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虐狗狂魔”巴甫洛夫
题记:自己动手,自己动脚,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这是我们实验工作的最高原则。
——巴甫洛夫
20世纪初,心理学理论一度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构造主义心理学、机能主义心理学、格式塔心理学等诸多理论像雨后春笋一般接连冒了出来,也是在此时,那个困扰心理学发展的神秘恶魔第一次展露出了自己可怕的身影。
这个恶魔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人类无法真正读取大脑的思维活动。我们知道,人类之所以能够思考,是因为大脑皮层中成千上万个神经元的活动,是这些神经细胞之间在传输生物电,然而即使是今天,我们对这些神经元到底是如何通过活动产生思维能力仍然一无所知,一切关于思维活动产生过程的研究都停留在猜想阶段。这样一来,一切心理学方面的研究进行到“思维”这一步时就不可避免地碰了钉子,再也进行不下去。那些早期的心理学家们不管是冯特、铁钦纳还是詹姆斯,尽管他们有着一整套心理学理论,但却无法通过实验来验证,从而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就像在没有路灯的夜里走在大街上,只能通过划着火柴来照明前方的路,但当火柴燃尽时,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种声称可以绕过“观察大脑思维”这块巨大的石头,直接达到彼岸的心理学学派产生了,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聊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在诞生之初,它曾被认为是“歪门邪道”,甚至连“行为主义”这个词本身也来自于当时主流心理学家对这种新兴研究思路的嘲讽。但是行为主义心理学很快便成长成为心理学的主流思想之一,我们今天的心理学从业者也都或多或少受到过它的影响。那么行为主义心理学到底有着怎样独特的魅力呢?我们不妨从它的诞生说起。
追溯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历史,可以说是一连串充满狗血的故事。它的奠基人之一巴甫洛夫至死都对心理学十分鄙视,从不承认自己是心理学家;它的另一位奠基人桑代克做动物神经实验的最初目的只为了混个学分好早点毕业去追妹子;它的集大成者约翰·华生因为桃色事件被整个心理学圈子驱逐,后半生40年只能去从事广告行业;它的另一位集大成者斯金纳最后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背离了行为主义的基本原则……
说起巴甫洛夫,我们或许更熟悉他们家的狗,毕竟“巴甫洛夫的狗”和量子物理学家薛定谔那只“既死又活的猫”(1) 一样,是科学史上被折磨得最狠的两只可怜动物。但其实“薛定谔的猫”只是一个思维实验,巴甫洛夫的狗却是真实存在的,所以“虐狗狂魔”的称呼他还真是当之无愧。除了做过我们中学生物课本上学的“条件反射”实验之外,巴甫洛夫也确实是一位值得我们铭记的科学伟人。
巴甫洛夫全名叫伊凡·彼德罗维奇·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出身于沙皇俄国的一个宗教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是东正教的牧师,他从小到大都是在宗教学校里度过的,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按部就班地成为一名传教士。但是巴甫洛夫成长的年代正是沙皇俄国实现近代化的关口,早在上中学时,年轻的巴甫洛夫阅读到了大量自然科学书刊,比如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俄国著名生理学家谢切诺夫(Ivan Mikhailovich Sechenov)1863年出版的《脑的反射》。潜移默化间,他把上帝抛到了九霄云外,对自然科学特别是生理学和实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21岁那年,巴甫洛夫考入圣彼得堡大学,在这里他接受了系统的生理学学习,不久就在导师指导下凭借一篇研究胰腺神经作用的论文获得了金质奖章,从这时起,巴甫洛夫开始把生理学和神经学作为自己毕生从事的事业,至死不渝。和我们想象中不同,巴甫洛夫的整个前半生所研究的都是高等动物的消化系统及其神经作用机理,他甚至还创立了一门名为“神经营养学”的新学科。而我们熟知的“条件反射”实验竟然也只是他在研究狗的消化系统时一次灵感勃发的产物……
1900年前后,巴甫洛夫在研究狗的胃液分泌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在狗被喂食的时候,胃液当然会分泌出来;但是在没有被喂食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胃液分泌,而且这种胃液的分泌现象完全找不到规律。巴甫洛夫想,一定有某样东西让狗知道自己进食的时间快要到了,正是这种“进餐意识”刺激了狗的胃液分泌。但是,到底是什么呢?还是来设计一个实验吧……
巴甫洛夫虐狗的实验过程非常著名,相信各位读者也都学过,我就不赘述了。大致做法也很简单:在狗获得食物时用节拍器放15秒钟的节拍(或者摇铃),这样狗在每次听到节拍时都会分泌唾液和胃液。这样坚持一段时间后,即使只播放节拍不给狗食物,狗也会跟随着节拍分泌唾液和胃液了。从这个实验里面,巴甫洛夫推知,狗经过了几次“节拍器响就会有食物”的经验后,将“节拍器响”作为“有食物”的信号,从而引发了唾液和胃液的分泌。巴甫洛夫把这种现象称作“条件反射”。
巴甫洛夫虐狗实验示意图
当然巴甫洛夫的实验做法没有这么简单,肯定要有对照组,有定量分析,不过我们这里都简化掉了。后来巴甫洛夫在自己的弟弟身上重复做了一次类似的实验,每当要吃饭时就在弟弟耳边敲打节拍器,最后发现结果与狗狗几乎别无二致,他弟弟也染上了听到节拍就会食指大动的毛病。不过和无法反抗的狗狗不一样,发现是巴甫洛夫在搞鬼的弟弟火冒三丈,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不愧是俄罗斯战斗民族的子孙。
巴甫洛夫把意识和行为看作“反射”,也就是人类机体通过中枢神经系统,对自身感受到的刺激的规律性反应。反射也分为两类:机体生来具有的、对保存生命具有根本意义的反射,比如说我们鼻子痒了就会打喷嚏,皮肤被刀子划破了就会感觉到疼痛,这些自然而然的身体反应,称作无条件反射;在无条件反射基础上,后天习得的反射则称作条件反射,比如说上文中巴甫洛夫弟弟在听到节拍时会感觉到饿并分泌唾液。巴甫洛夫认为,人的心理和精神,一切智力行为和随意运动,都是对信号的反应,都是在无条件反射的基础上所形成的条件反射。
巴甫洛夫这个结论听上去似乎平平淡淡,而且似乎非常生活化、非常容易理解,对不对?但如果我们和之前讲到的心理学史联系起来,就会发现这个实验的结果到底有多么震撼!
从远古时代到20世纪初,几乎所有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们都有一个隐形的预设前提,即我们的身体中存在一个会学习、会思考,可以对自己发号施令的“灵魂”,或者说“意识”。不管是唯心主义者还是唯物主义者,至少在一点上是一致的:控制自己身体的是一个整体的“自我”,它也是我们自己的“人格”。但是现在巴甫洛夫打破了这种幻想:其实“自我意识”根本就是一种错觉,什么精神啊、灵魂啊、思维啊统统都不存在!人的所谓“思维”其实就是神经系统对外界刺激做出的应激反应而已,人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是神经活动的奴隶而已!
尽管以上的结论并非巴甫洛夫首创,自从达尔文证明人类是由猿猴进化而来,人类只是动物的一种后,就有人开始思考“人的意识是否存在”这一问题,但直到巴甫洛夫的实验,我们才终于再次确认,人类并非万物之灵,只是仅凭本能在生存的一种动物罢了!这一实验引发的哲学和神学思考很快席卷世界,当然对本书来说这些并不是重点,它对我们心理学界来说才是真实地引发了一场革命。
巴甫洛夫在发现了条件反射学说之后又更进一步试图把所有的心理学活动都用这种身体—刺激—反应的学说统合起来,为此他又提出了一个“分析器学说”,也就是把控制人体高级神经活动的中枢大脑皮层称作“分析器”,这样一来就和用来感受外界刺激的“感受器”(包括皮肤、眼睛、鼻子、耳朵、舌头等知觉器官)、用来做出身体反应的“反应器(包括手、腿、脚、眼睛、嘴巴等用来行动的器官)”一起,构成了一个类似于军队指挥系统的完美的闭环:感受器(侦察兵)获得外界刺激的信号,传输给分析器(司令部),分析器发出命令,再由反应器(一线战士)去执行。
这么看来巴甫洛夫的学说和后来的行为主义学说还是不太一样的,尽管他认为人体做出的反应来源于外界的刺激但还是愿意设想有一个作为“司令部”的分析器存在,而对于原教旨行为主义心理学来说,分析器这个设定是没有意义的。
巴甫洛夫还发现,不同的人在形成条件反射时是有差别的,比如说有的人会很快建立起节拍和“饿了”的联系,有的人却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有的人会逆来顺受被人做实验,也有人像巴甫洛夫弟弟一样会暴起伤人。这些差异归根结底是由神经过程的特性,或者说是由大脑皮层的兴奋和抑制过程的强度、平衡性和灵活性不同造成的。他进一步提出了神经类型学说,作为人类气质和性格的生理基础。
在巴甫洛夫的这个系统里,人的大脑皮层有两个状态,即兴奋和抑制。兴奋,就是大脑皮层细胞处于活动的状态或者较强的状态;抑制就是大脑皮层细胞处于不太活跃或者较弱的状态。兴奋和抑制是同一事物的阴阳两极,可以随时互相转换,就像我们的情绪一样,既可以因为一件小事低落一整天,也可以因为一件开心事高兴很久。
兴奋和抑制作为人类高级神经活动的基础进程,有三个基本特性,即它们的强度、平衡性和灵活性。强度,就是兴奋和抑制过程中,神经细胞能接受的刺激的强弱程度,以及神经细胞持久工作的能力。神经过程的平衡性是指兴奋和抑制两种过程的力量是否平衡,所以神经过程的平衡性有平衡和不平衡之分,且不平衡又有兴奋占优势和抑制占优势两种情况。神经过程的灵活性是指兴奋和抑制两种过程相互转化的难易程度,有灵活和不灵活之分。
用这三个维度来观察人类的高级神经活动,又有四种最基本的类型。为了更形象地解释这四种类型,巴甫洛夫又重新拾起了古希腊生理学家希波克拉底的四体液学说:(一)强、平衡而灵活的类型(多血质),最健康、最活泼、最不容易出现神经性疾病的类型;(二)强、平衡而不灵活的类型(粘液质),兴奋过程和抑制过程都强,而且平衡,很容易建立阳性与阴性的条件反射,并且一旦建立就比较稳定不易改造;(三)强而不平衡的类型(胆汁质),这种类型的个体兴奋过程强于抑制过程,是一种容易兴奋、不受约束的类型,所以也称为不可遏制型;(四)弱型(抑郁质),个体神经细胞很弱,所以正常强度的刺激也会引起他们的保护性抑制,在刺激作用下,会产生错乱,甚至衰竭——这种类型的个体常见于神经官能症。
巴甫洛夫的这一系列理论被后人统称为研究高级神经活动的“巴甫洛夫学说”。有意思的是,尽管巴甫洛夫事实上做的就是心理学领域的研究工作,但是他本人却拒绝被称为心理学家,他甚至威胁说,如果有谁胆敢在他的实验室里使用心理学术语,他将毫不留情地开枪将他击毙。他认为世界上压根就不存在“心理学”这样一门科学,所谓“意识”“精神”等概念全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他坚持自己是一个生理学家,或者说他认为心理学只是生理学的一部分,是专门研究神经活动和脑科学的生理学——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笔者倒觉得巴甫洛夫没什么错。
直到弥留之际,巴甫洛夫都念念不忘声称自己不是心理学家。尽管如此,鉴于他对心理学领域的重大贡献,人们还是违背了他的“遗愿”,将他归入了心理学家的行列,并由于他对行为主义学派的重大影响而视其为行为主义学派的先驱。
在美国心理学教授哈克(Roger R. Hock)撰写的《改变心理学的40项研究:探索心理学研究的历史》一书中写道:“心理学在学习和条件反射方面已拥有了一系列为数众多的优秀研究,这些研究关注的是动物和人的学习过程。心理学史上的一些最著名的人物,甚至有些不属于行为科学领域的知名人物,都把他们的一生奉献给了这个领域——如巴甫洛夫、华生、斯金纳和班杜拉等。”这里所讲的“不属于行为科学领域的知名人物”,很可能指的就只有巴甫洛夫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