的、积极的词汇。

(3)心理学的新的中心概念,例如,成长、自发性、自我选择、接受、自主、潜力的实现等。

(4)心理统计、理论研究、实验设计的不同方法。

(5)许多传统的对立和两极分化的消除。

(6)心理学在我们文化中的不同作用。这几乎可说是心理学对传统的宗教管辖范围的入侵。

(7)减少对技术的强调,增加对性格发展的强调。

(8)对于一般水平人的不满,对于调节、适应的概念的不满,对于是什么的不满。

(9)对心理学的任务和范围的重新解释,将体现在大多数心理学教科书目录的变化以及研究生训练的变化之上。

除了本书前几章中已讨论过的部分外,我在附录中将尽量指出一些具体的有关低限度、人为的局限性、低水平的志向,以及关于人性发展前景的悲观概念的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