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婆婆出现之前,小沐在幼儿园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她时常感到心慌,不停地咳嗽,而且她的耳边常常有此起彼伏的耳语。一个声音悦耳的小女孩的零碎话语。还有她的歌声。仿佛有个女孩陪伴在她左右生活。小沐对这一切很不解,可是她想这一切应该都来自于她的心脏病。这可怕的病已经监禁了她最为自由的童年生活:她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坐滑梯,荡秋千。当其他小孩快乐地从滑梯上冲下来,从秋千上飞起来的时候,她只能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幼儿园的阿姨不让她参加户外活动,她常常被老师留下来,当小朋友们都去外面做游戏的时候她就在睡房里帮阿姨们叠小孩子们的衣服或者帮助阿姨们把散落一地的识字卡片归类放好。这些都做好之后,她就倚在门边,远远地看着孩子们嬉戏,偶尔有皮球滚过来,她就鼓足勇气踢一脚。
最糟糕的是,她有时还咳血。开始的一次是在吃饭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都坐在幼儿园餐室的淡绿色长排餐桌旁吃饺子,小沐感到一阵眩晕。她放下手里的汤匙,坐直身子。可是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她咳嗽了几下。渐渐地,心就要跳出来了,她想最好还是站起来离开餐桌。她举手,对一旁照顾小朋友们吃饭的小梅姐姐说不舒服,要回睡房休息一下。小梅姐姐看了一下她的碟子,饺子几乎没有吃下几个。于是小梅姐姐沉下脸对小沐说,吃完饺子再回去,浪费粮食可不是好孩子。小沐望着小梅姐姐生气的脸,只好重新坐下,面对一碟在她的面前越来越摇晃不定的饺子。她终于感到一阵浓浓的腥气,她又咳嗽了一阵,一团红色的唾液被她吐在了盘子里。对面坐的小女孩大叫了一声,周围的小孩也都叫起来。一个剃着光头的小男孩大声说:
“这个我在电视里看到过,段小沐一定是要死掉啦!”
“啊,段小沐要死了!”几个小孩也跟着嚷道。
听到死,胆小的女孩子们都哭了起来。
小梅姐姐也吓坏了,抱起小沐就往医务室跑。后来转去了医院。医生说,小沐的二尖瓣心脏病会导致心慌,咳嗽和咳血,待她再长大些的时候才能动手术。
那次之后,大家就都知道小沐是个危险的小孩。折纸课的时候,小沐咳嗽了几下,旁边的小女孩立刻跳起来,惊悚地问:“你又要死了吗?”
医务室给小朋友们查体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惧怕打针,把站在后面的小沐扯到前面,对医生说:“先给她打针吧,她就要死了。”
在李婆婆走进小沐的生活并给了小沐那份恒久的平安之后,在小沐刚刚走进教堂,开始她的基督教徒的生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里她感到十分迷惘,解救她的到底是她仅仅在画片上看到过的神,还是眼前这个慈祥美好的李婆婆?她觉得李婆婆带着神的使命,几乎回答了她生活中的所有疑问。她对此愿意拭去她之前所有的梦魇,愿意不停地赞美生活的丰盛。
李婆婆是幼儿园茹茹阿姨的奶奶。她这样的老,却总是颠着小脚摇摇摆摆地给茹茹阿姨送来好喝的红豆汤。每次她都用最大个保温壶盛了满满的一壶,分给整个幼儿园的小孩。小孩们都喜欢这个不同于她们的祖母的婆婆:她穿一尘不染的黑色衣服,黑色小方口鞋子,银白色的头发工工整整地绾着个簪,胸前还有一个特别耀眼的银色十字架。小沐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老人。
那天午饭前的时候,小朋友们在外面做游戏,小沐在餐室里帮阿姨们摆小碟子和汤匙。李婆婆来了,和茹茹阿姨在餐室的一角说话。李婆婆注意到了这个孤独的小女孩,她长着一双特别大的眼睛,瞳仁里有些晃来晃去的影子,使她看起来有道不清的委屈,仿佛就要有泪,涌出来,掉下来。她的头很大,可是身子却很小很瘦,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非常短的连身裙子,这些让李婆婆联想到了革命电影里面的小萝卜头。李婆婆就问起茹茹有关这小女孩的事。茹茹说这女孩是被他爸爸送来的,可是她爸爸只付了两个月的钱,却再也没有回来过。而这个孩子又有先天性心脏病,幼儿园真不知道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打算报告给政府,送去孤儿院了。茹茹阿姨又感叹了一番小沐爸爸的冷血:
“自己的孩子,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当时小沐正在一旁放碟子,哐啷,她突然失神,碟子重重地掉在了地上。其实她是想告诉茹茹阿姨,一定不是这样的,她爸爸肯定遇上了别的事情,而绝对不是不要小沐了。李婆婆知道小沐显然在听她们讲话,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抓着小沐的小手,用一个漾满皱纹的微笑说:
“小沐的爸爸很快会来接小沐的。”
“是呀。”小沐也不抬头,挪了一下位置,继续摆下一个碟子。
那之后,——也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李婆婆再次来到幼儿园。小沐正在敛起摊在地上的连环画,身后的李婆婆叫她,小沐。
李婆婆展开一件粉红色的蓬蓬裙。上面绣着的无非是一些细碎颗粒状的小珠子,可是小沐觉得李婆婆可真神气,仿佛满天的星星都给她摘下来了。
“给我的吗?”当李婆婆把软软的裙子贴在小沐的身上比长比短的时候,小沐怯怯地问,小手已经紧紧地抓住这件裙子,手指陷进软绵绵的丝缎里。李婆婆把裙子递到小沐的手里,示意她进睡房换上。
裙子是非常宽松的样式,小沐把它从头上套上之后它就自己顺畅地滑下去,像用细腻的丝缎洗了澡。她把自己想象成天使一样地从小睡床上跳下来。这是她难得进行的“剧烈运动”。
这个时候小沐的头发已经很长,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她失神的眼睛。她穿着那天使羽翼一般的裙子走出来之后,李婆婆就掏出两条滑亮亮的粉色缎带给小沐绑头发。小沐的头发被绑成两只松松的麻花辫,粉色缎带绑在辫梢,蝴蝶形状。
李婆婆转头对茹茹阿姨说:“这个孩子在幼儿园的费用教会会帮她出的,也会筹钱给她动手术。你给园长说,不要送她去孤儿院吧。”茹茹阿姨走过来,帮小沐整整新裙子,点了点头。
“还有,以后有什么需要家长参加的活动,你就叫我来代替小沐的家长,如果过春节或者其他节日幼儿园放假,你就把小沐领回我们家,知道了吗?”李婆婆又对茹茹阿姨说。
茹茹阿姨又点了点头,问小沐:
“小沐喜欢新裙子吗?”
“我喜欢。”小沐回答,她所经历的人生中,唯一几个快乐的时刻就是当有人问她:“你喜欢XX吗?”时,她无比满足地回答“我喜欢”的时刻,从前是爸爸,现在是茹茹阿姨。那都是小沐难得的被给予礼物的时刻。
李婆婆知道了那整个下午都是户外游戏的安排之后,就决定把小沐带到幼儿园外面去。李婆婆牵着小沐的手,一路走去了一个小沐觉得仿佛是古堡的地方。
那是一座旧淡红色砖墙的教堂,顶子是尖尖的针形,中间的比较高,两边稍微矮些,仿佛是三个肩并肩紧紧依偎的人。教堂中间是一扇旧木头的大门,经年累月形成的暗红颜色,圆弧形状,一棱一棱的木头花纹。教堂的两边还种着素白色的蔷薇,在这五月的好天气里,散发着温香。小沐跨进大门,里面是一排一排的座椅和小桌。最前面是高高的塑像和鲜艳的拼色玻璃花窗。在教堂的两边侧壁上,有两个环形的宛若壁灯一样的绿色水磨石的凹槽。小沐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她刚刚走来的时候,因为步行速度稍稍快了些,她再次感到了心慌,她原本以为又一场心绞痛的袭击又要来到了,可是当她跨进这间教堂,把这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看进眼睛里,她慢慢地不再感到心慌了。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安。
李婆婆站在面对正中塑像的位置,轻声做着祈祷:
“主啊,求你让善良圣洁的灵住进这孩子的心中,求你在以后的日子里看顾这孩子的健康和成长,让她能在您的国度里获得最丰盛的生命。阿门!”
这些话对于小沐来说,是多么陌生和奇怪。的确,小沐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样奇特的言语,虽然那时候她也无法完全明白这些话的含义,可是她知道这是一些充满祝福的话语,她也仿佛是,在这话语中感到了深深的力量。不知道怎么的,她竟然这么坚信自己会好起来,所有的都会过去。她的心脏病,耳边不断的耳语,丢失的父亲,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她也学着李婆婆的样子,缓缓地闭上眼睛,祈求幸福。
那天小沐还知道了很多,比如那凝重的塑像是耶稣,他的父亲叫做上帝。他是他父亲派下来拯救世界上的人的。因为世人都有罪。两旁的凹槽里盛放的是在太阳和雨露下经历了数天的圣水,还有,李婆婆那些有魔力的话语,叫做祷告。
李婆婆带小沐回去的时候,小沐拽一拽李婆婆的手,说:
“婆婆,我喜欢这里,你以后能常带我来吗?”——她第一次不想被动地等着别人来问她是不是喜欢这里了,她要主动地说,她喜欢这里。
小沐最喜欢周日的早上。这一天李婆婆很早就会来接走小沐,去教堂做礼拜。小小的教堂里塞得满满的人,每个人都表情安宁内心澎湃地握着一张写满歌词的纸,随着前面领唱的老人唱诗。多数来做礼拜的都是老人,可是本应颤巍巍的身子都站得笔挺挺。唱诗之后前面那个被称作牧师的中年男子说话,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他有着点石成金的魔力。小沐记得那个男子的话里面包括好多有趣的故事,就连还不能完全听懂的小沐也感到非常有趣。等到讲经结束之后,整个教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一起做祈祷。这一次,小沐也学着他们的样子,闭上眼睛,轻轻地和天上那个未知的老人说话。
教堂里的老人们都喜欢这唯一的小孩,小沐。他们买糖,文具,还有衣服给她,给她讲圣经里的故事,告诉她怎么样去做去接纳耶稣的爱,怎么去把自己的爱分撒给别人。
李婆婆也常常和小沐坐在教堂后几排靠近大门,能照射到午后和煦的阳光的位置,聊些小沐感兴趣的话题。
“婆婆,你说,我的心脏病是因为我有罪,上帝惩罚我吗?”
“婆婆,我的耳边总有一个女孩絮絮不止的说话声音,那是上帝安排的天使在和我说话吗?”
“婆婆,我爸爸还会回到这里吧?他是不是迷路了?天使会领着他再找到这里吗?”
李婆婆通常都不直接回答小沐的这些问题,而是讲一些故事给她,或者念圣经给她。这些起先还是使小沐感到迷惘不堪,可是渐渐地,小沐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在她的脑海中萦绕。婆婆说,这就是上帝解除了你心上的那些负累。
小沐也见过老人参加洗礼。牧师用水轻轻地点在老人的额上,老人紧紧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随着牧师念誓言,待到那老人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整个额角都是亮堂堂的光,这便是那所说的得到了永生。
在小沐看过一场又一场洗礼之后,她终于对李婆婆说:“我也能洗礼吗?”
六岁的小沐参加了洗礼的仪式,成为一名基督教徒。那天她告诉自己,病魔去吧,天使会来看守着我,天使也会帮我爸爸找到来找我的路。
小沐自六岁就一直去那个在西更道街尽头的小教堂。西更道街也许叫做一个弄堂更加合适,狭窄得不能通机动车辆,骑自行车的人也须多加小心,有时多几个嬉戏的孩子便不能平稳通过。后来小沐离开了幼儿园,搬去了很远的地方,再后来,到李婆婆死去,从前固定来这间教堂的老人越来越少,小沐还是每周都去这间教堂。后来西更道街的长棉柳全部被砍掉了,再后来离家多年的男孩带着长镜头回来拍这条郦城最有味道的小弄堂,失望而怅然地面对着空荡荡的小街。但那些,都是后来的事了。